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在石上的菊花

羅文發(fā)

一

那妹子攏著一位婆婆，顫顫巍巍地朝這邊來了，莫非她倆跟我是一排座位。

妹子友善地看了看里面的我，接著又掃視起窗外堆滿云絮的天空，兩片薄薄的嘴唇動了動，說：“那一塊恰似大白菊一叢呢?！彼终苏约盒厍暗溺R框，又瞄了瞄遠(yuǎn)處，那意思是拿家鄉(xiāng)的云絮跟它相比，窗外的云略顯模糊、籠統(tǒng)了點。她定了定神，嘆出一聲“銀河呀畢竟是浪漫之云，可它又怎么能是真正的河流”。

坐在中間的婆婆，先看看整個機艙，人頭攢動卻又都在竊竊私語。她回首，瞅了瞅靠機窗的我，攏點，再攏點，她的頭部快挨著我的后腦勺兒了，嘴巴里熱氣直冒。圓形的玻璃窗上那團熱氣鑲成了一朵菊花兒，她眼光離開我，嘴里卻囁嚅著：“想不到我老太婆的夢實現(xiàn)了，八十多歲的人了，還能上天走一走?！?/p>

我隨之一樂，妹子也不好意思地沖著我微笑了一下。從外望去，她手里那鏡框子是用紅綢帶系好了的，綢帶里面又是一層藍(lán)色的包裝袋。什么風(fēng)景呢，有人是肯定了，有山有水有石更佳。心中一直有個問題又一次涌動起來，如果是名石呢？名石何其多，優(yōu)勢各自有。壽山、青田、黃龍玉、龜紋石、鹽晶礦這些名石、奇石在我國產(chǎn)地有好幾處，目前到底是哪種石頭拔得頭籌呢？

人在外面，嘴巴就是路。路在飛機上鋪開，閑著無事，我可以不恥下問嘛。

聽她娘喚妹子小名叫菊花。她自己介紹其愛好像是文學(xué)，這不也正中下懷嗎。當(dāng)然，愛好和專門從事還有那么一條子小溝。我的愛好嘛是奇石，算是略懂一二吧。菊花說自己本是個石材小老板，專門經(jīng)營那號名石的，奇石當(dāng)然不用多大的修飾，早已聞名遐邇。而我在此方面的閱歷跟人家相比，真算是有一條大溝。要不是上海的季老板幾次來電話邀我前去，為他的名石拍賣當(dāng)個托兒，我也許就跟菊花娘倆走不到一起了。

眼下，我們正乘著飛機奔滬而去，她在該市求那朵云軒拍賣行開個好價錢，我奔朵云軒經(jīng)歷這一次買賣，算是巧遇，不，更可能也是一種安排。季頭給我訂的票，登機后方知三人同路。季頭啊，你的信息夠靈，手也伸得夠長啊。

婆婆并不甘閑，插嘴過來和女兒扯東扯西去了，那么我和菊花的聊天只好暫時中止。心中卻猶感沖動，輕輕地哼起《當(dāng)你老了》這首歌，讓它伴著我在飛行中打發(fā)時光。這原是詩人威廉·巴特勒·葉芝的一首詩，八十年代風(fēng)靡至今，“ 當(dāng)你老了，頭發(fā)花白，睡意沉沉 ……”

眼下，我想著菊花為什么會有一位這樣的娘呢，她也頭發(fā)花白，停不下的碎步。從菊花跟她娘的年齡差距算起來，起碼相差了五十多歲，料想不是她親娘。但這婆婆，當(dāng)初肯定為她沒少操心的，丫頭片子當(dāng)男孩子來養(yǎng)。她的姐姐們都知道，吃喝拉撒，辛苦地把她養(yǎng)大，又送菊花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菊花又甘與奇石為伴。可她娘呢，老了，該菊花孝敬一下她哪！娘登機了，頭一次上飛機卻像少女一般，其實并沒弄反，說實在的，菊花娘倒是把丫頭看得比親生的還重呢。

我想，如今老人坐飛機可不是那么隨便的，于是帶點奉承的意思說：“婆婆，您老人家麻利得很，一下就鉆上了飛機?！?/p>

菊花娘笑說：“都是我丫頭的功勞?！彼龅啬谜鄢蚱鹞?，或許是我的方言所致，“好，好，菊花，我們這下碰到一個家鄉(xiāng)人了，白沙的，只幾十公里?！彼桓始拍熬栈米幽憔透冻段覀兗亦l(xiāng)的事吧?！?/p>

菊花臉一紅，拿眼睛瞪了一下娘，娘卻把眼光射向窗外。出門在外，有些話是不能亂講的，我附和著。不過稍稍冷了一下場，不知是什么牽動了她：“好吧，講一下也無妨，講這個事之前請你幫一個忙，這是個笑話又不是個笑話?！彼χ钢肝业淖?，那意思是我娘跟你換個座位行不行。

菊花娘會意地接聲道：“好嘞，好嘞，老鄉(xiāng)，老鄉(xiāng)。”

人家好話講在前，我只好站起來讓座。這邊菊花娘已挪到了窗戶邊上。我坐在了中間，菊花表示不好意思。她娘說：“你不是要聽我的故事嗎，中間隔著一個人，這下?lián)Q過來聽得清楚些嘛！”她笑了笑，看著云朵，好像真是一心一意地去數(shù)那云朵了。

