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和他的老宅子

陳霞

二哥這輩子，像不老松，定在一個地方，從來沒動過。

人老了和樹一樣，不想挪窩。二哥在別的事情上都很開通，唯有對房子的問題比較固執(zhí)。在他的意愿中，人生的重心在家庭；堅固家庭的責(zé)任在男人。如果把家侍弄好了，社會就穩(wěn)定了。幾十年來，他不斷地為老院子添磚加瓦，勤苦勞作，待妻忠誠。憑著一雙手，拓開了面積有四五個籃球場大的住宅地，修了一間又一間房子，日子過得踏踏實實。

二哥脾氣倔強(qiáng)，做事說一不二。這當(dāng)然歸于他的威望和成就感，他是有理由這樣的。多少年了，他既不羨慕當(dāng)官的，也不巴結(jié)有錢的，沒有敗過家，沒有犯過法，沒有給政府添過麻煩，像一棵老樹那樣深扎泥土永不移動，誰又能把他怎樣呢？

可到了古稀之年，二哥卻遇到了麻煩。

我的婆婆有一雙玲瓏小腳，俗稱“三寸金蓮”，以其三寸兒軸心蓮花般輕盈的步姿活了九十歲離世。聽婆婆講，二哥出生于1946年，在他沒有出生前，奇臺石碑子梁上，就已經(jīng)埋下了陳氏家族的先人了。陰宅安頓得相當(dāng)寬綽，為后人們也留下了地盤。那些列祖列宗們，到底是啥時候從甘肅移民來到古城子的，婆婆自己也說不清楚。記得有一年清明，我跟著丈夫去上墳，祭祖的時候，按輩分要磕四次頭——由近到遠(yuǎn)，依次是大哥、二嫂，婆婆、公公，爺爺、奶奶，祖爺爺、祖奶奶……但是，婆家祖先的歷史線頭到1903年就斷掉了。

1903年，是公公的出生年，往前，還有兩輩人呢，但墳頭上只有草，沒有墓碑，甚至連名字也不知道。若查歷史，祖輩在老屋里生活的鼎盛年代估計是在清光緒年間。因為二哥出生的時候，家里已有三個孩子，之前，婆婆生一個，夭折一個。婆婆是甘肅人，長得眉目清秀，一雙小腳，是標(biāo)準(zhǔn)的三寸金蓮。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因為腳裹得精巧，被一戶有錢人家用兩塊大洋買了去做童養(yǎng)媳，洗衣、做飯、伺候男人一大家人，卻被嫌干活慢，常常挨打。有一次，十三歲的婆婆被那男人的老子性騷擾，夜里不敢回屋睡覺，躲在柴房哭。一個好心的長工看見了，見她衣服破爛，臉上抹著黑灰，可憐她，就偷偷給她送了幾個烤熱的土豆，暗中保護(hù)她。婆婆那個“娃娃丈夫”當(dāng)時才三歲，腦子有點(diǎn)呆傻，走路常摔跤，稍有一點(diǎn)閃失，婆婆就要遭一頓毒打。

有一年秋天，婆婆遭了毒打不想活了，想跳河尋死，長工發(fā)現(xiàn)救了她，并利用砍柴的機(jī)會悄悄問她：“到口外去不去？要逃的話，今夜我們?nèi)以诹侯^的老樹下等你?！本瓦@樣，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一峰駱駝七口人：長工父母、妹妹，包括長工的爺爺奶奶，帶著我的婆婆逃了出來……全家人悃悃惶惶走西口，一走就是半年多，好不容易到了烏魯木齊，天上飛機(jī)轟炸，長工的妹妹被炸死了。無處落腳，一家人又牽著駱駝從戰(zhàn)火中逃離，來到古城子。

婆婆說，剛來奇臺時，老滿城“果果灘”一帶荒得很。拓荒動土，是先挖掉成片的紅刺果果，然后砍木頭、打土塊、砌磚，才修起五間平房，又在門前種了一棵榆樹，在城墻根蓋了幾間牲口棚，生活才慢慢好起來。

