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樹彬
一
從7歲那年開始,我家那頭老牛就是我最好的伙伴,不管天晴下雨,也不管酷暑嚴寒,除了上學(xué)和睡覺,我們幾乎形影不離。
那是一頭很老的牛了,光看外貌,就像吳家大院后面的那座碉樓,雖然蒼老,但并不殘破,只是有些昏花的眼里,時常會露出狡黠的目光。它的目光充滿善意,但善意中往往隱藏著不可捉摸的促狹,讓我在懵懵懂懂中吃虧上當。當我上當之后,它又會像某個老人,得意地微笑著起身離去。
我醒悟過來,提起鞭子猛追,它便繞著碉樓轉(zhuǎn)圈。當我轉(zhuǎn)累了,坐在石頭上歇息,它也歇了下來,一邊甩著尾巴吃草,一邊回頭瞟我。往往這時,我、牛、碉,三足鼎立,互為犄角。注定我們中會有不同的人生與故事,注定我們在時間長河中的某一滴浪花上,會一次次地重逢。在時間的漫漫長河中,陪伴我們的,只有嬉鬧和歡笑。
奶奶去世后不到10天,我從3里外的村小學(xué)放學(xué)回家,就不見了老牛的蹤影,問,才知道它已經(jīng)被父母賣了。因為它太老了,20多歲了,早已不能耕地,不能下崽,養(yǎng)著是一筆很大的負擔。
聽說牛販子是從縣城來的,我發(fā)瘋似地往縣城方向跑去,邊跑邊喊:“老牛!老牛!”
碉樓也發(fā)出回音:“老牛!老牛!”
我站住,眼淚流成了天邊晚霞的幕布。因為老人們說,只要聽到碉樓的回聲,被喊的人就會去世。在過去的若干年中,我與老牛,一直在這里游玩嬉鬧,從未聽到過碉樓的回聲。而村里村外但凡有人得了重癥,家人在無奈之下,都會跑到碉樓下面呼喊病者的名字,如果沒回聲,就繼續(xù)拖錢拉賬,極力救治;如果有回聲,就只好放棄治療。
老人們還說,吳建修當年修建這座碉樓,目的是為了防范川滇黔邊游擊縱隊,這支在長征途中遺留下來的紅軍隊伍,曾經(jīng)到村里耍過一遭,開了吳區(qū)長家的糧倉,把糧食全部分給周圍村莊里的窮人。還打死了十幾名頑抗的區(qū)丁和吳區(qū)長的4個哥哥,牽走了18頭牯牛和20匹騾馬,繳獲槍械庫里的幾十支長槍數(shù)千發(fā)子彈,以及金銀器皿無數(shù)、銅錢小板若干。
說起來,這個60年前就已作古的吳區(qū)長,還是我們村里最大的官兒,至今沒人能超過他。據(jù)說他能當上區(qū)長,完全與風水有關(guān)。
村后那條起自大定城北的山嶺,蜿蜒起伏,猶如青龍赴會,上百里后在這個名叫雞場的村莊后面頓住。村里最有勢力的吳家,得到風水先生的指點后,將陽宅搬到龍頭眉心,建起了一座氣勢雄偉、四壁合圍的走馬轉(zhuǎn)角樓,俗稱吳家大院。
喬遷新居后,吳家越發(fā)強盛起來,不到20年時間,便成了方圓10里首屈一指的大戶。這座院子里迎來送往的,除了呼風喚雨的頭面人物,就是家丁狗腿了。平常佃戶百姓,是不允許靠近的,怕玷污了高墻大院的富麗堂皇,弄臟了板壁地面的水滑油光。
有天清晨,籌謀已久的吳大老板騎著高頭大馬,在家丁的簇擁下,迎著朝陽,準備跨過村外的那條河谷,去20里外的大兔場耍耍威風。大定縣原為大定府,縣域非常廣闊,除了中五區(qū)外,東邊有5個區(qū),西邊有5個區(qū),南邊有5個區(qū),北邊還有5個區(qū),最近10多年來,東南北三面,分別分了一個縣出去,只有西面還是原封不動,于是人心浮躁,呼聲日高。
大兔場雖然偏安一隅,但離改土歸流前的水西宣慰府駐地較近,20年前,大土目馮銀安在此踩場,卯日逢集,為與同日趕集的原水西宣慰府駐地區(qū)分開來,就叫大兔場了。踩場趕集20年,大兔場漸漸成為大定西部最大的集鎮(zhèn)與經(jīng)濟文化和交通中心,這5個區(qū)內(nèi),但凡有點錢財和勢力的人家,都要在此購買地皮,置業(yè)造房,彰顯地位。
我們村屬于西五區(qū),跨過旮旯河,就是西二區(qū)的地盤了,大兔場就在西二區(qū)。旮旯河之所以被劃為界河,原因非常簡單,但也非常講究。旮旯河流量不大,但溝深谷險,最寬處有十五六丈,最窄處也有七八丈,河谷兩邊,林木蔥蘢,茅草叢生,一群群金絲猴垂掛樹上,懸于崖邊,飄來蕩去,覓食嬉鬧,偶爾也會穿過大片茅草,竄到村里來游玩。
都說人是猴子變的,村里人多與猴子友善。吳大老板的先人,也與猴子相處融洽。吳大老板正要過河,一只體格健壯的猴王帶著七八十只猴兵堵在橋上,咿咿呀呀,張牙舞爪。這橋是西二區(qū)與西五區(qū)的地主大戶聯(lián)合捐資修建的,因峽谷太寬,只好選擇河谷底部建造。下到谷底,跨過橋去,再沿著盤山驛道,翻上對岸,就是西二區(qū)了。再翻過一座小山丫口,大兔場就遙遙在望了。高樓瓦房鱗次櫛比,大街小巷車水馬龍,各路精英土豪騎馬牽狗、架鳥托籠,販夫走卒高聲叫賣,紅男綠女往來穿梭,好一派盛世繁榮,早就把吳大老板勾得心里癢癢。
可這群該死的猢猻,堵在路上如何是好?走在前面的家丁請示老爺,吳大老板騎在高頭大馬上伸長脖子,瞇著眼睛看了半天,命令道:“鳴槍驅(qū)趕!”
