牽?；ㄩ_ 等奧拓來

文/風蕭藍黛

幸福應該像一張弓，弧度要足夠大，才能讓人有信心拉得滿、射得遠。

矮牽牛不是百花之王

這幾年經濟不景氣，花市也受影響。秦素離婚后自己創(chuàng)業(yè)，一年多了，城北的小店客流量怎么都起不來。

初春的時候，她咬咬牙把所有的積蓄取出來，在花市租了一個銷售大棚，搬到了周大鴻的隔壁?；ㄊ械拇笈锘ɑ芷贩N劃分比較細，周大鴻的棚是賣多肉的，秦素專賣矮牽牛。那天秦素叮叮當當?shù)匕釚|西過來，一袋土從車上掉下來，碰壞了周大鴻放在門外花架上的多肉。

周大鴻本來不想發(fā)作的，可那棵肉是韓國進口的雨滴，養(yǎng)了三年才剛冒了幾個頭，被秦素一下子就弄回解放前。

他氣得說話都結巴了：“你你……你怎么這么不小心!”

秦素慌忙道歉，用圍裙擦了擦手上的泥，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多少錢我賠你。”

周大鴻說：“賠命都沒用，這個頭要長出來，再來三年都不一定?！?/p>

秦素聽了，擠出笑：“那，我養(yǎng)三年以后長出頭來還你？”

“你會養(yǎng)多肉嗎？再說，一個人有幾個三年？找得回來嗎？”周大鴻痛心疾首，聲音逐漸放大。

旁邊賣薔薇的老板探出頭說：“大鴻，你女朋友送你的多肉壞了，但人不是馬上就要從國外回來了嗎？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來來，過來喝茶，我剛沏的普洱?！?/p>

周大鴻恨恨地盯了秦素一眼，去了薔薇店。

梁子就這樣結下了，他們互相瞧不起。秦素說多肉假得沒看頭，周大鴻說矮牽牛費水難養(yǎng)活。周大鴻說秦素粗枝大葉，秦素說周大鴻心眼小賣價高。沒生意時他們就坐在門口一邊倒騰花一邊打嘴仗，明褒暗貶。時間久了，好像就成了習慣，見了面不懟一下都不舒服。

周大鴻說：“你可別把牛皮吹破，讓人誤以為矮牽牛是百花之王，這么小家子氣的花，難登大雅之堂?！?/p>

秦素說：“矮牽牛再差也比你多肉漂亮。沒見過男人這么摳的，成天為了五塊八塊不讓價，格局小得像針眼！難怪你只能開奧迪的弟弟奧拓！”

周大鴻說：“你格局大，比天還大，難怪你前夫不要你?！?/p>

秦素說：“像你這么小心眼，你女朋友遲早把你甩了！”

薔薇老板說：“你倆有毛病啊？吵架吵得像老夫老妻?！?/p>

兩人就禁了聲，第二天開門營業(yè)，又剎不住地斗嘴。

半年后的傍晚，他們正互相懟著，周大鴻的女朋友打越洋電話來，他得意地拿起手機叫秦素別吵，然后嬉皮笑臉地接通。女朋友絮絮叨叨了一堆，回顧往事、總結感情，煽情的語言、沉痛的哀思，中心思想就是兩個字：分手。她真的把周大鴻甩了。

周大鴻舉著手機半天沒回過味來。秦素湊過來笑得咯咯咯：“看你那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真把你甩了。”

周大鴻半天不說話，秦素自討沒趣，轉身關門歇業(yè)。她拎著包騎上電動車，周大鴻朝她喊：“一起吃晚飯？我請！”

離婚的女人不愁嫁

秦素把電動車鎖進棚里，坐上了周大鴻的小奧拓。這么摳的周老板請客，頭一遭，怎么也要去。周大鴻沉著臉開得風馳電掣，殺進了市中心的海鮮餐廳。

秦素嚇到了，看來物極必反這個詞是正確的，摳慣了的人突然闊氣起來，讓人驚訝。那晚的氣氛異常和諧。他們吃海鮮自助，撐得肚子滾圓，酒是免費的，不喝白不喝，還得揀貴的喝才夠本，兩人沒再吵架，一頓自助讓他們達成和解。喝到最后，周大鴻哭了，一個大男人縮在沙發(fā)里，臉色灰暗：“我每年省吃儉用給她寄錢過去，可她倒好，說分就分了。當初說好三年就回來，墨爾本有那么好嗎？”

