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禮

◎蔣新磊

1

王小妮坐在沙發(fā)上有些不自在。那張沙發(fā)很軟，她坐著不舒服，屁股不知道往哪兒擱。她像個大姑娘似的扭來扭去。敲門之前想好的那些話都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了。她只能用笑來打破尷尬的局面。同時腦子里在組織語言，可是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和漿糊一樣，她急出了一腦袋的汗。

王校長沏好了茶，端在她跟前。她看到那只茶杯很精致，像一只透明的酒杯。她拿起來，一口喝干了。王校長又給她續(xù)上一杯，她不好意思喝了。坐在那里，她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她想，起碼先說句話吧。她端坐了一下身子，從喉嚨眼里擠出了幾個字：“王校長，你看……吃雞蛋，剛煮的，自己家的雞下的蛋?！?/p>

王校長連忙推辭，說：“你這是干啥？留著給孩子吃?！?/p>

王小妮正想往他的手里塞，王校長的電話響了。他接起電話來，走出了辦公室。辦公室里頓時安靜了下來，她的心怦怦直跳。她聽到王校長的電腦嗡嗡地響。她站起來，接著又坐下。她不時地看一下辦公室的門。那扇門很安靜地立在那里。她看了下墻上的掛鐘，十一點鐘，兒子快下課了。她又站起來，想出去，可是事情還沒有辦成。她坐了下來，再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十一點零二分。

突然電話響了，嚇了她一跳。她盯著辦公室的門，聽著它急躁的鈴聲，多么希望王校長馬上來接電話。但是電話的鈴聲響個不停，門靜靜地立在那里。她站起來，又看了一下墻上的掛鐘，十一點十分。她坐了下來。電話停了，可是一會兒又響了起來。她想，一定是打給王校長的，可能有急事。她一直聽著鈴聲。它就像一只鍥而不舍的小狗一樣，緊追著自己的主人。那個電話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有幾次她想抓起電話來，告訴那邊的人，王校長不在辦公室?？墒撬桓遥瑒e人問起她是誰，她怎么回答？她說自己來看兒子的？那為什么在校長辦公室？

她看了下表，已經(jīng)十一點二十五分了，兒子要下課了。王校長還沒有回來。

她感覺電話很累了，一直響個不停，想去拿起話筒來。她鼓起勇氣，抓住了電話筒。這時門開了，她以為是校長回來了，一陣緊張。卻是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她滿臉憤怒。王小妮害怕極了，趕忙說：“有個找王校長的，一直打電話……”

那個姑娘說：“為啥不接電話？”

王小妮低下了頭，不知道說什么是好了。

“我打了一百遍了，你都不接。你耳朵聾呀?！?/p>

王小妮沒敢抬頭，她站著，手里緊緊地抓著那只雞蛋籃子。兒子快下課了，她想早點出去，到兒子的教室前把雞蛋給他?？墒乾F(xiàn)在校長辦公室里異常安靜，那個小姑娘不說話，她也不敢走。何況她想等校長回來。可是中午了，校長不會回來了嗎？

她問那個小姑娘：“王校長，他快回來了？”

小姑娘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說：“你看都幾點了，他回家了，下午再來吧！”

下午回家的車只有一趟，十二點十分，她知道來不及了。她跟著小姑娘出來了。當小姑娘在鎖門的時候，她鼓起勇氣來，問：“姑娘，王校長家住哪兒？”

小姑娘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仍舊是不耐煩，說：“你怎么這么多事？”

“我等了他一上午了，我想把這籃子雞蛋……”

“走開，走開?！毙」媚镛D身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在校長辦公室門前，站在那里。她感覺手腕里的籃子有些重。她倒了把手，把雞蛋籃子放在了另一個手腕里。

她想著剛才的事情，想著怎么樣把雞蛋送給王校長，突然鈴聲響了起來，在她的頭頂響個不停，嚇了她一哆嗦。她知道下課了，她要趕在兒子去食堂前把雞蛋給他。于是她蹲下來，將籃子里的雞蛋拿出了十個放在紅色塑料袋里。王小妮一手拎著雞蛋籃子，一手拿著塑料袋里的十個雞蛋向兒子的教室走去。