6名家丁一齊舉槍,“砰——,砰——”,6聲槍響,猴群依然不肯退下。吳大老板火了,拔出插在腰間的擼子,瞄準猴王,扣動扳機。
猴群惶恐悲鳴,咿咿嗚嗚地散去,哀號之聲久久不絕。驅(qū)散猴群,吳大老板心情亢奮起來,催動人馬,過了小橋,爬上對岸,朝著大兔場方向急速而去。正自走著,前面有座松林擋住去路。原來這里是300多年前吳王剿水西時的古戰(zhàn)場,雙方傷亡慘重、血流成河、尸積如山,水西兵馬全部敗亡后,政府不分敵我,全部安葬于此,所以叫作亂墳山,又叫萬人墳。
原來是家丁帶錯了路,吳大老板正要發(fā)火,突然一陣陰風吹來,接連打了幾個寒戰(zhàn)。寒戰(zhàn)過后又是噴嚏連天,嗆得眼淚花子冒了出來。但他高高在上慣了,也沒往深處去想,罵了幾句,調(diào)轉(zhuǎn)馬頭,驅(qū)動家丁,繼續(xù)去大兔場尋歡作樂、炫耀錢財。
兩年后,一座氣勢巍峨,被稱為吳家別院的院子落成,一時占盡大兔場風光。可吳大老板卻無福享受,自打傷猴王、誤入黑松林后,就隱隱得病,怏怏悵悵,遍訪名醫(yī)亦查不出病因,只能懷疑是亂墳山上的冤魂作祟,請來兩幫道士先生,加上三座寺廟的和尚,合辦水陸道場,敲敲打打、哼哼唱唱地做了9天大齋,升了800多道文書,燒了13車紙錢,新房落成不久,就一命歸西了。
臨死,吳老頭留下遺囑:“大兔場不可住也?!?/p>
就這樣,直到大兔場發(fā)展成為一座新縣城,吳家還是不敢入住,只是偶爾派人打掃衛(wèi)生,當作臨時辦事的落腳點,并無長期居住的打算。
一天傍晚,我與老牛在村前的溪邊遙遙對著已顯破落的吳家大院和巍然肅立的碉樓說話。我把道聽途說來的關(guān)于吳家的往事添油加醋地說給老牛聽。老牛背對將要落山的夕陽,瞇縫著眼睛,一邊不停地反芻,一邊微笑著聽我講故事,臉上似笑非笑的,好像相信,又好像不相信,偶爾哼哼幾聲。我根據(jù)當時的情景,大概能聽懂它的話語,無非是“然后呢,然后呢”,抑或是“真的嗎,真的是這樣嗎”。
對于“然后”,我就賣下關(guān)子,吊吊胃口,接著往下說;對于“真是這樣嗎”,我就激動地說,當然是真的了,我們什么關(guān)系?我還騙你不成?
老?!斑琛绷艘宦暎坪跏浅靶?,似乎是相信,似乎又是提醒。果然,隨著那一聲“哞”,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恚骸安灰勾盗耍菂谴罄习?,原本是得傷寒死的。?/p>
說話的是郭老頭,區(qū)派出所的退休民警,據(jù)說曾經(jīng)當過10年所長。因祖輩行醫(yī),郭老頭也很喜歡草藥,6歲那年我不慎摔斷右手,是他用金琵琶給我治療,但卻沒完全治好,至今還有點伸不直。我回過頭去,瞥了他一眼,繼續(xù)與牛說話。他知道我不想與他說話,但還是一邊清洗草藥根根,一邊用賣弄的口吻說:“幺們,你們太年輕了,好多事情不知道就別瞎吹。想當年,我還挖藥給吳大老板吃過呢!”
我問他挖的什么藥。他說三顆刺、地胡椒、仙鶴草、牛耳大黃。我冷笑,說這不是消炎藥嗎,主要治腸胃炎。他不服氣,說還有馬鞭稍、車前子、刺梨根、夏枯草、朝天罐、瞌睡花、柴胡。
我哈哈大笑,老牛也昂起頭來,仰天長哞。
老頭氣急敗壞,大聲嚷道:“在當時,能治傷寒的也就是這些了,可惜沒把他給治好?!?/p>
郭老頭大概有80多歲了吧,算算年齡,吳大老板死的那年,他已有10多歲,真有可能幫忙挖過藥呢。我回過頭問,除了挖藥給吳大老板治病,那些年,你還做過什么?
