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安
如果不瞅窗外一閃而過的電線桿、樹木和村莊……幾乎感覺不到列車在飛快地行駛,耳旁只有輕微的、有節(jié)奏的鐵軌與車輪的撞擊聲。旅客們在這“搖籃”中大多都昏昏欲睡。志春卻沒有一絲倦意,他看了一眼微合雙目的淑云,輕輕嘆了口氣。不知受什么驅(qū)使,他又把爸爸寄來的信掏了出來,逐句逐行地看了一遍?!鞍?!明天就是正日子了……”他喃喃自語,不知怎么,清淡的眉毛卻蹙緊了。
昨天上午,他剛把這封信掏出來,淑云尚未看就一撇嘴:“又是要錢吧?”
“別瞎說!是三弟結(jié)婚,讓咱回去……”
“是?。∵@準是三弟結(jié)婚辦事沒錢了……”淑云打斷了志春的話。
“這次,爸爸在信中沒有提錢哪!”
“那還用提?現(xiàn)在農(nóng)村結(jié)婚還不得十多萬?就你那窮家,恐怕拿一萬都費勁!”淑云越說越激動,“你二弟結(jié)婚的時候,把咱積攢的那點兒錢都拿去了,還嫌少,這回三兒結(jié)婚,恐怕五萬下不來,你和孩子趴炕沿還沒趴夠嗎?”
志春和淑云是“窮折騰”那會兒結(jié)的婚。那時候志春剛畢業(yè)分配到農(nóng)村工作,工資低,根本談不上置辦家具。他備課、寫教案,孩子學(xué)習(xí)、寫作業(yè)均趴在炕沿上,甚至全家吃飯也不例外。后來淑云又過度勞累患了腰椎結(jié)核,臥床十年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再后來志春漲了工資,淑云的病也痊愈了。這幾年剛積攢點錢,打算置辦一套家具,這不又……
“總不能看三弟結(jié)不上婚,打一輩子光棍兒,咱有多少就拿多少吧!”
淑云見志春很堅決,就不再說什么了。兒子卻跳著蹦著,“爸爸買桌子,俺要桌子!”志春只好貼近兒子的耳邊說,“爸爸過兩天一定買!”兒子這才安定下來。志春歪頭看了看正在酣睡的兒子,心想:“不能跟孩子撒謊,就是借錢也得給孩子買個桌子?!焙鋈?,車廂一晃,傳來了列車員的報站聲?!芭?,到站了?!彼唤哉Z。
一家三口剛從火車上下來,讓志春做夢也想不到的是,二弟樂呵呵地開著白色的長安面包車來接站了。一見兄嫂不悅,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狡黠地一笑,也沒說啥。等到兄嫂一家坐好后,他一踩油門,汽車就在平展的水泥路上急馳起來。
當汽車停在一座彩鋼做頂紅磚為墻的房前時,剛下車的兩口子驚愕地張大了嘴,進門后更是驚訝不已。爸爸的家一反過去破爛不堪的景象,映入眼簾的是富麗堂皇的家具,什么電視機、洗衣機、摩托車……家用電器真是應(yīng)有盡有,而且都是高檔名牌。志春想:“買這么多東西得借多少錢哪!”淑云心里有一股酸酸的東西在流動,偷著對丈夫說:“三子這么辦置家底兒,咱可不能替他還……”沒等志春表示什么,紅光滿面的爸爸笑著走上來。還未等爸爸張口,志春搶著說:“爸,根據(jù)咱的家境,這恐怕太鋪張了吧?”說完皺了皺眉。
“啊?哈哈哈……”爸爸樂了,“哪有!這幾年黨的政策好,過去的窮日子再也不復(fù)返了,你二弟和三弟成了水稻專業(yè)戶,一年就能攢幾十萬元,你嫂子還發(fā)展副業(yè),這樣一來全富起來了?!卑职终f到這,低頭思忖一下,又說:“女方比咱家還強,人家分文不要,你三弟旅行結(jié)婚,今天一早就開車走了?!卑职终f完,見志春和淑云露出不解的表情,接著又說,“這次讓你們回來,一是讓你們瞅瞅咱家的好光景,二是你們結(jié)婚連個衣箱都未置備,爸爸心里一直惦記著。如今好了,你的家具爸爸今兒個給你補上!”說著,爸爸從兜中掏出一疊人民幣,遞了過來。