2

兒子的教室真難找。那是一棟八層樓。兒子的教室就是在第八層。當她送兒子上學的時候，第一次近距離地站在那座樓下，抬起頭來，看不到頂層，她有些眼暈。那得什么時候能爬上去啊？還好，有兒子的班主任領著，他們去了教室。坐的電梯，很快就上去了。可是她自己不會坐電梯，下樓的時候走的樓梯，走得她氣喘吁吁。發(fā)誓再也不到這個樓上來了?？墒撬雰鹤?，以后每周六都去看兒子。她都是爬樓梯上去。她累得滿頭大汗，可是她高興。兒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學習又緊張，在學校食堂吃不好。每周給他送十個雞蛋。補補身體。她對兒子說：“一天吃一個，剩下的三個分給同學們?！?/p>

王小妮知道兒子不愿意她來。她都知道，一個農(nóng)村人來教室門口給他送雞蛋，他感覺丟臉。兒子十幾歲了，有自尊心了。每次她塞給兒子雞蛋的時候，兒子都是把她拉到一個角落里，氣呼呼地說：“你怎么又來了，不是說了不要你來嗎？”她就只是笑笑，把雞蛋塞給兒子，說：“一天吃一個，剩下的三個分給同學們?！眱鹤硬灰?，她硬塞給兒子。兒子不會跟她多說一句話，拿起雞蛋來就往教室走。他告訴王小妮：“以后別來了！”

其實，王小妮明白自己兒子的心思，她也想過去宿舍給他送雞蛋，可是學校那么大，她根本找不到宿舍在哪兒，總不能去打聽，那樣兒子會更生氣。她只知道教室在哪兒，進了學校大門，正對著的這棟八層樓就是。她牢牢地記住了這個位置。

每次給兒子送完雞蛋，她就會馬上出去坐車回村里。那輛通往村里的車經(jīng)過學校，十二點十分路過這里。錯過了今天就回不去了?？墒沁@次她不能走，還沒有等到王校長。她在想，要不是王校長來了一個電話，她早就把雞蛋送給王校長了，都怪自己猶猶豫豫沒有早把雞蛋給他，沒有早把事情說出來?，F(xiàn)在怎么辦？早走了就不能給王校長送上雞蛋，等著下午送給王校長雞蛋了，自己在城里怎么回去？

她本來站在教室門口等著兒子出來，可是她一直在想這件事情，卻忘記了兒子下課的事情，直到她感覺到周圍安靜了下來，才知道人都走光了。她悄悄地伸過頭去，看到教室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了。她想，就在門口站著，兒子不能看不到自己吧？她看了看手里的雞蛋，怎么去送給兒子呢？她決定去宿舍找找?？偛荒芙裉煲患露嫁k不成吧？都怪自己胡思亂想，沒有看到兒子出來。

王小妮匆忙地下樓，她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雙腳踩在往下走的臺階上，有種踩空的感覺，她很著急，但不敢跑快，身上已經(jīng)流了汗了。她必須馬上找到兒子。就在她走到第七層樓梯的時候她突然想到兒子現(xiàn)在沒有在宿舍，正是吃飯的時候，在食堂里。她要是去晚了，兒子就吃飽了。宿舍在哪兒，她還大體知道個位置，可是食堂在哪兒呢？她完全不知道。她想下樓再去打聽，不管其他的事情了。

走到一樓門廳時，她差點撞到了一個人身上。那個人認識她，對她說：“你是阿姨吧？”她看了看眼前這個大男孩，不認識他。可是她心中有了希望，忙問他：“你們學校食堂怎么走？”

那個男孩說：“你是找王磊吧。他剛去了食堂，我是他同學。我去喊他？”

“不用，不用……”說完了又后悔自己，不用人家去找，自己去哪兒找？她忙改口：“雞蛋，我給他送雞蛋。”

那個男孩笑了笑，說：“離這里不遠，我去喊他？”

“不用了。要不，你給他送過去吧？”

“大老遠的來你不和他見見面嗎？”

“不用，不用。”她知道兒子不愿意她到學校來，更不用說見面了。她理解自己的孩子，大小伙子了，自尊心強。況且她還想要馬上到學校辦公樓門口等著，她決定一直守在辦公樓門口，總會碰到王校長走出來走進去。今天下午無論如何都要把雞蛋送給王校長。