“肯定好啊，不然那么多人去??？不過，你這個男朋友比墨爾本好?！鼻厮睾鹊脻M臉通紅。

餐廳打烊，也沒法開車了，他們搖搖晃晃地擠上出租車。

“我根本不好，我好她就不會不回來了。你說，我的格局真的小嗎？”

“其實你還可以啦。你是沒見過我前夫。有一次下雨我跟他走在路上，車過來濺一身泥，他把我拽到他面前擋泥……”

哈哈哈，周大鴻笑得彎了腰：“你比我慘?！?/p>

“別笑啊，再笑以后不跟你說了！”秦素作勢掐他的手臂，兩人倒在后座，笑得前仰后合。

“你老公不懂欣賞?！?/p>

“誰稀罕他欣賞！情沒了，婚姻也沒意思。離婚時我們一拍兩散把房賣了分錢走人，好像結個婚就為了分錢似的?！?/p>

“我談戀愛是為了什么啊，本來我可以開奧迪啊，可錢都給她留學了?！?/p>

“你真好。要是我前夫有你一半好，我們就不會離婚了。”

“其實你也挺好，一個單身女人挺自強的。秦素，你穿長裙子站在花叢里其實很好看?！?/p>

“真的？你不是說我穿裙子像一只山雞披了麻袋嗎？”

“我亂說的，誰叫你一天損我。”

“真小氣！”

“你也一樣小氣?！?/p>

“討厭！”

呵呵呵呵，兩個醉鬼的笑聲在夜色里特別驚悚，出租司機開得飛快。

第二天醒來時，他們互相抱著對方，睡在周大鴻的床上。陽光明晃晃地照進來，他們看見彼此，像青蛙一樣跳起來，驚恐萬狀。

秦素說：“呃，那個……那個……喝醉了！沒事，我……我走了，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p>

她匆忙穿衣服走人，臉都沒洗，但已經紅成了蘋果。

那次以后他們不再斗嘴了。沒生意的時候，他們也很少坐在門口歇息。秦素在棚里扦插花苗，給矮牽牛打頂摘心；周大鴻在棚里浸盆打藥，施肥移栽。日子突然靜默下來，像一條悄無聲息的河流。

某天一輛奧迪停在棚前，一個男人在周大鴻的店里繞了半天，選了幾十盆多肉，沒還價。

周大鴻很高興，聽男人說要給家里的露臺買花，便極力推薦秦素的店。

“矮牽牛特別好養(yǎng)，最適合露臺了。秦老板很專業(yè)，懂栽培，你買得多的話，她還能幫你的露臺栽種布置一步到位。”

男人去了隔壁，看到秦素，笑了：“啊，是你啊？多少年沒見了?！?/p>

兩人一陣寒暄，原來是大學同學。男人叫趙亞南，家境挺好，還沒結婚，小洋房剛買的，正在倒飭露臺。同學情誼很快恢復并熱絡起來，趙亞南訂了花之后，秦素經常不開門，幫趙亞南打理露臺去了。

周大鴻有些無聊。夏季來了，棚里越來越熱，吹著風扇都覺得煩。墨爾本的女友陸續(xù)打了一些錢過來還他，傷口慢慢結了痂，可情債和錢債，哪一種還得清呢。

趙亞南的露臺終于弄好了，秦素棚里的矮牽牛也爆了盆，花開得紛繁復雜，重瓣的、鑲邊的、波狀的，一簇簇美得不可方物。生意漸漸忙碌起來，秦素愈發(fā)滿面春風，穿著長裙子裊裊穿梭在花叢里。除了接待購花的顧客，還要偶爾接待趙亞南。連薔薇老板都看出端倪，悄悄跟周大鴻說：“哎，這離婚女人不愁嫁啊?！?/p>