婆婆家的房子，是緊靠著城墻修的，城墻很厚，土很肥。婆婆在老屋里共生過十一個孩子，頭三胎，都夭折了?；钕聛淼氖撬脑⒑?、禮、貞四個兒子和桂蘭、秀蘭、玉蘭三個女兒；這老宅，曾經(jīng)也是婆婆美好青春和愛情生活的見證，是他們幾代人的夢想。后來，經(jīng)過幾十年的堅守和擴(kuò)修，老宅的院子越來越大。擺酒席，一次能擺十幾桌，停車時，同時可以寬寬停放八九輛。婆婆四個兒子的婚禮，都是在這里舉行的，三個女兒也都是從這里嫁出去的。親戚朋友們喜歡在院子里熱鬧，兄弟姐妹喜歡在院子里跳舞。每有喜事，都是吹拉彈唱齊全，三天三夜的大熱鬧。后來，我嫁到婆家時，婆婆大兒子另立了門戶，公公已經(jīng)去世，房屋已擴(kuò)到九間。婆婆臨走時，給四個兒子發(fā)話：一個兒子留下兩間房，剩下一間，將來誰抬埋她，房子就歸誰……再后來，子女們走的走，嫁的嫁，各奔東西，守攤子的人就成了二哥。

果然，二哥不負(fù)眾望，把家業(yè)守得很好。二哥因為人品好，技術(shù)高，自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一直享有奇臺酒廠標(biāo)兵模范之類的稱號；北斗宮巷一帶的老百姓都夸他是個攢勁人，生活能力常人不可比?？墒?，就在我們搬走的第三年，廠子倒閉，二哥下崗了。

二哥沒有怨天尤人，索性做起了養(yǎng)殖戶，養(yǎng)雞、養(yǎng)牛、養(yǎng)羊、養(yǎng)馬……不到兩年工夫，又續(xù)了五間新房，把原來的老屋又翻修了一遍。舊庫房安了新鐵門，老榆樹也新修了保護(hù)的圍欄；一個公家廢棄的舊廁所，被二哥改造后重新利用起來……總之，紅磚、白墻、藍(lán)門窗、高樓門子的四合院……嚴(yán)整、氣派，風(fēng)光得很。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這個門牌為果果灘23號的陳氏大院，都是整個家族的炫資與驕傲，太適合過日子了！它有花卉、有菜畦、有井架、有樹蔭、有城墻，還有可以嘹望遠(yuǎn)方的烽火臺。如果你是客人，進(jìn)了二哥的大院，越往里走你會越詫異，止不住會受到強(qiáng)烈的鼓舞而情不自禁地贊嘆呢。當(dāng)你一腳踏進(jìn)去，前院：開著花，五彩繽紛，新鮮燦亮；走過第一個院子后，再踏一扇門，后院種著菜，刀豆茄子一行行，白菜蘿卜_長勢旺……當(dāng)你左看右看舍不得離開時，第三道門里，就有各樣的動靜誘惑著你，等“吱吱呀呀”的鐵門一推開，我的天吶，誰見過如此有趣的家畜博物館??！

高墻下的籬笆圍欄內(nèi)，頃刻間，上下翻飛，四處竄跳，高低不等的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向你投來。喲喲，往后退吧，怪嚇人的，等你站定一數(shù)，內(nèi)有一馬兩驢三頭牛，四只火雞五條狗，七對兔，八只鵝子九只鴨，還有一群雞、一群羊、一群鴕鳥、一群鴿子、一群貓……剎時，這一片活生生的亂物，會把你驚得不知所措。