郭老頭來了勁兒,眼里放出異彩,呵呵一笑,抑揚頓挫地說:“說嗎不是吹牛,當年紅九軍團從這里路過,我跟著走了四五十里,因舍不得離開家鄉(xiāng),就轉(zhuǎn)回來了。軍團首長羅炳輝將軍一個勁地挽留,說小鬼,你不但有文化,而且還精通醫(yī)術(shù),跟我們走吧,到了延安,要營長給營長,要團長給團長?!?/p>
這不僅僅是吹牛,而是扯淡了。我大笑,牛也大笑。在郭老頭訕訕的笑容里,我們站起身,遙望碉樓一眼,踏著最后一抹霞光,慢慢地朝家走去。
二
吳大老板在閉眼之前,把全部家業(yè)托付給小兒子吳建修。吳建修是吳大老板8個兒子中最小的一個,而這8個兒子,又分別為4個老婆所生,按出生時間排序,吳建修是第八個,所以小名就叫吳老八??稍诖謇锍藚羌业拈L輩和他的7個哥哥,無人敢叫這個名字,大家要么叫他區(qū)長,要么叫他八爺。
遠遠望去,那座碉樓的輪廓,還真有點像個“八”字,讓我覺得它比金字塔帥氣多了,也比小人書上畫的鬼子碉樓牢固,怪不得這么多年一直不倒。
老牛卻不以為然,每天傍晚喝完水,它都會回頭遙望碉樓,“哞——哞——”叫上兩聲,才臥下反芻。仿佛是在召喚舊時的朋友,又仿佛是在跟碉樓打個招呼。
我奶奶曾經(jīng)說過,這頭牛原本就是吳家谷子里剝出來的米,那里有它的根。對于普通人家的耕牛,一般都是留女不留子,生下小母牛,就留下自己養(yǎng),因為它們不但可以耕田犁土,還能薪火相傳;如果生下的是頭小公牛,長成大牛即被賣掉,至于人家買去干嗎,就不知道了,但無非是拉車、耕地,或者殺了剝皮吃肉。
吳三公子出獄那年,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四年級了,他無處安身,就住進自家碉樓。
我奶奶說,新中國成立后,位于縣城中心地段的吳家別院被收歸公有,成為縣公安局的辦公場所;村里最雄偉壯觀的吳家大院一分為三,最大的那幢被搬往10多里外的王家寨,成為區(qū)公所的辦公樓;第二大的兩幢被搬往五六里外的鄉(xiāng)場上,歸屬鄉(xiāng)政府;最小的兩幢繼續(xù)留在村里,卻被分給13家赤貧農(nóng)戶。吳家老小斃的斃、關(guān)的關(guān)、逃的逃,轉(zhuǎn)眼煙消云散。
我家雖是貧農(nóng),但還是有幾畝土地的,沒有窮到一無所有,所以沒沾到吳家房子的光,但卻分到了一頭小母牛。那頭小母牛到我家時還不到半歲,卻成了我家最寶貴的財產(chǎn)。奶奶說,之前我們家一直都沒有一頭完整的牛,最多只能與人合養(yǎng)。因為地少,養(yǎng)頭整牛劃不來;又是因為地少,自家產(chǎn)的糧食不夠吃,全家人幾乎都要出去打工,沒法照顧好一頭牛。
“既然養(yǎng)了它,就要為它負責,就要專門拿一個人服侍它?!边@是我奶奶把老牛交給我時說的話。因為這句話,我成了家里的專職放牛娃;也因為這句話,我第一次感覺到肩上有了沉甸甸的責任,第一次感覺到人對于牛的感情。它哪里還是牲畜,簡直就是家人、親人。
也就是因為這句話,我幼小的心里終于明白,為什么村里人都不吃牛肉,都把牛當成了神。晚上做夢夢見黃牛,早上起來必定要去神龕下燒香跪拜。黃牛菩薩水牛財,夢中的黃牛水牛,一直是鄉(xiāng)親們敬畏神靈的警示和發(fā)財轉(zhuǎn)運的預(yù)告。
那是一個星期天,秋高氣爽,彩霞滿天,我在溪邊放牛,一名滿臉滄桑的老頭,卻在悉悉唰唰地洗衣服,抬頭看見我和牛,陰森森的目光瞬間變得柔和起來,就像老爺爺看見小孫子那般溫暖、慈愛。
他問:“你家這牛,是不是從吳家分來的?”
我說都40多年了,哪有這么長的牛命?
他一臉迷茫地說:“我怎么越看越像呢?”
我說,噢,我想起來了,聽說解放那年我家分到了一頭小母牛,那頭小母牛長大后又生了很多頭牛,都被賣了,只留下一頭小母牛。留下的那頭小母牛又生下一頭小母牛,喏,就是它,但它已經(jīng)很老了。
他說:“怪不得我越看越熟悉,原來是我家小母牛的孫子?!?/p>
我說應(yīng)該是外孫女才對吧,它是母的。難道,你姓吳?
我感到非常好奇,因為我知道,吳家早在40多年前就敗亡了,有的被敲了砂罐,有的被關(guān)監(jiān)坐牢,有的逃得無影無蹤。
他瞟了遠處的碉樓一眼,陰惻惻地說:“不是吳家人,誰敢住碉樓?”