周大鴻更煩了。趙亞南來時，他就故意竄過去，看看花、聞聞味，有時索性坐在他們中間，把茶喝得呼呼響。

秦素又開始懟他，鼓著眼睛說：“周老板，今天賣了幾盆肉了？挺閑?。俊敝芾习宓姆Q呼比起亞南來，生疏得太多了，周大鴻不吭聲，悻悻而歸，把棚里的音響開得特別大。

奧迪坐上去比奧拓舒服

秦素也很煩。因為趙亞南對她說：“秦素，我覺得我們挺合得來，感謝老天，我們在最好的時候重逢?！?/p>

他把手伸過來，蓋在她的手背上，涼浸浸的。秦素很慌，她把手抽走，扯開話題：“呵呵，你條件這么好，早該結婚的?！?/p>

他笑：“怪我太挑了。”

趙亞南的表白很突然，卻并不突兀。成年男人的眼神，她看得懂，可她沒有告訴過他，她離過婚。不是故意隱瞞，卻不知道為何要向他訴說。她這種情況，是應該感激他并全盤接收的，有一個條件不錯的男人在追求，說明她還有市場，失敗的婚姻并沒有使她的處境變得困窘，可他們好像隔著很寬的河，而她站在河邊，像在尋找著什么。

周大鴻頻繁地往她棚里鉆，他好像早忘了那夜發(fā)生的事，絕口不提。他怎么能忘呢，真是個沒心沒肺的男人，秦素的氣經常莫名地生起來?？芍艽篪櫩偸切Φ脹]臉沒皮，她賣了花，他應聲而來，吭哧吭哧地幫她搬。有土運到了，他沖出來幫她下貨，還損她：“可別閃了老腰?！庇蓄櫩蛠碣I多肉，他必定推薦人家來買矮牽牛，還說：“多肉配牽牛，神仙也難求?！?/p>

秦素忿忿地想，這是他為了那一夜變相又拙劣的補償嗎？好刻意啊。

那天趙亞南開著奧迪在門口摁喇叭約她吃飯，她還沒來得及拒絕，周大鴻就湊到耳邊說：“秦素，你真是個虛榮的女人，奧迪是不是很好坐？”

秦素便故意放大聲音朝趙亞南喊：“好咧，等我收拾一下。”

花市進入了雨季，影響了部分生意，豆大的雨點打在棚頂，噼啪作響，更加讓人心煩意亂。

薔薇老板中午在棚里煮酸菜魚，叫他倆過去吃。

兩人沉默夾菜，薔薇老板念叨著不景氣的生意，突然停下來說：“咦，你倆怎么不吵了？”

他倆對視，同時映入腦海的是那一夜的酒和慌亂的清晨，臉燒得發(fā)紅。

周大鴻掩飾說：“都是成年人，有啥可吵的?！?/p>

薔薇老板說：“秦老板，要是以后你嫁人了，還賣花嗎？”

秦素瞅了周大鴻一眼：“賣花和嫁人有沖突嗎？”

周大鴻接話：“住洋房開奧迪，誰還苦哈哈地賣花呀?！?/p>

秦素火一下子大了：“是，老娘住洋房開奧迪，這就是我最想要的生活！坐在奧迪上賣笑也比賣花強！”她把筷子一扔，氣咻咻地跑了。

薔薇老板說：“你怎么招她了？”

周大鴻懨懨地：“誰稀罕招她！”

他吃完午飯回棚里，奧迪車又來了，趙亞南接她去參加同學聚會，秦素開門坐上去，車子出了花市，絕塵而去。周大鴻一腳踢在奧拓的輪胎上，車胎發(fā)出空洞的響聲。

把卑微的日子過成永恒

秦素好像真的挺恨嫁的。她越來越熱衷于打扮和化妝，淺咖色的眼影，豆沙色唇膏，頭發(fā)燙卷了，像海藻一樣束在身后。她站在一盆盆的矮牽牛里，看得周大鴻眼花繚亂。

可人家有洋房有奧迪，你有什么？周大鴻常常對自己說。他掙扎著走出了前一段感情的陰影，卻又毫無理由地跌進焦慮和自我懷疑中。隔壁的離婚女人有什么好的？牙尖嘴利不饒人，可她就這樣霸道地潛進他的內心，莫名其妙到他根本不愿意承認。那一夜雖模糊，卻像一團濃烈的墨印，抹也抹不掉。日子變成了一種僵持與煎熬，誰也沒有立場去打破原有的局面。

