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軒 人是不會變的只會越來越像自己

蜜三刀

“但是，我又是一個糾結(jié)又矛盾的人，我想獨處，時間長了又怕孤獨，期待生活中能有個陪伴。我老在這兩者之間打轉(zhuǎn)，就像身體里住著兩個不同性格的人，今天這個出來說個話，明天那個出來說個話，誰也說服不了誰?！?/p>

“我老在兩者之間打轉(zhuǎn)”

電視劇《創(chuàng)業(yè)時代》拍到最累的時候，黃軒從朋友家抱來一只小貓?；疑挠⒍?，圓滾滾肥嘟嘟，氣質(zhì)有點像《妖貓傳》里的黑色御貓。貓沒來時，他日日惦記，期盼，歡喜。貓真來了，他又真實地犯了愁一精力旺盛的小貓，破壞力堪比未經(jīng)世事的小孩，夜深人靜不睡覺，在黃軒的房間里亂撓亂尿。黃軒氣極，一通教育批評，奈何“人同貓講”，沒轍。

聊起貓的時候，黃軒正在《完美關(guān)系》劇組，每天清晨開工，過了飯點兒收工，日復(fù)一日。劇組酒店位于上海郊區(qū)，樓下是一條望不見盡頭的人工河。最近半年，他在北京的家重新裝修，回到北京，他也住酒店——反正，早都習慣了。

即使過了而立之年，黃軒當下的生活，還是“輾轉(zhuǎn)”：年少時，一個人從甘肅去廣州學(xué)舞蹈，又一個人從廣州去北京學(xué)表演。做演員后，一個個劇組，一個個角色，把自己活成另一個人，縱情投入，再狠心剝離。

都說動蕩和不安，成就演員。這種狀態(tài)，一半是職業(yè)屬性，一半是主動為之。

“你知道拍戲特別孤單，白天工作一天，晚上回到房間，一呆四個月，沒人說話。我有天晚上就想，要是能有個什么動靜，有只貓逗一逗，是不是也挺好？”黃軒聊起養(yǎng)貓的初衷，不怕暴露性格深處的猶疑反復(fù)：“但是，我又是一個糾結(jié)又矛盾的人，我想獨處，時間長了又怕孤獨，期待生活中能有個陪伴。我老在這兩者之間打轉(zhuǎn)，就像身體里住著兩個不同性格的人，今天這個出來說個話，明天那個出來說個話，誰也說服不了誰?！?/p>

黃軒認定骨子里的“無?！焙汀安话病睍殡S自己一生，即使作為演員達成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還是無法解決自我認知的矛盾：“被挑選”和“被安排”的危機感，對于明天不確定性的恐懼和期待，享受敏感，痛恨敏感，享受孤獨，對抗孤獨……

“是時候拍一部快樂的戲了”

2017年末，黃軒在微博上傳了一張黑白自拍，圓寸露出頭皮。結(jié)束電影《芳華》、《妖貓傳》的宣傳后，他穿上上世紀90年代的工裝外套，一頭扎進曹保平導(dǎo)演的電影《她殺》劇組。

《她殺》遭遇了南京20年難遇的寒冬。溫度最低的那一周，劇組連軸拍大夜戲。南京郊區(qū)的一幢廢棄毛坯別墅，荒無人煙，北風卷地，暴雪傾盆，片場到處都吊著冰柱子。

別墅里有一個泳池，有一場重頭戲，女演員在泳池里游泳，黃軒飾演的何正正找她對質(zhì)。按照劇本，何正正需要尾隨劉鎂，偷偷跳進刺骨的冰水里，一把將劉鎂的頭按進水里，然后揪著她的頭發(fā)把人提起來，再次按下去，兩人發(fā)生激烈的肢體對抗。

這場戲，拍了整整三天。泳池里，演員從早泡到晚，被冰水連續(xù)嗆幾十遍；泳池外，工作人員陪著熬，凍得瑟瑟發(fā)抖。黃軒買了好幾十套加熱衣分發(fā)給全劇組，經(jīng)常看到一個人，突然扒開肚子按一下，就知道他在用加熱衣，還得省著用，因為電量熬一通宵還不夠。實在冷得不行了，就按一下，熱了一點，馬上關(guān)掉，怕沒電了。

《她殺》拍得黃軒非?！安豢鞓贰薄眢w煎熬外，更大的壓力來自于和角色“共隋”：同宿舍四個女孩的一場蓄意謀害，何正正是事件的關(guān)鍵線索，因為這個案子，他在監(jiān)獄里一呆就是十年。巨大的疑問在心里翻騰折磨，出獄后，他苦心孤詣地尋找真相，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青春連同四個女孩的青春，都被那場懸案徹底毀了。

影片里，何正正出獄后，再也沒笑過。生活里，黃軒也被自己逼得快“抑郁”。

何正正的臺詞非常少，永遠沉浸在徘徊、思慮、尋找中，再被摧毀、打擊、崩潰。黃軒曾一度覺得角色沒那么如意，因為臺詞少、感受多、壓力大、想有發(fā)揮特別難，他多次去找導(dǎo)演曹保平商量，是否能把角色性格稍微調(diào)整一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真的調(diào)不了。“因為那件沉重的案子像一塊石頭壓在何正正的胸口，他的內(nèi)心負荷很大、很扭曲、很掙扎，到了那個程度。”