我驚奇地問,你住碉樓?聽說里邊死了好多人,你還敢?。?/p>
“嘿”,老頭一邊擰衣服一邊說,“我怎么不敢住?那碉樓原本就是我家的。誰家的房子里不死人?誰家的房子沒人???”
說得很有道理。瞬間我覺得他是我見過的口才最好的人。但他已經(jīng)很老了,就像眼前的老牛,早已進入風燭殘年。我用異常尊敬的口氣問,老人家,你今年高壽?
老頭渾濁的眼里放出詫異的光芒,定定地看著我說:“69了。你爺爺是誰?”
69歲還不是太老嘛,怎么看上去卻有80多歲的樣子?我有些傷感地說,我爺爺名叫小木匠,10年前就過世了,我都沒有見過他。
“哦,哦,我曉得,我曉得,他屬豬的,我屬兔的,我比他小4歲。他——怎么就去世了?那年反共救國,他還幫我們家扛過槍、打過仗呢!”
這是我們家深藏心底的隱痛,更是一段極度灰色的歷史,因為那段歷史,我爺爺?shù)挠猩辏恢倍际菓?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著,他的早逝,就與那段經(jīng)歷有關(guān)。但他又是個非常善良的人,木匠手藝在四鄉(xiāng)八里首屈一指,所以從未有人檢舉過他,就連當年的大雇主吳家,也沒人把他供出來。
所以,歷次政治運動,他都提心吊膽,又都僥幸過關(guān)。
三
吳建修就是吳三公子他爹,一出生就聚集了所有富二代的劣根與惡習,看見別的小孩,不是打這個一拳,就是揪那個一爪,時間一長,孩子們看見他就遠遠地躲,誰也不愿跟他玩。他于百無聊賴之中,往往喜歡叫吳大老板趴在地上,他爬上背去,把個親爹當馬騎。如有家丁跑腿在場,定要把他們騎遍才放。如果遇著內(nèi)急了,非要把屎尿拉在下人頭上不可,并樂得拍腳打手,哈哈大笑。
如此這般,胡作非為,起先大家以為是小孩子愛玩愛鬧,等得時間一長,家丁跑腿等下人才明白,原來這小子不是不懂事,而是心腸歹毒,手段惡辣,遠遠超過了他的老爹。想明這一節(jié)后,吳家下人無不為之膽寒,但卻無可奈何,為了養(yǎng)家度日,只好由他頤指氣使,騎在頭上拉屎撒尿。
吳大老板四腳長伸后,只有23歲的吳建修便接管了吳氏家業(yè),7個哥哥都必須對他俯首帖耳,否則就會有辣蒜好吃。
吳大老板還在時,全村1萬多畝土地,吳家只有3000畝(村外還有3000畝),另一王姓地主的土地,與吳家基本持平。除了幾家小地主和富農(nóng)占去千來畝外,另外還有3000畝,原為一安姓土目所有,后安家遷往貴陽,土地幾經(jīng)流轉(zhuǎn),被水城一蘇姓土目所購。
平日里,吳建修喜歡把7個哥哥和一干家丁組織起來,或集中出擊,或分頭行動,四處玩綁票、敲竹杠,兩年下來,吳家又添了3000畝土地、40個家丁。本村王地主惹不起,為保平安,主動把3000畝土地分了1000畝給吳家,還把小女兒嫁給吳建修做妾。
吳建修接手5年,吳家勢力就擴張了5倍,早就不把水城蘇家放在眼里。特別是當上大定西五區(qū)區(qū)長后,更是驕橫跋扈,不可一世。彼時蘇家派來管理這片土地的,是一名20多歲的少婦。少婦姓楊,名喬菇,據(jù)說是蘇老板的外室。這楊喬菇既然能把蘇老板勾得神魂顛倒,除貌美如花外,自然也有幾分手段,帶著一干下人,把這3000畝地打理得處處流油。
吳建修早就想把蘇家土地連同美女收歸己有,通過一番籌謀后,指使手下爪牙,隔三岔五去找茬,不是土地莊稼被無端破壞,就是長工下人被拘押毆打。
相隔百余里路,鞭長莫及、照顧不下,蘇老板只好忍痛割愛,撤回楊喬菇,將3000畝土地賤賣處理。其中2000畝被吳家強行收購,1000畝被王家買去,剩下些邊邊角角,大概有個十來畝,被我曾祖父傾盡積蓄購得,我爺爺三兄弟平分,一家3畝左右。
這就是我家唯一的土地了,我家與人合伙養(yǎng)牛,就是為了那幾畝地。
自此,水城蘇家與吳建修結(jié)成了死敵,周邊幾個區(qū)、鄉(xiāng)的地主、官家,也與吳家關(guān)系緊張,加上他在區(qū)長任上橫征暴斂,更是惹得天怒人怨。只是吳家勢力實在強大,不但打手家丁眾多,而且個個心狠手辣、下得死手,大家敢怒而不敢言,紛紛在心里詛咒某個月黑風高夜,吳大惡霸被老天收了去。
果然,某天清晨早起,吳建修正在區(qū)公所的院子里舞刀弄棒,一陣清脆的槍聲從旮旯河那邊傳來,巡哨的區(qū)丁飛快來報:“區(qū)長,不好了,不好了,游擊隊打過來了。”
兩年前這支部隊就存在了,據(jù)說為首的是個四川人,名叫阮俊臣,曾經(jīng)在黔軍中當過營長,后來被共產(chǎn)黨策反,成為貴州抗日救國軍三支隊支隊長,紅軍撤走后,和一個名叫歐陽崇庭的江西人一起,帶著這支小部隊,東襲西擾,殺富濟貧,原來只在赫章、畢節(jié)以及云南的鎮(zhèn)雄、威信一帶活動,誰知也竄到這邊來了。
吳建修連忙吹響哨子,集合區(qū)丁與家丁,一共有百十號人,殺氣騰騰地往旮旯河方向涌去。游擊隊踏平大兔場后,一路追趕殘敵,在旮旯河一帶又發(fā)生了激烈戰(zhàn)斗。吳建修剛剛接上火線,那股由西二區(qū)楊區(qū)長帶領(lǐng)的殘兵敗將就抽身而逃,消失在茅草叢中。吳建修一邊大罵楊康云卑鄙無恥,一邊指揮部下與游擊隊作戰(zhàn)??赡睦锏謸醯米?,不到10分鐘,就死了十六七人,連忙大喊:“撤!趕緊給老子撤!”