3

王小妮沒有想到王校長這么不容易見到。她一直在辦公樓前等著，看清楚了每一個人的臉?？墒鞘冀K沒有見到王校長。幾個進進出出的人顯然和她成了熟人，見了她點一下頭，算是打招呼。她覺得老師就是老師，有禮貌。她也微笑著點一下頭?？墒菦]有一個人問她在這里干什么。她多么希望有一個人過來問她：“你在這里干什么？你找誰？”可是一下午了，沒有任何一個人和她說話。有時她想進校長辦公室看一下王校長去了沒有?？墒且幌胨艞壛耍恢痹陂T口守著，王校長怎么會走過去呢。她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只聽到上課鈴聲（或者是下課鈴聲）響了又響。憑感覺已經(jīng)很晚了，因為她看到太陽在西邊了。

終于，一個保安走了過來，問她：“你在干么？”她說：“我等王校長?！?/p>

“那你去傳達室等吧。”“我就在這里等，上午我見到他了?！?/p>

“有什么事嗎？”她本來想說了，但是一想，還是不說了，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是一個本分的人，送禮的事情是第一次做。她有些緊張，也不知道如何做這件事情。

保安見她沒有回答，就走了。他說：“有事情可以去教務處。王校長不一定總到學校來。”

王小妮聽到保安的話，想了想，確實有道理，她有些不知所措了。萬一王校長真不來了呢？她白等了一下午？如果今天真不來呢？明天繼續(xù)等？反正明天中午才有車，她就下定了決心繼續(xù)等?？墒峭砩显趺崔k？在哪兒睡覺？她腦子有些亂，不想再去想了。她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一定要把這籃雞蛋送到王校長手里。

她正猶豫不決時，看到了上午的那個小姑娘。她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仿佛她的事情可以迎刃而解了，于是她迎了上去，對著那個姑娘說：“老師，王校長……”

那個女孩有些不耐煩地掃了她一眼，說：“怎么又是你？”

“我在等王校長，他什么時候回來？”

那個姑娘眼睛盯在了她的雞蛋籃子上。王小妮看到了，連忙拿起籃子來說：“來吃雞蛋，我自己煮的，可香了?！?/p>

那個姑娘厭煩地說：“去去，走開，誰吃你的雞蛋?！?/p>

王小妮尷尬地笑了笑，收回了雞蛋籃子，放在了地上，她問：“校長什么時候回來？”

“我咋知道呀？你們這些人！”

“我和王校長一個村的。”

“我們校長不收禮的?！?/p>

“校長什么時候回來？”

“他出差了，這幾天都不在?！闭f完，那個姑娘走開了。她站在原地不動，有點五雷轟頂?shù)母杏X。王校長出差了，什么時候回來呀？這可怎么辦？要不下周來？下周來還有什么用呢？明天星期天了，下周一就晚了。

或許那個姑娘騙我吧？她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了這么個念頭。想了想，或許也在理。校長不會明里收禮，肯定暗地里收下。他不會不收下的，他們是一個村子里的。王校長還當老師的時候他們兩家關系很好。王校長春節(jié)回家還去她家呢。那時候王小妮的男人還活著。他們經(jīng)常喝酒聊天?，F(xiàn)在男人才死了幾年，他不會忘記。想到這里，她鼓起勇氣來想要非把這籃子雞蛋送出去不可?？稍谶@里等實在不是辦法了，她想要找到王校長的家。晚上可以去他家，或許穩(wěn)妥些。她從沒有給人送過禮，去他家該怎么做？唐突地去他家會不會不合適？萬一他真出差了呢？怎么跟他老婆說。王小妮滿頭大汗了。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況且怎么打聽到校長的家？別人會告訴自己嗎？都是未知數(shù)。王小妮焦頭爛額了，她真想大哭一場?？墒窍氲綖榱藘鹤?，她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委屈都可以受。

王小妮想到了剛才那個保安。他看起來比較好說話，不像那個姑娘兇神惡煞的樣子。那個保安她其實見過好多次了。每周六來看兒子，他都在傳達室門口坐著，熟悉了以后，他們還會彼此打個招呼。因此，她覺得聽從剛才保安的建議，到傳達室坐坐。王校長來總不能不走大門口吧？還可以和保安聊聊天，看能不能打探出王校長家住哪兒?，F(xiàn)在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了。

4

那個保安沒有在傳達室，王小妮走進去的時候，正有一個看門的大爺在吃雞蛋，一邊吃一邊喝水。她有些尷尬，總好像是自己貿(mào)然闖進了一個不屬于自己的領地。她想退出去，可是來不及了。那個大爺看到了她，把吃了一半的雞蛋放在了桌子上，問：“同志，你有事？”

她說：“我找王校長。他下午沒來學校。一個保安讓我在傳達室等?！?/p>

“王校長可不好找。找他的人多了去了。”