曹保平素以細節(jié)嚴苛著稱，黃軒形容，那是“把演員往死里逼”。比如一場眼神戲，曹保平的評語是：我看到了你的慌張，很好，但是我希望在慌張的基礎(chǔ)上又能看到一絲絲欣喜。拍完一條，他又發(fā)話：欣喜我看到了，慌張也有了，但是我覺得這個眼神里還要夾雜一點點的不可思議……

一個眼神，來來回回幾十條，拍到閉上眼睛，眼珠轉(zhuǎn)動都不對勁了。突然在某一剎那，曹保平叫住黃軒，激動道：“有了！軒兒你來看，不錯吧？”但是，他立刻又提出一個新的要求：這個眼神再多留那么不到一秒就完美了，再來一下吧？

《她殺》的內(nèi)核是蝴蝶效應(yīng)：縱使試圖遺忘過去，但是，糾纏你的還是會繼續(xù)糾纏，放不下的還是會放不下，無法擺脫，終成心魔?！叭耸遣粫兊模粫絹碓较褡约??！秉S軒說。

黃軒初中畢業(yè)后一個人離家去廣州學(xué)舞，青春期是標準的“壞男孩”，叛逆、壓抑、沉默，一腔精力無處釋放。曹保平覺得，黃軒自身的經(jīng)歷與天然散發(fā)的憂郁氣息，正是何正正需要的

拍攝電視劇《你是我的幸?！窌r，導(dǎo)演姜凱陽回憶，劇中黃軒的父親急病住院，黃軒聯(lián)想到自己父親生病亡故的經(jīng)歷，黃軒演得動情，拍完后對導(dǎo)演說：“其實我不喜歡大情緒的戲，不真用心去演，顯得特別假，且二，但是用心去演了，就要去揭開傷疤，血還要自己去止”

黃軒自認不是“天才型”演員，無論是《推拿》里的盲人小馬，《芳華》里的舞蹈演員劉峰，還是《妖貓傳》里的狂浪詩人白居易，他的表演都是自我代入的“沉浸式”體驗。在他看來，人戲不分，“把自己活成一個角色”是笨辦法，但絕對不會錯。

電視劇《創(chuàng)業(yè)時代》里，黃軒演一個屢次創(chuàng)業(yè)、有著非同尋常旺盛精力的“草創(chuàng)青年”郭鑫年。為了拿準人物狀態(tài)，他特意拜訪了徐小平，問他創(chuàng)業(yè)者有什么特點。徐小平說，他們最大的習慣就是不愛睡覺，凌晨三四點發(fā)一個朋友圈，噼里啪啦點贊的都是他們?！八麄冇肋h有不安全感，永遠要奮斗，不停在焦慮、喜、狂喜、焦慮、欣喜、狂喜、焦慮……”

黃軒感到頭疼，這種人格跟自己性恪差異太大了，簡直是反面。但拍攝期間，他硬把自己調(diào)成了那個狀態(tài)。拍攝到了后半期，他隨手拉著人就能狂侃。有一天劇組聚會，演員們在一起喝酒。黃軒喝多了，鞋子一脫，跳到沙發(fā)上就是一通演講。第二天有人偷偷跟導(dǎo)演說：真可怕，黃軒喝醉了跟郭鑫年說話的語氣、節(jié)奏、手勢都一模一樣。

黃軒總結(jié)：“我是一個特別‘掛臉的人，跟我稍微熟一點的人都知道，我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我往鏡頭前一站，導(dǎo)演就知道我今天心情好不好，昨天怎么著了，是不是喝酒了。所以，我每演一個角色，那段時間，自然而然就跟這個角色愈發(fā)相近，如果這幾天演比較煩燥、暴躁的戲，我的情緒就會被帶起來，也跟著一直煩躁、暴躁。”

《她殺》黃軒演得痛快過癮，卻也是一場鮮血淋漓的“自毀”，黃軒明白“入戲”是演員的職業(yè)需求，也明白自己天生情緒易被環(huán)境左右。所以《她殺》后他潛意識把選戲的重心轉(zhuǎn)換到自我調(diào)節(jié)上來：當《創(chuàng)業(yè)時代》的導(dǎo)演安建拿著《完美關(guān)系》的劇本找他時，黃軒看完劇本，如釋重負地對自己說：“接下來我應(yīng)該去拍一部真正快樂的戲了?！?/p>

“黃軒是個好人？那他一定出現(xiàn)幻覺了！”

2017年是黃軒豐收的一年，《非凡任務(wù)》、《海上牧云記》《芳華》《妖貓傳》四部作品連續(xù)上映。其他演員趕匕這種機運，往往會趁熱打鐵多接幾部戲，但黃軒這一年只拍了一部電視劇《創(chuàng)業(yè)時代》，理由是“狀態(tài)不好，不想勉強”。