其實那些區(qū)丁,等不到他下令,老早就逃跑了。吳建修仗著馬快,落荒而逃,槍聲、喊殺聲漸漸遠去,才敢放慢馬蹄?;仡^望去,三面青山,一壩田園,但卻有家難歸。吳建修嘆息一聲,連區(qū)里也不敢去了,馬也不敢騎了,跑到附近一戶還算富裕的農(nóng)家,擄了幾件衣服,裝扮成平民百姓,躲進了深山老林。
躲了5天5夜,吳建修才摸摸梭梭地潛回村里,發(fā)現(xiàn)自家糧倉被游擊隊開了,所有糧食都沒有了;來不及轉(zhuǎn)移的金銀器皿與牛馬牲口,也全被游擊隊處置了;更可悲的是,經(jīng)常為他帶兵作惡的7個哥哥,4死3傷,慘不忍睹。還好,這支游擊隊拿下吳家后,就匆匆忙忙,攻打織金縣城去了。
據(jù)說,織金城里有個更加毒辣的保安團長,曾經(jīng)殺害過不少掉隊的紅軍傷員,游擊隊要去算賬復(fù)仇。
一切安頓下來,吳建修召集舊部,派人去大兔場打探消息。家丁回來報告說,游擊隊攻打織金失敗,轉(zhuǎn)移到四川那邊去了。縣政府以臨陣脫逃為名,免去了吳建修的區(qū)長職務(wù)。
免就免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做不成官家,還可以做地主,做惡霸;當不成區(qū)長,還可以當老板,做老爺。
吳建修大難不死,變本加厲地盤剝佃農(nóng)和敲詐百姓,與周邊的地主豪族幾乎全部翻臉交惡。附近幾個村莊45歲以下的男丁,一大半被他收為嘍啰家丁,每月集中訓(xùn)練3天,聽到哨聲一響,就得趕往吳家大院,扛槍作戰(zhàn)。
為了防備游擊隊再次來襲,吳建修將擄掠敲詐得來的錢財,在村子四邊各修了一座碉堡,每個碉堡分派6名家丁值守;為了更加牢靠,又在大院后面的土包上修了座碉樓,除安排6名家丁值守外,還裝備了兩挺機關(guān)槍。
那兩挺機槍是吳建修親自去重慶購買的,整整花了3000塊小板。
“3000塊?不會吧,這么便宜?”莫說是我,就是老牛也不相信,它原本是躺在溪邊的草地上打盹的,聽郭老頭這么一說,也睜開眼睛,抬起頭來,“哞”地叫了一聲,不屑與鄙視盡在其中。
郭老頭惱羞成怒,狠狠地瞥了老牛一眼。我敢保證,要是我不在,他肯定會照著牛背一藥鋤挖下去。據(jù)說他年輕時就干過這種兔事,事后被牛主找到,百般抵賴不成,只好賠錢了事。
“不信你去問吳三公子,他不是已經(jīng)坐牢回來了嘛?”
我說,我才懶得問呢,這是當著竹林挖竹根,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你憑什么說3000塊錢——不,是3000塊小板,也就是3000塊銀圓——買不了兩挺機關(guān)槍?”
我聽明白了,原來不是3000塊人民幣,而是3000塊銀圓。是銀圓!我曾聽奶奶說過,在舊社會,10塊銀圓就能買一頭大牛,20塊銀元就能買一支步槍,3000塊銀圓哩,那可是300頭大牛的價錢!
算清這筆賬后,我更加不信了,嫌貴。
老牛也不信。或者,它是不愿接受300頭牛才能換來兩挺機槍的殘酷現(xiàn)實,于是有些艱難地站起身,朝著碉樓張望了好大會,才回頭看了郭老頭一眼,眼里布滿滄桑與落寞。
從那天開始,老牛更加蒼老了,我卻下定決心,要當著牛的面,親口問問吳三公子,他家的機槍到底值多少錢。
四
我們再次在溪邊相遇。
我看得出,這個看上去至少要比實際年齡大10歲的干巴老頭,對我家老牛有著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愫。難道,僅僅因為這頭牛是他家小母牛的外孫女?難道,人與牛之間,也會有超乎尋常的感情?
