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書法名家壺道人

□ 盛 平

壺道人（1872-1951），姓盛，名光偉，字樹人（或作樹仁、述仁），祖籍浙江秀水，是我的叔曾祖公。秀水盛氏出自元代提舉使盛轅之后，自明朝太守盛周以來，定居嘉興梅湖，“有堂曰滴露修紀，有軒曰飲醇，有齋曰宛委，有閣曰四照”（見《歷代嘉興藏書樓》）。清咸豐年間其祖父敘州公宦蜀，官敘州府經(jīng)歷及多縣知縣，繼而洪楊之亂波及家鄉(xiāng)王江涇滅鎮(zhèn)，其子孫南歸不得，無奈寄居成都。父盛樾，字希棠，一字西棠，同光年間歷宰四川榮昌、合江、溫江等縣，地方志載“為政有循聲，性耿介，不茍言笑，善書法，尤工篆刻，甲寅（1914）卒于成都”，有小楷《孫文定公南游記》及條幅、尺牘若干存世。壺道人身長八尺，好金石書法，兼工聯(lián)語，亦善水墨丹青，丹青罕作而鮮為人知。及長，因仕不第，于是潛心于金石書法，終成蜀中一代名家，被尊為四川前清“五老七賢”。

壺道人生于耕讀世家，心性淡泊，善飲，乃寓“真禪得道，清靜無為，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之意，亦號壺廬、壺廬主人，晚號老壺、壺叟、壺公、壺翁等（作畫時落款署“壺塗”），齋館名心香室。光緒丁酉年（1897），與其兄盛光倬同寓北京，是年參加鄉(xiāng)試未取。光緒末年知灌縣（今四川都江堰市），為清朝最后一任（傅崇矩《成都通覽》）。

入民國后，壺道人以前朝遺民自居，堅不出仕，離塵隱居，潛心書案，鬻書印自給，以詩酒自遣，清心道骨，避世修行，緣于金石文章聲名遠播，求之者眾，而壺道人晦言幣值，潤格每字以紹興黃酒一十五斗代之，聲譽之隆，可見一端。川中名宿榮縣趙熙（1867-1948）《香宋詞》中一闕《八犯玉交枝》，對他的隱逸生涯描述殆盡，謹錄于后：

盛樹人大令工刻印，今陳鴻壽也，刻“天山逸民”見饋，蓋別十二年矣，感寄此詞。

仙逸生涯，石交名宿，送老隔朝官府。曾到江源峰第一，正作青城山主。離堆煙樹。記與孤客尋秋，詩心黃葉風吹去。誰分浪聲淘盡，浮云千古。 百頭夢冷洞天，怕聞杜宇。欣然君尚如故。占三徑芙蓉深處。借消暑，銅斑摹去。印花色，千紅成譜。一條生活周秦路。且兌酒馀杭，燕然定勒誰家土。（一字讎稽山酒三斛，大令印格也。）

壺道人 盛氏珍藏

壺道人 慶家長壽

壺道人 管氏季子

壺道人 憲和

難怪印譜中“謝經(jīng)略”一頁有批注“謝二方六字，酒未來”，我初不解其意，今始釋然。

有意思的是，作為四川前清“五老七賢”之一的壺道人，在那個動蕩年代對官僚的寄語也是“兼聽”和“遁世”。我曾見過一把書畫名家施孝長、壺道人于1938年為舊時四川軍閥幕僚書寫的扇面，絹本，一面為施氏工筆重彩的高士撫琴圖，落款是“為荃叔先生屬正”?！败跏濉奔串敃r四川省主席劉文輝的幕僚劉荃叔。隱士是畫家慣用題材，常被用來反映文人的遁世心態(tài)。另一面是壺道人題的四言篆書：“集思廣益，本非易事。要當內(nèi)持，定見天心。處在乎外，廣延納而萬流赴壑，乃為盡善?！边@幾句話是對軍閥之間爭斗的勸言。