奧迪車偶爾便會開進來，老同學們紛紛聯(lián)系上，隔三岔五地在群里組織聚會，趙亞南執(zhí)著地來接秦素。那天聚會結束，外面下了雨，趙亞南和秦素站在屋檐邊等服務員拿傘，他說：“秦素，我們是老同學，年紀都不小了，大家都奔著結婚的目的，沒必要浪費時間，你覺得呢？”

秦素索性直說：“我是離過婚的，而且，我們也不合適。”

趙亞南面露驚詫：“你怎么一開始不跟我說？”

他的表情讓秦素氣惱：“你又沒問！是不是我每遇到一個男人都要跟人家說，喂喂！注意了注意了，我是離過婚的？”

他沉默片刻說：“哦，那我就不送你了，今天不太順路?！?/p>

秦素笑了：“不用了，我打車回去很方便?！?/p>

她一個人拿包頂在頭頂沖向出租站。沒有難過，卻是釋然與解脫。經歷過一次婚姻的女人，更懂得自己要的是什么，混沌的幸福和表象的浮華，以及脆弱的將就，都不適合她。

幸福應該像一張弓，弧度要足夠大，才能讓人有信心拉得滿、射得遠。而趙亞南能給她的弧度，非常小。

入秋時突然接到花市管理處的通知，所有商戶大棚要搬遷至新區(qū)。搬遷費用不低，耗時、耽誤生意又傷老客源，商戶們氣得炸開了鍋。花市的大棚有些是承租，有些是自建，租期沒到的商戶就集結起來一起去鬧，要求管理處補償搬遷費用。

秦素也去了，擠在人群里叉著腰鼓著眼，她才租了一年不到，租期還長，挺吃虧。周大鴻不放心，跑去找她，到的時候群情正激憤，抬著攝像機的記者都來了，雙方沒談攏，吵得很兇，推來搡去的，秦素被撞倒在地，腳踝扭傷，疼得呲牙咧嘴。

周大鴻急了，大吼大叫地把周圍的人使勁推開，他背起她急速往回走，邊走邊罵：“你傻不傻啊？跟著起什么哄？搬就搬唄，我?guī)湍惆岵痪徒Y了，你有沒有腦子？都要嫁人的人了，做事能考慮下后果嗎？……”

他的背很寬，平穩(wěn)又舒適；他的側臉很好看；他罵人的樣子很溫暖，像一個嘮叨的丈夫；他的關心粗暴直接，卻死犟著依舊不表態(tài)。

秦素暗自懊惱：“誰告訴你我要嫁人？”

“你那恨嫁的樣子還要別人告訴嗎？成天打扮得像一朵狗屎花?！?/p>

她故意氣他：“我打不打扮關你屁事！是啊是啊，狗屎花馬上就要嫁人了，放我下來！我的奧迪哥馬上就來接我！我是天底下最虛榮的女人！我要坐奧迪！”

周大鴻停了腳步：“你真的，要嫁他了？”

“是是是！”

他松了手，她猝不及防地跌下來，腳一沾地就疼得叫起來，他的態(tài)度讓她的眼淚瞬間掉落。

“周大鴻，你就是小男人，你個膽小鬼！”她一邊哭一邊爬起來單腿跳著走，周大鴻又追上去，把她打橫抱了起來。

他盯著她：“那，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喜歡你，你還嫁他嗎？不是為了那一夜，是真的喜歡?！彼K于說了出來，為積累了良久的心思來要一個答案，雖然是假設，雖然用了兩個如果，但足夠了。

她破涕為笑，掐著他的耳朵叫囂著：“趕快送我去醫(yī)院，我不喜歡坐奧迪，我就喜歡坐奧拓，咋了，不服氣？”

第二年春天，他們搬到了新花卉市場，周大鴻的租期到了，他們共租一個大棚，左邊是矮牽牛，右邊是多肉，大棚外掛著一塊牌子：“多肉配牽牛，神仙也難求?！?/p>

他們除了養(yǎng)花賣花剩下的就是拌嘴，他們說：“我們要像書上說的，把平常的、卑微的、不起眼的瑣碎日子，過成永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