為了討好這頭比他還要蒼老的母牛,他特意從對岸的田坎上采來一把香噴噴的羊尾草,輕輕地放在牛嘴邊。老牛瞇縫著眼,愛理不理,根本就沒有興趣去聞一聞他采來的野草。
大概有一年了吧,每天,我奶奶都是用麥麩或玉米面拌料喂它,我放牛的職責,也僅僅是為老牛放風而已,它的胃與牙口,已經(jīng)不再對任何野草感興趣。
它不會吃的,我說,它老早就不喜歡吃草了,它的牙齒咬不動了。
“那它還在回嚼,你看它喉嚨一鼓一鼓的,牙巴也在不停地嚼動?!?/p>
它吃的不是草,是料。我說,它老早就不愛吃草了。
“那你家還養(yǎng)著?”
見我半天回答不上來,老頭再問:“多少錢?賣給我算了?!?/p>
我問,你出多少?
他比出3個手指,我再問,3000?
他說:“300,我總共只有300塊錢?!?/p>
“太便宜了,你出30000塊錢我也不會賣的。我奶奶說了,多少錢都不賣。”
“那是你奶奶說的,我敢保證,你奶奶死了,你爹媽肯定馬上就會把它賣掉,甚至還賣不了300塊錢?!币娢矣行篮?,他聲音弱了下來,但還是不甘心地說完最后一句:“你別不信?!?/p>
我沒好氣地罵:“你奶奶才死呢!你家死絕人毛!”
他“嘿嘿”地笑了下,說別生氣嘛,挨鄰檻近的。喏,回去問問你奶奶,真心想賣的話就來找我。
我正好順坡下驢,問:“那你說說,你家原來的那兩挺機槍,是多少錢買的?還有,據(jù)說除了那座碉樓,你們吳家還有4座碉堡,都到哪里去了?”
老頭猶豫了一下,好半天才磨磨唧唧地說:“那兩挺機槍具體是多少錢買的我真不知道,后來家道中落,連同4箱子彈一起,被我賣了300塊小板。那4座碉堡嘛,我爹死后,就被區(qū)里派人來拆了?!?/p>
真是個敗家子!我指著他罵,那么好的東西也舍得賣!
他無奈地低下頭,說羅司令要買,誰敢不賣?
我明白了。老輩人們講故事,總是不離羅司令、余師長和王孝傳,這3個魔頭,10個吳區(qū)長也比不了一只腳丫巴,隨便拔根毫毛,都要勝過吳家一根中柱,在烏蒙山中,他要買的東西,誰敢不賣?
我總算理解了吳三公子,問他:“賣了機槍與子彈,你們怎么抵擋敵人?光碉樓有用嗎?”
老頭長嘆一聲說,明槍好斗,暗箭難防,我爹為了對付紅軍,修了4座碉堡,一座碉樓,還招兵買馬,購置機槍,結(jié)果這些全都沒用上,他就沒了。
其實這個故事我耳朵早就聽起老繭了,但還是很想聽他講講,他畢竟是當事人的兒子,由他嘴里講出來,無論真假簡繁,都別具風味。
老頭找塊平整的石頭坐下,遙望著那座夕照輝映中有些蒼涼和孤傲的碉樓繼續(xù)往下說——
那是1938年,我才9歲,本村王家、水城蘇家、大兔場楊家、樂治史家、張家灣張家、海摩余家等豪強,眼紅我們吳家發(fā)展迅速、人強馬壯,便結(jié)成聯(lián)盟,在楊康云的統(tǒng)一指揮下,要來攻打。當時楊康云是西二區(qū)區(qū)長,那楊區(qū)長不但陰險狡詐,而且詭計多端,知道我家又有碉堡,又有機槍,強攻未必能勝,說不好還會白白死人,臨時叫停了行動。
這個我知道,只是版本稍微有些不同。老輩人們說,起因是吳建修仗著兵強馬壯、心黑手辣,到處敲詐勒索、奸淫掠擄,激起了四方豪強的集體憤慨。吳家稱霸一方,誰也不敢單打獨斗。但冤有頭,債有主,惡人自有惡人收。村里有個叫曹大寶的,長得人高馬大,力大無窮,槍法又好,曾經(jīng)是吳建修的心腹打手,為吳家立下了汗馬功勞,親眼看見吳建修奸淫兩名與自己沾親帶故的少女后,曹大寶就有了脫離吳家,退隱歸農(nóng)的想法,不久便付諸行動。
曹大寶雖不再為吳家賣命,但也不想背叛吳家,因為他名下的房屋、地產(chǎn)、牛馬牲口等,都是出自吳家的獎勵和賞賜。他只想脫離江湖,以求眼不見為凈。脫離吳家不久,吳建修借故喊他問話,他來到吳家大院,恭恭敬敬地作答,答完后恭恭敬敬地轉(zhuǎn)身離去,前腳剛剛邁出吳家大院,吳建修的槍就響了。
曹大寶捂著胸口,艱難地回過頭來,有氣無力地問:“八爺——你——你——”可惜話未說完,這個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神槍手,就死在了吳家大院的門檻上。
吳建修是在殺雞儆猴,那些家丁見狀,無不膽戰(zhàn)心驚,紛紛跪在地上,誓死效忠吳家。自此,我們整個雞場以及周邊村寨,青壯年男丁幾乎都被迫過著半農(nóng)半匪的生活。
但有一個人例外,因為他是個瞎子,這個人就是曹大寶的弟弟曹小寶。哥哥死后,曹小寶拄根棍子,離家出走。有人說他眼睛雖然不好,但也不是真瞎,一過旮旯河,他就健步如飛,在蘇、楊、余、史、張等幾大家族之間往來奔走,游說大家聯(lián)合攻打吳家。憑著曹小寶的三寸不爛之舌,加上大家又對吳建修恨之入骨,以上幾家豪強終于結(jié)成聯(lián)盟,準備出兵。
但吳老頭卻繞開這些,直接說道——
那楊區(qū)長果然不是好惹的,他說:“雞場地勢險峻,易守難攻,加上吳建修又在寨子四周修有碉堡,院子后面還有一座碉樓,成天架著機槍,我看就算阮俊臣親自來,也未必拿得下。不如這樣,我們每家出2000小板,由我出面去找王孝傳,保證要了吳建修的腦袋!”