壺道人金石、書法、聯(lián)語堪稱三絕，尤以篆刻名世，石交名宿，趙熙比為今之陳鴻壽。其制印“朱文師秦璽，白文法漢鑄，由己書出，自立門戶，以切刀刊刻，如削鐵斬玉，極富金石氣概，又較為圓融含蓄，少露方折圭角，不似浙派末流瑣屑死板”（引自《近現(xiàn)代百家書法賞析》）。其于金石之學造詣頗深，作印線條起止轉(zhuǎn)承盡顯筆墨韻致，故每取鐘鼎磚瓦之奇文古字入印，布局多變，饒有異趣。他還嘗試用隸、楷二體入印，亦不乏成功之例。更擅作肖形印，輔以干支，形閑神完，為近世印人所難及。其所學精粹多在印譜批注，如“凡作印須視印之大小、字之疏密為斷，故一印有一印之章法，落墨時一面目，落刀時一面目，修飾后又一面目，所謂文無定法，文成法立”、“作印不難于勻而難于不勻，不勻之勻，斯為至勻。此周秦璽所以高于漢印也”，著有《篆文聯(lián)稿》、《吉金樂石》、《心香室印存》四冊、《壺道人印存》七冊等、《日記》計二十年五十九冊等（惜均未付梓）。

壺道人書法工真行隸篆，以篆著稱且傳世最多。其篆書取法秦漢碑、隸書宗漢、正書學唐，但于《瘞鶴銘》等六朝書得力甚多；行書學蘇，亦取法清代何猨叟、劉石庵，恪守古法而自有新意。早歲習秦小篆，筆勢圓滿，結(jié)構(gòu)嚴謹。晚年則神游三代，醉心吉金，所作大篆，字形端莊質(zhì)樸，文雅大方，線條既遒勁穩(wěn)健，又圓潤流暢，章法自然妥帖，氣血一貫，加以變化層出不窮，毫無板滯之弊。對于篆書，他在致康侯侄函中說：“寫篆固貴平勻，既能平勻，又貴生辣，然此功甚不易到。我近年方有生辣之筆，惜已太晚無進步矣。吾侄所臨冒鼎已得貌似，可再臨散盤銘增加奇險之氣，火候到時自能出色?！逼鋾鴮W主張可見一斑。1926年，蓉城書畫筆墨名店“胡開文”由青石橋移館春熙路北段，為壺道人以及謝無量、鄭曼陀、林君墨、施孝長、嚴谷聲等書畫名宿代理潤格，一時紙貴，為愛好并需求金石書畫的社會人士起到了橋梁作用。1942年，川中名廚羅國榮于華興街現(xiàn)錦江劇場側(cè)初組餐館，求一店招。壺道人取典《易經(jīng)》“頤貞吉，觀頤，觀其所養(yǎng)也，天地養(yǎng)萬物，圣人養(yǎng)賢以及萬民，頤之時大矣哉”之意，正書“頤之時”三字，筆法“自鐘太傅宣示表出，凝重疏朗，隸情篆韻，極見功力”，取意既典雅莊重，又把飲食的意義說得十分透徹，為羅之廚藝錦上添花?！邦U之時”假古雅之風，不斷推陳出新，聲名遠播，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壺道人作為成都書法名家，最喜羅國榮制作的干燒魚翅，說他配菜用新鮮南瓜藤于翅湯四周，稱是如“王宮午畫墨龍，生動有致，潑墨神奇。畫中王宮午，菜中羅國榮”。每逢節(jié)日，羅常親手烹制佳肴送至壺道人府上以示敬意。1942年抗戰(zhàn)軍興，浙江族人盛馀泳參加江安國立劇專抗日宣傳到成都演出，在蜀中茶館見到壺道人書畫作品后才和四川一族聯(lián)系上，抗戰(zhàn)勝利后始返浙。

壺道人 印章邊跋 20.3×13.8cm 紙本釋文：意師命作二印，久久未報?；貞浂『ノ熳娱g，偉負笈從游。年十馀齡，蒙師提命，稍知六法，惜師春闈北上，偉隨任溫江，厥后地角天涯，未得追隨杖履，忽忽廿馀年矣。癸卯冬，師以省長徵辟司珂里榷務(wù)，偉亦司廣漢榷務(wù)，小聚復別。而地方財政殘破已極，勾稽數(shù)月，略有馀閑，易裘而葛，此印乃成。但有合于六法否，仍望師之教之耳。吾師久負書名，此印得附以傳，寧非后生小子之大幸哉！爰志崖略，留證雪鴻。民國三年六月，受業(yè)盛光偉篆于廣漢榷署并記。