看門大爺?shù)脑捰行┎挥押?。她聽了這句話，臉紅了起來。她也知道王校長不好找?？墒羌热灰呀?jīng)來了，能怎么辦呢？了解了看門大爺?shù)膽B(tài)度，她知道這條路又斷了，估計在這里打聽不出來校長的家來。她多么希望那個保安回來。他們在一起聊一些家長里短?？墒潜０布词够貋砹?，人家會對自己友好嗎？會不會像這個老頭一樣，對自己不冷不熱的？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看門大爺看到她一直盯著他看，朝她笑了起來。他突然討好地說：“吃個雞蛋吧？”看到她沒有反應，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他就繼續(xù)解釋說：“垃圾桶里撿的，嘿嘿，不過不臟?，F(xiàn)在的學生，唉！”

王小妮突然想到了什么，看著看門大爺手里的雞蛋，問：“雞蛋？哪兒撿的？”

“垃圾桶里，不過不臟?！笨撮T大爺重復著這句話，好像是在解釋什么。

王小妮看到了熟悉的塑料袋，一切都明白了。她想大哭一場，但是轉念一想，他還是個孩子，等將來他會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了。她不想再考慮這件事了。現(xiàn)在當務之急就是想辦法打聽到王校長的家在哪兒。在傳達室是指望不上了。她感覺面前是懸崖，前面已經(jīng)沒有路了。這該怎么辦？最好的辦法只能是等了，今天不來，明天，明天不來后天?？墒呛筇鞂W生就“分流”了。這該怎么辦？

那個保安回來了，他叼著一支煙，哼著歌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看著看門大爺說：“吃上了？這都不用買雞蛋了。”他看到了王小妮，就轉過頭來對著她說：“沒等到王校長吧？估計今天不來了。”

王小妮嗯了一聲，在考慮怎么把話題引到王校長的家上去。

“這雞蛋該不會是你的吧？”王小妮被問住了，她沒有想到保安會問這樣的話。她偷偷看了一眼看門大爺。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她的臉一陣發(fā)燙。她忙說：“不是，不是，我這雞蛋是給王校長的，今天沒給孩子?！?/p>

保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看門大爺，笑了，說：“不是我說你，這煮雞蛋孩子都不愿意吃，你拿這給校長送禮？你瞧，不知道哪個家長，天天給孩子送雞蛋吃。都扔垃圾桶了?！彼麤_看門大爺笑了一下。

看門大爺說：“不臟，不臟，塑料袋裝著呢。”

王小妮看了一下塑料袋，像有刀子在心口窩里扎了一下一樣?？墒乾F(xiàn)在她顧不上這些了，她了解兒子。那個孩子任性，不懂事，將來一定會知道她的良苦用心的，現(xiàn)在的當務之急是她遇到了更為嚴重的問題。保安的話讓她有些不知所措。王校長人家根本就不稀罕雞蛋。那他喜歡什么？王小妮覺得雞蛋是最好的東西。她省吃儉用，喂了幾只老母雞，下了蛋都是攢著給兒子。兒子上學用腦子多?，F(xiàn)在她把攢下的雞蛋都煮熟了送給王校長，希望他照顧一下兒子，他們畢竟是一個村子里的。她看過電視，很多事都是送禮辦到的。她鼓了很大的勇氣才來的?？墒乾F(xiàn)在她聽了保安的話，突然像失去了目標似的。自己做的這一切都是無用功？王校長不但不稀罕這些雞蛋，甚至還會打心底里嘲笑自己？她想到了那個姑娘，一臉的不耐煩。她額頭冒了一層汗。自己還在找校長的家呢，萬一打聽到了他家，去送上一籃子雞蛋，人家會不會像兒子一樣扔掉？她感覺心中的意念碎了，自己一切的希望就此破壞了。

王小妮看著狼吞虎咽著那些雞蛋的看門大爺，心里很不是滋味。終于，她再次鼓起了勇氣，問他們：“那，別人，別人都送什么？”

保安說：“可別亂說，我們王校長可不是那種人。天不早了，趕快回去吧，王校長不會來了?！?/p>

王小妮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錯了。她有一種錯覺，送禮根本都是子虛烏有的事情，那都是電視劇中胡編亂造的。她自己來送禮是多么不明智，怪不得王校長不理她，那個姑娘對她不耐煩呢。王校長是個好人，是自己往他頭上扣屎盆子。