大家面面相覷,思前想后一番,全部點頭答應(yīng)。幾天之后,楊區(qū)長趕著騾馬,馱著一萬塊白花花的銀圓,出現(xiàn)在大定城防指揮部。王孝傳時任畢節(jié)保安司令部獨立營長兼大定城防總指揮,負責全縣的清鄉(xiāng)剿匪與社會治安。王營長收下錢財后,滿口答應(yīng)要取我爹性命。
果然沒多久,王孝傳就帶著一連兵力,駐扎在大兔場街上,通知西部5個區(qū)的區(qū)長、土目、官家、豪強等前來開會,還說話不明嘛氣不散,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游擊隊尚未剿滅,大家必須團結(jié)一致,方能保一方平安,所以他要在會上為大家調(diào)解糾紛,疏通關(guān)系。
我爹也知道得罪的人實在太多,這樣下去不會有好結(jié)果,希望有個人能夠出面疏通。但思前想后,還是遲疑不敢動身。這時,我嫁在大兔場的姑姑托人帶來口信,說她昨晚做了個夢,夢見一只老鷹直飛下來,捉了自家的一只小雞;還說大兔場來了一隊官兵,站崗設(shè)卡,戒備森嚴,叫我爹千萬別去。
但我爹天生不信邪,你越不讓他去,他越要去,于是安排幾個心腹手下,收拾好武器馬匹,就往大兔場進發(fā)。到了旮旯河谷底的小橋頭,那馬死活不肯過橋。我爹的性格你應(yīng)該聽說過,別人越不想干的事情,他非要逼著人家干,在手下心腹的拉拽和抽打下,折騰了好半天,那馬總算走過橋去了。
王孝傳把會議地點定在大兔場街上的周家茶樓,我爹不明就里,帶著人馬在哨兵的指引下,直奔周家茶樓而去。到了周家茶樓下,幾名心腹就被截下了,理由是樓上只有我爹的座位??匆娖渌偌乙矝]帶警衛(wèi),我爹就放心大膽地上樓,他帶去的心腹,則被官兵帶到其他地方去安置。
不幸的是,我爹剛走進會議室,就被兩名身手矯健的軍官用槍頂住腦袋,落了黑手。幾天之后,縣政府貼出告示,說我爹燒殺搶掠,惡貫滿盈,已被正法。
我爹死后,我們吳家就開始敗落,雖然還有兩個叔叔執(zhí)掌門戶,但怎么斗得贏人家。5年后,大兔場變成納雍縣城,楊區(qū)長變成了楊縣長,王孝傳也早已當上了保安團長,而我家,卻倒回我爺爺?shù)臅r代。漸漸地,連我爺爺?shù)募业滓膊畈欢鄶」饬?。解放軍馬上就要打過來了,羅湘培自稱反共救國軍司令,王孝傳被封為副司令,楊康云、余耀先等被封為師長,我被封為營長,手下也就六七十個兵丁,幾仗打下來,解放軍沒傷著一個,手下兵丁卻跑了一大半。萬般無奈,我只好轉(zhuǎn)回老窩,堅守不出。眼看藏身的碉樓被架起柴火要燒,反正大仇已報,了無牽掛,為了那十幾個弟兄,我就繳槍投降了。
“大仇已報?你什么大仇已報?”
“你忘記了?我爹是王孝傳殺的??!”
“啊!是你——是你——殺了王孝傳?”
吳老頭“呵呵”一笑,說冤有頭債有主嘛,我爹雖然作惡多端,但那姓王的卻無惡不作,再說殺父之仇不同戴天,你以為我真想當那個破營長?我是為了接近王孝傳,然后一槍崩了他!