壺道人 盛光倬《磨墨詩》 130×32cm 紙本釋文：憶昔十四十五時，早書讀罷剛晨炊。晴窗不覺日漸午，又督楷字摩唐碑。日長課密苦無計，轉(zhuǎn)以磨墨蘇吾疲。芭蕉分綠入研洗，時聞冰麝飏輕飔。睫毛不動手自活，若睡不睡神恬怡。偷閑得此靜中趣，家父不詬師不訾。四十馀年一旋轉(zhuǎn)，墨猶如此鬢已絲。當時求釅翻嫌速，今日期醲?？噙t。迂兄《磨墨詩》一首。予與迂兄自幼而冠，寢食嬉戲、束發(fā)受書無旦夕離。此詩摩寫窗下景況，予與迂兄共之，尤覺親切有味也。壺叟時年七十又三。鈐?。簤氐廊耍ㄖ欤?光偉（朱）

壺道人 詩社晴窗七言聯(lián)82×31cm×2 紙本釋文：詩社往來青玉案；晴窗檢點白云篇。星洲先生雅屬，壺道人篆。鈐?。簤氐廊耍ㄖ欤?光偉（朱）

壺道人幼承四世家學，讀書穎悟，稍長從富順盧慶家、成都陳蔗村兩孝廉游，又曾自述“整理秋農(nóng)師遺稿”，秋農(nóng)師可能是另一位鄉(xiāng)賢，其生平待考。盡管文化程度是“私塾十年”，但優(yōu)越的環(huán)境為他打下了很好的古文字基礎(chǔ)。壺道人曾以石鼓文殘字集聯(lián)百余幅亦未刊行。1924年，筆者的曾祖母因瘡患病故，壺道人挽書“侍姑孝謹，教子令方，三黨齊稱賢，何以吉人年不永；世道艱難，家庭困苦，一瘡成絕命，可憐孤侄恨終天”；民國三十年（1941），他為內(nèi)侄、經(jīng)學家龔道耕辭世擬挽聯(lián)“憶向硯五十載屢感滄桑，情話不堪談往事；遺著書若干卷有功禮教，士林應(yīng)惜失經(jīng)師”，對仗工整、謙詞貼切、情深意長?，F(xiàn)于青城山三清大殿、上清宮、成都文殊院等名勝處均存有楹聯(lián)。家存有聯(lián)語“詩社往來青玉案，晴窗檢點白云篇”述其隱逸生活，又有“勿憂拂意、勿喜快心、勿恃久安、勿憚初難”語，鈐以“敝帚”朱文印，以之誡勉子孫，其情也殷殷。

壺道人 香菌札 23.8×10.8cm 紙本釋文：香菌極佳，午飯必可加餐。近來眠食均系常態(tài)，惟精神太短，每動筆書畫即心跳氣餒，似非長期靜養(yǎng)不可。兄能神智不衰，勝我多矣。撰述急欲一讀。兄覽，弟言。八月初三。

壺道人 示宇侄尺牘 27.8×17.8cm 紙本釋文：《杭堇浦詩冊》因有人競買，再三磋商，今日方得成議，物權(quán)者索萬元，經(jīng)居中酌定陸千元。頃已將詩冊送來，我許三日內(nèi)付清，望即籌款交來可也。宇侄覽，壺字。九月十九。