二哥從來都是凌晨五點(diǎn)起床，拉煤、運(yùn)炭、種菜、割草、喂牲口……自力更生，奮發(fā)圖強(qiáng)。即使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全體中國人挨餓時，二哥也沒有讓家人受過一日的饑荒；就算改革開放他早早下崗，工資低，收入少，生活卻沒有落于人后。用他的話說，“每日起早貪黑，喂牛放羊，下苦力，圖得就是一個不求人，不受氣，不給國家添麻煩?！闭f實話，過去我并不理解二哥，以為他這樣過分自虐，不懂享受，不會生活，實在愚鈍?，F(xiàn)在想來，他是有信念的！他其實和我一樣，是想通過一雙勞作的手，來對抗紛亂世界和人生命運(yùn)的。當(dāng)然，他也不是自顧自，年輕時候，也曾是單位標(biāo)兵，廠里的勞動模范，最講義氣的朋友……釀酒，沒有人能超過他；喝酒，誰也不是他的對手；廠里的紅白喜事都由他做東；誰家有了難行的事兒都愿意來找他幫忙；工友聚餐，他一定是掌勺的廚師；遇到老人下葬，每一次都是他親自試坑……惹得老廠長訓(xùn)人，總拿他來做樣板：“媽的，如果都像陳老二這么勤能，國家不知道富成啥樣了。”前些年，社會上時興跳舞，二哥的大院，便成了免費(fèi)的露天舞廳；流行卡拉OK時，宅院里到處晃動著民間歌手。曾經(jīng)一段時間，二哥還做農(nóng)家樂生意，許多援疆干部和南來北往的客人都喜歡來這里品嘗他的風(fēng)味小吃。

托二哥的福，我們這些姑嫂小叔侄兒們，最是喜歡走奇臺。

每次回去，二哥都要宰雞宰羊擺桌子，即使去食堂請我們吃飯，也要宰一只羊帶過去。他說不一樣，自己喂養(yǎng)的屬于綠色食品，一上桌子你們就知道了?？刹皇锹?。過油肉真是又嫩又鮮，烤羊排更是又黃又酥，羊肉燜餅子總要吃個底朝天……說起來這些狼吞虎咽的“食客”大都是從生活相對發(fā)達(dá)的城市里來的?？啥绲难缦还芪覀兂远嗌俅?，都覺得稀奇；無論誰家的小孩子去了都哭鬧著不走，喊著說：“這個地方太好了，我們不想回去?！本瓦@樣，我們一年又一年，盡情地享受著二哥的盛情款待，然而，他卻從不出去“浪親戚”。無論我們怎么邀請他，他都說，“樓房上太憋屈，住不慣……”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的二嫂死了，我從深山老林里趕回來，懷著一顆悲涼的心去奔喪，第一次看清了二哥的孤單與無助。

二哥本是條硬漢，自從二嫂去世后，非常脆弱，時常默坐著，發(fā)呆，流淚。有時，一個人去墳地上轉(zhuǎn)一轉(zhuǎn)。二嫂埋在石碑子梁上，當(dāng)?shù)厝朔Q其為喇嘛湖梁，屬于古城歷史文化的一部分。前幾年，上面下令要搬墳，老百姓為捍衛(wèi)墓地與政府交涉了多年，最近，活人們都忙于開發(fā)新區(qū)、規(guī)劃前景，亡人的事情暫時沒人惦記，也就擱下了。自從二嫂走后，偌大一個院子，空空蕩蕩，二哥的心勁歇了。他把牛、馬、驢賣了；貓、狗送了人；鳥也放掉……剩下的鵝、鴨、兔、雞之類，天天招待客人。某天，活脫脫一只蘆花大公雞，卻莫名其妙地一頭栽地，死了。這個家，二哥付出了幾十年的操勞和辛苦；這個老宅子，是他用一生的光陰與心血建造起的精神大廈，是他的偉業(yè)?，F(xiàn)在，女人死了，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去年，二哥過七十歲生日，他說這是他命里的魂舍。一輩子的追求，就在這里了。

不料，前些天，二哥打來電話，讓我們趕快回去，說政府要征購房子，馬上拆遷……別處的搬遷戶散伙飯都吃了。

大事??！在這以前，二哥從來都沒有想過要離開這個院子。據(jù)說，征購人員來測量時，鄰居們都是憤憤不平，有的罵娘，有的放話要上告……說參照鄰縣的情況來看，政府給的拆遷費(fèi)太少。一座老宅院只能置換兩套樓房，將來靠什么維持生活……但是政府催得急，眾人一時沒了主意，全部聚在二哥家中，希望他出來挑頭，扛著，做“釘子戶”。

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回家。

一百多年的歷史，四代人的努力，一千二百平方米的地盤，整整齊齊的十八間房子……政府收購的經(jīng)費(fèi)，全部預(yù)定為一百三十萬。我害怕二哥想不開，先在電話里勸他，說你千萬不要生氣……你千萬不要因為錢財而傷了身體。