每年，黃軒必須從“藝人黃軒”的身份里出逃一段時間，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游蕩。婁燁記得《春風沉醉的夜晚》后再見黃軒：一個少年，皮膚黝黑，風塵仆仆的，剛結(jié)束一段獨自的背包旅行，健康而有些靦腆。馮小剛評價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沒有讓自己泛濫。

今年，黃軒把自己“往回拽了一把”：一部電影一部電視劇，整年無休。他用“人生無常”勸自己變得積極，“與其困惑，不如順勢”，多做點工作，多人世：“誰也不知道明年市場會怎樣，演員永遠是被選擇的，我也時常在做準備有天沒人找我拍戲了，我應(yīng)該干點什么?！?/p>

他覺得缺乏安全感是因為青少年時輾轉(zhuǎn)的經(jīng)歷。他幾乎每天都在思考死亡和終極：“每天看朋友圈，今天誰又生娃了，明天誰又去世了。生命就這樣一個過程，最終我們都要去到那個地方，我反復(fù)問自己，到底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當下的煩惱真的有意義嗎？”

問題自然是無解的，但也讓他想明白一件事：縱使無常，能緊握的，只能是一個“真”。

這種“真”，包括對“人設(shè)”的親手摧毀。

拍攝電影《無人駕駛》時，黃軒自認和戲里一樣，都帶著一絲孩子般的痞氣。而隨著《紅高粱》、《羋月傳》等電視劇熱播，他的形象成了溫潤如玉的國民初戀?！叭嗽O(shè)把‘我從‘我里孤立出來了，可是生活里，我有很多缺點，也要吃喝拉撒，也要談戀愛，有各式各樣的欲望和煩惱，要去維持一個美好形象，真的太難了。”他連說了兩遍，再也不要演溫文爾雅的公子了，再也不要了。

每次采訪，黃軒都不避諱地主動談起自己的無酒不歡。只要喝了酒，他就感覺能打開自己，既放松又自在，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有一次他喝多了，發(fā)了一條微博說“一想到終極就倍感虛無”，結(jié)果卻被媒體誤讀放大為“抑郁癥想輕生”，有時候想真實表達自己，外界的理解卻完全跑偏，他有些無奈。

導(dǎo)演徐昂形容，黃軒的性格單純，“像一只小動物”；陳凱歌則認為，黃軒身上有和詩人白居易相似的部分：天真，直白，不設(shè)防。

朋友經(jīng)常提醒黃軒，說話得稍微收斂一點，別什么都跟人家說，尤其喝了酒，賺了多少錢都恨不得跟別人交代?！暗移氚炎约鹤罾Щ蟮?、最不可示人的東西拿出來。^來來往往這么點事兒，歷史、文學(xué)、宗教早就說透了，我自己何必去遮掩？”黃軒說。

黃軒一直在自省，一旦有虛偽造作的東西，就在心里扇自己兩個巴掌。他這幾年愈發(fā)直率大膽：以前有人跟我客氣，說我一個朋友剛跟你拍完戲，說黃軒人太好了，我會說謝謝?，F(xiàn)在，再有人這么說，我會說，你快打住吧，黃軒是好人？你一定出現(xiàn)幻覺了！

斯文安靜、敏感好勝，都屬于同一個黃軒。他曾無比痛恨自己的性格，經(jīng)常陷入某個隋緒和感受里，耿耿于懷，自尊心又強，讓自己活得很累，視野局限?？墒牵輪T所接受的所有職業(yè)訓(xùn)練，恰恰是讓自己的敏感度更高、觀察力更強：“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東西，不接受也沒辦法，它是不會變的。只能在修行中，感受自己的起心動念，讓敏感成為工具而不是負累。”

他享受孤獨。珍惜每天拍完戲獨處的幾個小時——看完劇本，11點了，賴著不想睡，開瓶酒，看個電影，聽會兒歌，給朋友打個電話聊會兒天，磨蹭到一兩點，只能睡四個小時，早上起來頭疼，閉著眼睛刷牙，腦子里發(fā)誓今天晚上一定得早睡，永遠這么周而復(fù)始。

但他也懼怕孤獨。看到同齡人有家庭有孩子，拍戲的時候，對手演員的家屬來探班，他也會暗暗羨慕，自己要是也有一個家庭會多好：“我會想象，我會找一個什么樣的老婆？我拍戲的時候她來探班，給我做點吃的喝的，不拍戲休息時，我可以帶著我們的孩子出去玩兒，我會如何教育我的下一代，如何用我知道的感受到的，帶領(lǐng)他去看世界……”

然而，不管是養(yǎng)一只小貓，還是真正“定下來”，對現(xiàn)階段的他還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既渴望陪伴，又懼怕責任，他辯證地看待這個問題，自我審視了一番，得出結(jié)論：一個人自由自在也挺好的。

對于家庭、對于親密關(guān)系，黃軒矛盾著，也隱秘期待。他自我分析總結(jié)：“我現(xiàn)在沒法演的角色應(yīng)該就是父親，沒有過家庭，沒當過父親呢，這真的是演不出來的，讓真當過父親的人看了肯定會說——哎呀，他演的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