壺道人生性坦蕩，淡泊不失豪爽，睿智不乏平和，故而知音良多，所交皆一時名宿，家存之《心香室自選印存》《印草》中多見當時政界、藝壇名士趙熙、向楚、劉存厚、任鴻雋、宋育仁等人名號齋館印。他與同道定期之文酒雅集“每約在頤之時”，眾人每聚必飲、必賦、必手談，啖天下美味佳肴，頌千古錦繡華章，妙語珠璣，扶醉而歸，引為快事。然杜康雖美，終有隱憂，壺道人自五十后罹患痿躄之疾。1924年，壺道人臨馮此山刻本《瘞鶴銘》贈給我祖父，記有“甲子六月大暑，手疾尚劇，吉皆侄乞臨此，幸勿示外人”諸語，真太白遺風之患也。壺道人于書畫篆刻外亦雅好古琴，從資料記錄看，盛氏家藏七弦琴至少不低于兩張，壺道人亦是撫琴高手。在我所藏各琴中有一張“純陽琴”（底、面均是桐木，稱“純陽琴”），從琴身斷紋“大蛇腹”看，當是明代早期之物。此琴有“壺道人”題款，題款時間為“光緒十六年”。

壺道人晚年多數(shù)時日居于外南紅瓦寺“待歸草堂”，有資料說“待歸草堂”亦是壺道人齋號，其實不然，而是其幺女婿饒幼懷所置別業(yè)，饒時任昆明川鹽銀行經(jīng)理。壺道人多數(shù)時間在那里生活和創(chuàng)作，直至鼎革。其所育一子四女皆自食其力，小女盛馀澤（字慕瑩）能傳承家學，又有堂侄馀鼎、馀謙、馀晉分別工于書法與篆刻。1951年秋，壺道人在送其長孫盛敬福參加中國人民志愿軍后，于成都隆興街三十九號老宅無疾而終，享壽八十?！?/p>

壺道人 胡大川《幻想詩》 62×32cm 紙本釋文：倒影中間萬象呈，思偕列子御風行。上窮碧落三千界，下視中華二百城。月里求將不死藥，洞中觀盡爛柯枰。只愁高處清虛極，又惹離愁黯黯生。購得益州十樣箋，表將心愿達青天。好花常令朝朝艷，明月何妨夜夜圓。大地有泉皆化酒，長林無樹不搖錢。書成卻待凌風奏，鬼怨神愁夜悄然。壺叟。鈐?。汗鈧ニ接。ò祝?/p>

壺道人 陶淵明詩 22.5×11.8cm×4 紙本釋文：（其二）玉堂凌霞秀，王母怡妙顏。天地共俱生，不知幾何年。靈化無窮已，館宇非一山。高酣發(fā)新謠，寧效俗中言。（其三）迢遞槐江嶺，是謂元圃邱。西南望昆侖，光氣難與儔。亭亭明玕照，落落青瑤流。恨不及周穆，托乘一來游。（其四）丹木生何許？乃在密山陽。黃花復朱實，食之壽命長。白玉凝素液，瑾瑜發(fā)奇光。豈伊君子寶，見重我軒皇。（其七）粲粲三株樹，寄生赤水陰。亭亭凌風桂，八榦共成林。靈鳳撫云舞，神鸞調(diào)玉音。雖非世上寶，爰得王母心。庚申七月錄陶詩，壺道人。鈐?。簤氐廊耍ㄖ欤?/p>

壺道人 蘇軾詞 96×32cm 紙本釋文：寶冊瓊瑤重，新庭松桂香。雪消春未動，碧瓦麗朝陽。仙家日月本長閑，送臘迎春豈亦然。翠管銀罌傳故事，金花彩勝作新年。季六先生雅屬即正。戊午八月晦，盛光偉。鈐?。汗鈧ニ接。ò祝?樹仁（朱）

壺道人 節(jié)臨東漢摩崖《劉平國開道記》 140×38cm 紙本釋文：八月一日始斫山石作孔百萬錢人民喜長壽億年宜子孫。東漢白石摩崖《劉平國開道記》剝蝕太甚，節(jié)臨二十馀字，僅得形似耳。壺庵。鈐印：盛光偉長壽年宜子孫（白） 心香室主（白） 落筆驚風雨（朱）

壺道人 孫過庭《書譜》 62×32cm 紙本釋文：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剛?cè)嵋院象w，忽勞逸而分驅(qū)?；蛱皴Ｓ喝?，內(nèi)涵筋骨；或折挫槎枿，外曜鋒芒。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況擬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猶疏，形骸未檢。子元世兄雅屬。癸未春，壺叟。鈐?。簤氐廊耍ㄖ欤?光偉（朱） 敝帚（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