我火燒火燎地回家來，第一件急迫的事，就是勸二哥保持鎮(zhèn)定。

二哥沉默著。鄰人們了解他，都知道他的脾氣，一旦遇到不公，天王老子也不怕。他們想，只要陳老二堅持不搬，果果灘的老房子就有可能留下。所以他們等著、看著，催著二哥想辦法。

我看著二哥，他木木地站在院子里，并不表態(tài)。前來評估的人，一面舉尺度量二哥的院子，一面嘖嘖贊嘆他的氣度；驚呼于二哥的治家能力，既羨慕他的庭院生機(jī)，又佩服他的鎮(zhèn)定自若。

在勸說二哥的當(dāng)兒，我快快把這些老椽子老門老家具老木頭，包括宅院的角角落落再巡視一遍：紅磚，白墻，干凈整齊。一磚一瓦，像剛剛擦洗過似的，是打算住上幾輩子的布局。西房是婆婆住過的老屋，二哥進(jìn)來，掀起一個大紅柜，提出一個藍(lán)布包袱讓我看。我打開一看，是婆婆留下的萬壽瓶，還有三雙色澤鮮艷繡花鞋；萬壽瓶是白底、黑字，上面寫著各種各樣的“壽”字；繡花鞋，船式，縮形尖小，是舊時婦女穿的那種不足三寸的翹頭金蓮。我說，這些東西都可以捐給文物部門。

鄰人又來找二哥，把他叫走了。我獨(dú)自轉(zhuǎn)到庫房，看見小型拖拉機(jī)，還有一排排做農(nóng)活的工具，耙子、連枷、耬、鐮刀、犁頭、鋤、背篼、鐵锨、鏟子……不知道這些舊物的歸宿在哪里？我轉(zhuǎn)到冷藏室，看見了藤條酒簍子，還有儲存了半個多世紀(jì)的老字號酒壇——古城酒業(yè)最早的“精溝子”黑字大曲……最后轉(zhuǎn)到后院，迎面所見的是木輪車的八卦轱轆。

這可是清朝光緒年間的老城墻??！

黃土高筑，千瘡百孔。我站在城墻上，不敢往下看，有的地方寬度不足一米，有的地方塌陷了，最厚的一段約有三四米。環(huán)視一周，城墻右方高聳的是參差交錯、密密麻麻的新型建筑；城墻左邊破敗的是碎磚爛瓦殘垣斷壁的廢墟。歷史的昨天和今天，正在變革中演變。

二哥，終于開口了。

我站在高高的城墻上，看見二哥在院子里送別他那些老鄰居。

他先是從園子里出來，提了滿滿一袋西紅柿和黃瓜，倒在清水盆里洗洗，說：“來來來，趕緊吃……房子一拆，就啥也沒有了?！比缓?，又從西房里抱出一個陳酒壇子，用大茶杯，“咕嘟嘟”倒?jié)M，每人遞一杯說：“來，敬諸位，我?guī)€頭，明天簽字，辦手續(xù)。干！”說完，一仰頭，把酒喝盡，擺手，“回吧，都回吧。”他的聲音不大，可里里外外的人，都聽見了。

從墻頭上下來，我問二哥，怎么突然就同意了？二哥說，怎么能為難國家呢，又不是開發(fā)商……第二天中午，二哥在餐廳宴請了九桌人，作一個告別答謝，款待親朋好友。晚上，二哥又早早把羊肉煮好，等一家人到齊，簇?fù)碓诎倌昀嫌軜湎?，吃著老宅子里的最后一頓飯。

要搬遷了……

天上沒有月亮，沒有人張羅跳舞，也沒有人高歌一曲……二哥什么也不說，只是把最好的羊頭肉，一片一片削在我們碗里，讓我們多吃一點(diǎn)；把最好的古城酒，一瓶一瓶打開，舉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多喝一口……他準(zhǔn)備把剩下的羊，送給兄弟姐妹，每家送上一只。把園子里的蔬菜全部送給菜農(nóng)……把前前后后的垃圾清空掃凈！

他說，等我們再來的時候，他就搬到樓房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