那你早點怎么不說?我用不解的口吻說,你要是早點說出來,就不用坐這么多年牢了。
吳老頭嘆息一聲,說天翻地覆,家破人亡,注定要孤獨一世,說與不說,都是一個樣。讓王孝傳無憑白故地消失,給世間留下一點點懸念,也挺有趣的。
說完,他咧嘴一笑。老牛也跟著笑了下。
我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似乎某根神經(jīng)已經(jīng)搭上了線。
后來,我查遍縣里和地區(qū)出版的文史資料,王孝傳果然在新中國成立前夕神秘失蹤,生死不詳。
五
我奶奶是在吳三公子回來半年后去世的,享年71歲。她平時沒病沒災(zāi)的,跟寨伍鄰居們也和睦相處,沒人能夠想到,她說走就走了。
看著奶奶那副臨時買來的黑漆棺材,我想得最多的,是今后老牛怎么辦。果然,奶奶喪事過后,老牛整整瘦了一圈,放它去溪邊喝水,走路死狼瞌拜、羸弱不堪,想起奶奶在世時給它的優(yōu)厚待遇,以及對我的愛護關(guān)懷,我就悲從中來,對著夕光霞照中的碉樓,號啕大哭。
兩個老頭,一個洗藥,一個洗衣,見我哭得傷心,也無心干活,爬上岸來安慰。
郭老頭說:“人總是要死的,不要太難過了。想想?yún)谴罄习搴蛥菂^(qū)長,誰不雄了一世?在家里跺跺腳,西五區(qū)都要抖三抖,還不是死得年紀輕輕的。”
吳老頭有些傷感地說:“是呀是呀,我爺爺死在53歲,我爹死在31歲,都是年輕夭夭的就去了,我還不是照樣活下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的福祿和壽命,都是注定了的。比如我,村里所有人都沒想到,有生之年還會回得來。”
郭老頭又說:“人老了,活著也不一定是好事。比如我,今年81歲了,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娃,1958年我大兒子去抓賊(據(jù)說他大兒子也是個警察,因掩護群眾而犧牲),一去就沒有再回來,走時才有20歲,連婚都沒結(jié);剩下一個小兒子,18歲那年去當兵,自衛(wèi)還擊一打響,也沒了,據(jù)說葬在麻栗坡,至今我都沒有去看過。我也掉過不少淚珠子,但日子還得繼續(xù)過?!?/p>
想想他們倆,也真是活得夠苦的。聽說郭老頭的大閨女,初中畢業(yè)后因為招工沒招上,一時想不通,投河自盡了;小的那個女兒,長得像朵鮮花樣,誰知20歲那年突然失蹤了(當時郭老頭已經(jīng)退休),老兩口發(fā)瘋似的找了3年多都沒找到,郭老太接受不了打擊,病病懨懨的就死了。直到大前年才有消息,原來是被人騙到山東去賣了,去年才帶著兩個十二三歲的雙胞胎回來探親,父女倆抱頭痛哭。住了不到半個月,山東那邊發(fā)來電報,小女兒又帶著孩子回去了。
經(jīng)他們?nèi)绱艘徽f,我才想到,我奶奶雖然談不上長壽,但卻過得比他們好多了,至少沒有這么多生離死別和艱難苦楚。我止住哭泣,問:“那你們兩個,今后怎么過?”
他們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地說:“就這樣過唄。”
我知道,郭老頭是有退休工資領(lǐng)的,又是烈屬,生活不成問題;吳老頭是個釋放回來的勞改犯,真是身無長物,一無所有,好在村里還算人道,為他申請了低保。但不管怎么說,都是孤寡老人,都是艱難過活。
看著他們干癟的面容,又望望碉樓滄桑的背影,最后把目光落在老牛身上,我竟吃驚得無法自抑,大聲說道:“你們3個,長得真像!”
倆老頭見怪不怪。郭老頭淡淡地說:“回家去吧,照看好牛?!?/p>
直到3天以后,我才知道這句話是有深意的,因為那天放學(xué)回來,老牛就被我父母賣了,260塊錢。
“老?!吓!?/p>
站在往常放牛喝水的溪邊,我收住眼淚,輕輕地呼喚著,碉樓再也沒有回聲。我竟然生出僥幸心理,希望是牛販子們良心未泯,改變了主意。再說它那么老了,皮粗肉糙的,殺了能賺幾個錢?
但奶奶沒了,老牛沒了,我心里空虛得難以承受,又禁不住哭了起來。
“哞——哞——”
我吃了一驚,怎么這么久了,碉樓還能傳回老牛的聲音?
“哞——哞——”
好像,這不是碉樓的回聲,碉樓的回聲沒有這么真實、厚重、沉緩。這聲音多么熟悉,熟悉得多么溫暖,溫暖得就像黃昏時分的太陽,輕柔地撫摸著那座飽經(jīng)風霜的碉樓。
而且,聲音是從后面?zhèn)鱽淼?,我趕緊回過頭去,向著夕陽奔跑。
我早就應(yīng)該想到,碉樓的主人,也就是吳三公子,一定會把它贖回來的,一定!
我一溜煙地跑過溪流,跑過前方的田野和村莊,一直跑到旮旯河邊,果然看見河谷對岸通往縣城的路上,有3個滄桑的身影,正在踽踽而行。吳老頭在前,郭老頭在后,老牛居中。
我揮舞雙手,拼命地喊:“老牛!老牛!”
“哞——哞——”
老牛蒼老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兩個孤寡老頭停住腳步,同時向我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