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

鄭俊甫

1587年，春。

一天傍晚，正要下班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申時行接到了太監(jiān)傳來的圣諭，讓他加會兒班，到皇極殿談點兒政事。

申時行一時悲欣交加。算一算，上次見到萬歷皇帝，已經(jīng)是半個月前的事了。半個月來，萬歷皇帝像個任性的孩子，把自己關(guān)在大殿里，歇了早朝，不問政事。滿朝大臣都快瘋了，奏章一道接著一道，最后全都轉(zhuǎn)到了申時行手里。沒辦法，誰讓他是首輔呢？

申時行清楚地知道萬歷皇帝的心結(jié)?；屎鬅o子，25歲的萬歷皇帝瘋狂地迷上了妃子鄭氏，一心想要立鄭氏的孩子為太子?？此埔患喓唵螁蔚氖虑椋懊鎱s橫著滿朝大臣如山的奏章，沒有一個人接受萬歷皇帝的任性?；饰焕^承順序向來“立嫡、立長、立賢”，皇后無子，可還有皇長子呢。雖說是萬歷皇帝一時興起與宮女的結(jié)晶，但他身上流淌的也是皇家的血，怎么可以視若空氣？

申時行也是不同意的。申時行的性格不同于他的前任張居正，張居正身上有著激進、強硬、獨裁的一面。申時行正好相反，他穩(wěn)重、謹慎、謙和，甚至被一些人詬病為和事佬、不作為。說就說吧，申時行心里有自己的算盤，風(fēng)雨飄搖的大明王朝，再也經(jīng)不起任何折騰了。

對于大臣們的詰難，萬歷皇帝沒有動用帝王的權(quán)威一意孤行，而是像個孩子似的賭起了氣，再也不理朝政了。

這一次，萬歷皇帝能夠親召，申時行覺得進言的機會來了。

萬歷皇帝坐在太極殿里，他沒有像朝堂上那樣正襟危坐，而是很隨意地偎在龍椅里。見到申時行，沒有客套，當(dāng)頭一句：“朕今天看到遼東巡撫的奏章，說他注意到一個建州酋長正在開拓疆土，吞并附近的部落。他覺察到養(yǎng)虎將要貽患，就派兵征剿，卻出師不利。為什么不讓兵部派能征善戰(zhàn)的將領(lǐng)御敵？”

這件事申時行是知道的。當(dāng)時之所以出師不利，是因為領(lǐng)兵的將軍想以安撫為主，根本不想大動干戈地剿殺。這樣的主張朝中很多大臣都是默許的，包括他申時行。國家這么大，隨便哪個地方都有一兩個搗亂分子，成不了什么氣候。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興師動眾，經(jīng)濟還怎么發(fā)展？老百姓還怎么生活？

但是，面對萬歷皇帝的詰問，他并沒有急著亮明自己的觀點，而是中規(guī)中矩地回答：“朝廷能打仗的武將，都在邊疆，臣正在想辦法招募武將?！?/p>

“為什么非要武將？杜預(yù)、諸葛亮都是文臣，仗打得不是挺好的？”萬歷皇帝不依不饒。

“像杜預(yù)、諸葛亮這樣文臣打仗的例子，畢竟是個例。不過皇上的話臣會轉(zhuǎn)告兵部?！鄙陼r行答。

“前段時間不是選了一位武將嗎？”萬歷皇帝又問。

“是選了一位，不過年紀太大了?！?/p>

“趙國的廉頗年紀也大，不是照樣帶兵嗎？”

“皇上英明，打仗在謀不在勇，臣記下了?！泵鎸θf歷皇帝的咄咄逼問，申時行偷偷抹了把汗。

許是覺得自己過于嚴苛了，萬歷皇帝看了申時行一眼，隨手拿起一本奏章，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移了話題：“最近御史很敬業(yè)呀，居然參到朕的頭上。說朕好酒，男人誰不喝酒呢？不誤事就行了嘛。又說朕好色，不就是說朕喜歡鄭氏？她又不是妲己。最可笑的是還說朕受賄，天下都是朕的，朕還會貪誰那點兒小財？”

申時行忙回道：“無知小臣，道聽途說，皇上不必在意。”

萬歷皇帝沉著臉說：“他怕是要以此沽名釣譽吧？”

申時行連連點頭：“他既然想要沽名，皇上如果處罰，反倒成全了他，不如不理他就是?！?/p>

萬歷皇帝不語，似在想著心事。

申時行見縫插針，忙奏請道：“皇上，臣工們已經(jīng)多日未見天顏，不但臣一肚子話想跟皇上講，大家也都是?；噬线€是開了早朝吧。”

萬歷皇帝皺了皺眉，捶了捶腰，嘆了口氣說：“朕何嘗不想上朝，只是這身體不爭氣，動不動腰酸背痛，實在是有心無力呀?！?/p>

沒等申時行接話，萬歷皇帝又殺了回馬槍：“聽說那個遼東巡撫還想再次派兵征剿，卻被朝中的御史參劾，說是故意虛張聲勢，勞民傷財。先生以為呢？”

經(jīng)歷了一番折騰的申時行思緒很快上了軌道，和事佬的本性又蠢動起來：“皇上，臣知道作亂的酋長。四年前李成梁將軍攻破古勒寨，殺了他的祖父和父親，他不過趁著機會想報復(fù)一下。就他那點兒人馬，充其量就是一股賊寇，蹦跶幾天，隨便給他個什么職位安撫一下，也就完事了，哪用得著派兵剿殺呢？至于參劾的巡撫，本也沒什么罪過，如果追究起來，反倒容易引起內(nèi)外官員的不睦。皇上不如趁此機會，兩邊獎罰相抵，不予追究，也讓做臣子的知道皇恩浩蕩?！?/p>

萬歷皇帝撫著額頭，沉默不語。申時行見機，又開始進言：“臣倒是覺得，立儲君的事，才是眼下當(dāng)務(wù)之急?！?/p>

沉思中的萬歷皇帝聽了這話，忽地從龍椅上站起身，像是對申時行又像是自言自語道：“朕這兩天渾身乏力，太醫(yī)尋了一個方子，剛才煎了一服藥，這會兒也該喝了?！?/p>

萬歷皇帝離開后，申時行也開始踏著夜色往回走。邊走邊想，雖然沒有勸動皇上，但今天的談話，總算是沒出大的紕漏，心情一時就在春風(fēng)里蕩漾起來。

這時候的申時行做夢也不會想到，四年后，他拒絕剿殺的那位酋長創(chuàng)建了八旗，二十年后，又創(chuàng)建了后金，起兵反明。他的名字叫努爾哈赤。若干年后，他的廟號則為清太祖。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