王小妮迷茫了。

5

晚上十點時，看門大爺把她趕出來了。他告訴王小妮：“王校長不會大晚上的來學校，我們要關門了，嚴禁外人出入?！庇谑峭跣∧葑叱隽藢W校大門。她走在學校大門前的路上。那條路很長，一頭是學校大門，一頭是外面的馬路。她就是順著馬路方向走的。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腦子里一直想著送禮的事情。王校長不收禮，還是自己的禮太輕了？他是躲著自己嗎？他們一個村子的，不應該這樣。一想起兒子前天在電話里抱怨哭鼻子，她就意志堅定起來，想要明天上午再等一下。還是那句話，死馬當活馬醫(yī)。反正明天中午才會有回村子里的汽車。她想明天打個公用電話，告訴她弟弟，明天帶錢過來。送禮的事就是弟弟告訴她的。弟弟說：“現(xiàn)在都興這個，委屈什么都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孩子?！?/p>

她咬著下嘴唇，想著弟弟的話。想要明天上午再試一次。最多讓王校長當面拒絕了，臭罵自己一頓。反正周圍沒有認識的人,她豁出去了。

這時，迎面走過來一個人。王小妮有些害怕，人生地不熟的，萬一遇上壞人怎么辦？可是該遇到的還是要遇到，一切順其自然。她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向前走去。想要迅速地和他迎面走過去?？墒悄莻€黑影站住了。那個黑影說：“你怎么還在這里？”

王小妮聽出來了，那個黑影是保安。在這樣漆黑的夜里，她遇到了熟悉的人，心里松了下來，仿佛遇到了自己的親人。

她說：“沒地方去，在這里走走?！?/p>

“怎么沒回家，還等著王校長呢？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學校。”

“我知道！”

保安說：“其實啊，我當時就想說了，怕傷了你自尊?！彼掏掏峦缕饋怼?/p>

“什么？”

“幾個雞蛋？人家堂堂一大校長，能看在眼里？人家覺得你是在侮辱他?！?/p>

王小妮不知道怎么說了，她覺得臉上很燙很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而且，現(xiàn)在都在嚴打腐敗，你現(xiàn)在明目張膽地送禮，你覺得王校長會收嗎？”

“我不知道怎么辦？我家沒有男人?！?/p>

“退一步說，你拿了卡，帶著紅包，你總不能就去他辦公室塞給他?！?/p>

去他家？你知道他家在哪兒嗎？”

“嘴長在鼻子下面，可以打聽嘛。”

保安笑了，他用右腳踢著地面，低著頭不說話。突然他抬起頭來，告訴王小妮：“要不這樣吧，我們干保安的經(jīng)常去王校長家干活，等瞅個機會，我?guī)湍闼腿??！北０灿中χ?，看著王小妮，他繼續(xù)說：“大姐，信不過我？”

王小妮眼睛放出了光。她知道保安是好人，怎么能信不過他呢。她連忙說：“信得過，信得過，你是好人?！?/p>

“大姐，有件事咱可先說明白了，我這幫你辦事，可不能白忙活……”

“我懂，我懂，這個好說。只是我第一次干這個，不知道該給你多少？”

保安繼續(xù)笑著，他說：“看你是個實在人，就給我一百吧，就當我的跑腿費?！?/p>

“好，好?？墒俏医裉鞗]帶錢，就帶著這一籃子雞蛋。明天吧，明天我讓我兄弟送錢過來?！?/p>

保安說：“就這么定了，誰都別告訴呀。這可是犯法的事，我要不是看著大姐實在，進趟城不容易，我才不管這破事呢。”

保安順著路走向了學校大門的方向。王小妮盯著他遠去的背影，終于也松了一口氣。事情終于要辦好了。這一天沒有白等。她想，這個保安人真不錯。雖然要了一百塊錢，可是她知道，現(xiàn)在辦事都興這個。一百塊錢不多，事情辦好了就行。

她想到兒子，現(xiàn)在估計有十一點了吧，他肯定睡著了。她往學校的方向張望了一下。那里能看到的樓房都黑乎乎的一大片。宿舍肯定關燈了，兒子肯定在夢香中。

6

王小妮沒有想到事情進展得這么順利，她心情好了很多。人就是這樣，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情，一切都感覺到厭煩，時間被拉得很長很長；遇到了順心的事情，一切都順心，時間就過得飛快起來。