“不……這……”志春不知說啥好了。還有啥可說的?淑云不安地看了看志春,臉紅得就像巴掌打的一樣。
張奶奶聽書
張奶奶年輕那會兒就樂意聽書,一聽就入迷。到了農(nóng)閑時節(jié),莊稼院沒啥熱鬧,聽書成了人們最高的藝術(shù)享受。晚上,揀個大房子,大人孩子擠了一地,說書匠坐在炕頭上,前邊的桌上,放著沏著紅茶的粗瓷海碗,葵花籽炒了一炕。說書匠端起海碗“咕咚”喝下一大口,摸挲了一下腮幫子,清清嗓子便開講了。
早先說書無例外都是《大西廂》《打孟州》《金瓶梅》……那里面的故事,不是打家劫舍、殺貧濟富,就是男歡女愛、耳鬢廝磨之事……
張奶奶做姑娘時,每書必聽,坐到近場,隨著說書人的手勢,把頭左右擺,為英雄的勝利、有情人的結(jié)合喜形于色,也為他們的苦難和不幸而落淚。說到“粉”的地方,她兩只手捂住發(fā)燙的臉蛋兒,把頭深深地埋在膝間,心兒飛向了前屯的他那兒。
張奶奶過門了,聽書的癮有增無減,聽著聽著,常常粗門大嗓地叫起好來,時不時地插上兩句評語,惹得不少人用眼瞥她,埋怨她干擾了聽書。
后來,說書的銷聲匿跡了。張奶奶日日盼,天天想,托人四處找。有一天,來個割苫房草的人找住宿的地方,趕巧讓張奶奶遇上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這個人,說:“俺家倒閑了鋪北炕……”那人一聽,樂了,正要進屋,卻被張奶奶拉住了胳膊,“住倒行,可有個條件!”
“啥條件?”
“說書講古……”
“說書?”那人左右看了看,“……讓人知道了,俺不得挨批呀!”
“沒事,只講給俺們一家,沒人知道?!?/p>
“中!可不行往外說呀!”
張奶奶一聽,樂顛了餡兒,把客人讓到屋里,又炒菜,又烙餅,讓那人美美地吃了一頓。晚上,開書了,張奶奶又沏茶,又炒葵花籽,好一陣忙活。說書人來了一段《楊家將》。張奶奶憋了快十年,可過了書癮??斓桨胍箷r,那人講到“幽州城困住了楊文廣……”就打住了,“且聽下回分解!”
張奶奶正聽得起勁兒,剛想說,不中,不中——被老伴兒制止了,“人家走了大老遠的路,明兒個還上草甸子呢,別講了?!薄懊鲀和韨€可得接著講??!”張奶奶聽興未盡,悻悻然叮囑了幾句,才應(yīng)允。
翌日,客人走了,因為看甸子人不讓割草。他這一走,把張奶奶逗稀淌了,天天叨咕,楊文廣可沒救了!完了,完了!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時間一長,竟病倒了??h里念書的孫子放假回家,見奶奶病了,很著急。聽完病因,眼珠一轉(zhuǎn)說:“奶奶,我會講這段書!”
張奶奶一聽,眼睛一亮,轉(zhuǎn)瞬又泄氣了:“別來哄我了,你啥時學(xué)的說書?”
“真的,奶奶,我不騙你——”孫子一臉認真相兒。
張奶奶將信將疑,“那你接著給奶奶說吧!”
孫子一手拿著水瓢,一手拿著飯勺,邊敲邊唱:“水瓢一敲叮當響,幽州城救出了楊文廣?!睆埬棠搪犃T,兩手一拍,出了一口長氣,“俺的娘喲!可把楊文廣這孩子給救出來了?!闭f完,下了炕,病好了。
后來,張奶奶盯上了收音機。如今,又迷上了電視機。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