她是在早上八點給弟弟打電話的。她聽從保安的話，沒有告訴弟弟這件事。只是在電話里告訴弟弟，送禮一籃子雞蛋是不夠的，但是她不知道多少錢，就問弟弟。

弟弟說：“什么？你送給了王校長一籃子雞蛋？虧你想得出來。幸虧你沒送出去，要不他非把你趕出去不可。最起碼得一個數(shù)，一萬塊錢。這還是同村的價格呢?，F(xiàn)在什么社會？現(xiàn)在是金錢社會。沒事，等著，我這就去城里?！?/p>

弟弟有摩托車，很快就過來了，他交給了姐姐一萬塊錢就揚長而去。他還要上班，顧不上這些了。

王小妮攥著厚厚的一摞錢，她笑了，總感覺今天事情太順了，不像昨天，一切都那么不順心。她攥著錢在笑，緊緊地抓著口袋，害怕它們會丟了。

要不說越來越順心呢。剛開始到學校時她還擔心怎么把錢送給那個保安?？墒钱斪叩絺鬟_室門口時，里面只有保安一個人。他在里面招了招手，她就進去了。她遞給保安錢。保安收了裝在了口袋里。

王小妮說：“你數(shù)數(shù)?！?/p>

保安說：“不用?！?/p>

“這么些錢呢，你數(shù)數(shù)?！?/p>

“一會兒大爺就回來了，你先走吧。他看到不好解釋。”

王小妮覺得對，就對保安說：“明天就分流了，一定幫我辦到?！?/p>

“你放心?！蓖跣∧萋牭奖０驳脑捓镉行┎荒蜔?，就停下了。自己的話確實多了。她看了他一眼，就走了出去。

王小妮的心情很不錯，她走出了學校，走到了大街上。這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她看到對面賣牛肉火燒的，肚子里咕嚕嚕地叫了起來。從昨天到學校到現(xiàn)在還沒吃過飯呢。她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錢，決定吃一頓好的，她去對面吃了三個火燒。等待十二點十分，她就坐著車回家了。

王小妮回到家，看到座機上有好幾個未接電話?？赡苁莾鹤哟騺淼?，她對兒子經(jīng)常用的這個公用電話很熟悉?？墒撬龥]法打回去。其實也沒什么，估計是兒子問她事情辦得怎么樣了。她不告訴兒子，明天兒子也會知道了。

果然，到了第二天兒子打來了電話，告訴王小妮，自己分在了英才班，考上大學有希望了。她高興極了，不知道怎么該如何站著了。

兒子在電話那頭也是很興奮。他問母親：“舅舅不是說要給王校長送禮嗎？”

王小妮說：“小孩子就不用管這么多了，好好學你的習就行了?！眱鹤訏炝穗娫?。她坐在沙發(fā)上，心情還是沒有安頓下來，高興得坐立不安。

這時電話鈴響了，她接起來，興奮地說：“你好?！?/p>

那邊愣了一下，說：“你好?！?/p>

王小妮聽出來是王校長的話，她在心里犯嘀咕，王校長怎么給自己打電話了？她就問：“有什么事嗎？謝謝你的幫忙。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

電話那邊，問：“幫什么忙？”

王小妮想起了保安的話，覺得這種事情你知我知就行，別再提了。于是她說：“沒事，沒事?；乩霞視r來坐坐?！?/p>

電話那邊說：“這多不合適，你看，來學校一趟也沒好好招待你。正好趕上到省里開會?！?/p>

王小妮覺得王校長客氣了很多，看來送了禮就是不一樣。不過不管怎么說，事情辦成了，兒子的事比什么都重要。

王校長繼續(xù)說：“你找我啥事？總不能就是為了送一籃子雞蛋吧？”

她有些臉紅，王校長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她在想怎么回答他合適，就聽到電話那邊繼續(xù)說：“這樣吧，有急事就電話里和我說，不著急的話你再去學校的時候找我，可不許再帶雞蛋了，這可是原則問題?！?/p>

王小妮覺得王校長的話沒頭沒腦，又不好意思問。她就說：“這就幫很大的忙了，我們應該好好感謝你?！?/p>

王校長說：“啥忙沒幫上，再來學校時再說。剛下火車，我先去吃點飯了?！?/p>

王小妮問：“剛下火車？”

“對呀，這不趕緊給你打電話，問什么事嗎？”

王小妮剛想說什么，就咽下去了，不想再說了。她想，不管那些事了，事情辦好了就行。兒子的事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