菊花講，那一天，我娘打來電話：“菊花呀，春天來了，我想坐飛機到外頭耍耍?！蹦锴皫啄晔堑酵膺吢糜芜^的，現(xiàn)在娘已八十五歲了，提出要坐飛機從天上走走，到外面耍只是表面理由，坐坐飛機倒是真的想過個癮。其實娘還只怕有更要緊的事，她口里直說，菊花，你也曉得娘這輩子還沒坐過那玩意咧。

菊花講，娘大概是想過狂歡節(jié)了，狂歡節(jié)是不講身份和年紀(jì)的。她當(dāng)時含糊其詞地勸導(dǎo)母親：“娘啊，這不是狂歡節(jié)，可能怕你不中神嘞?！?/p>

“不中神？那我一輩子就該從地上走是不是？”

“不是的，是飛機——怕您。”菊花笑著糾正。

“好吧，怕我，我倒要看看飛機是怎么樣怕我的?！本栈锊环獾卣f。

二

事不宜遲，當(dāng)妹妹的只有趕緊打電話找大姐了，說自己每天在店，二姐又嫁在鄰縣，拜托您關(guān)照一下，莫讓老娘單獨出門。

大姐說，那是當(dāng)然的事，不過我看得住就看，看不住也莫怪我。我一個賣水果的小攤販，家里還有孫子要管，沒有那個專門時間，也沒有那個紅高粱。菊花說我也知道，大姐也五十幾歲的人了，屋里屋外地忙，也難怪。沒過兩天，大姐就氣喘吁吁地打來電話，老娘來了口信，明天一早就要搭車奔飛機場了。看樣子這回娘不是鬧著玩的，架不住她那股子磨勁，我只得親自出馬。我想準(zhǔn)是大姐走漏了消息，說我要去上海求人拍價菊花石，所以娘就先動身走，借故把口風(fēng)漏給大姐。大姐又讓我這個三妹必定和她同行。菊花說這趟上海之行想瞞也瞞不住了，看準(zhǔn)了那個航班航次，算了一下時間，趕早坐的士一個多小時便趕到省城飛機場。

菊花估計娘還在路上，自己早去機場候著娘。菊花散步似的在機場大廳轉(zhuǎn)著，忽見前面圍了一大堆人，一個老年婆婆的聲音傳進耳來，如梁紅玉敲鼓，粗中又藏著細(xì)，多么熟悉的腔調(diào)。菊花不禁駐足，隔著人縫向里張望。

“你們看什么呀，老人還不興坐個飛機走嗎？走，找你們頭頭兒去！”

“是呀，您呀，能上天，王母娘娘在天上不也是老太婆一個嗎？”前面那個旅客逗得大家合不攏嘴。菊花講她笑不出來，心里一緊，壞了，娘先到了。 娘背著自己的雙肩包，兩手捧著一個大鏡框，攔著那女服務(wù)員不放行。菊花渾身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其實她包里也有個鏡框子，不過小多了。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她無論如何都要把娘的鏡框子拿到手。老人家坐飛機捧著它干啥，這是可以引起別人懷疑的。走近幾步，不用說了，娘倒夠細(xì)心的，鏡框子是捆扎好的。菊花上前捧過它，也就是我和她倆見面時菊花胸前的那個鏡框子。

菊花護著鏡框子喊道：“娘，您這是干什么啰？”

娘讓到一邊，那服務(wù)員借此脫身，請來他們的負(fù)責(zé)人。他要過娘的身份證看了看，算了算：“唔，您老八十五歲了，怕是不能夠乘飛機了。”他把身份證塞還給了娘。

從沒坐過飛機的娘，沒有被這位值班負(fù)責(zé)人的嚴(yán)肅嚇到，耳聽得飛機一架又一架地在外面起落，那聲響變得越來越清晰。她站在大玻璃窗邊，嘴巴不停地嘟囔著，最后她竟問該坐哪一架飛機去上海。幾年前，菊花上大學(xué)就在上海，所以她記得該市就有個朵云軒的拍賣行，他們兼有評石、鑒號的業(yè)務(wù)，且遠(yuǎn)近聞名。娘是知道菊花妹子早就打算要去該地的，因此，也就有了真心要到上海耍耍的想法，名曰幫菊花妹子辦事兒。

值班長招呼菊花走進他們的辦公室，頗有一番談話的架式。他穿著制服，聲調(diào)低沉，話語嚴(yán)肅：“你真要陪護你老母親上飛機？”那個“老”字他甚至用了鼻中音來提醒，意思是我們航空部門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上了八十歲的老人是不能隨便坐飛機的，以防意外。

“所以嘛，我當(dāng)女兒的一路趕來當(dāng)保鏢?！泵鎸Πl(fā)話人，菊花領(lǐng)了他們的一張表格，拿著筆在上面打勾或是在勾上打一點，勾都基本上是好的、正常的，如血壓、心臟、耳朵、眼睛。菊花臉上突顯出堅定的神情，手里在填，心里卻在發(fā)緊，仿佛胃在抽搐，一陣一陣地。

值班長劈頭就問：“怎么啦，鬼妹子。”

菊花以為他是針對她胸前的鏡框而言，菊花無法去辯說，不，她把話兒藏到肚子里去了。她禱告，萬保此行不得穿幫。懷著那種擔(dān)心，她交了那張表格。有了值班長的交待和吩咐，菊花最后還是幫娘買到了機票。登機后，娘又碰到了你這個知冷知熱的家鄉(xiāng)人，讓她如愿地坐在圓窗戶邊的座位上。而我呢，又怕娘看見外面一會兒碧空如洗，一會兒白云擁來，疑她會被嚇著，以至于頭暈?zāi)垦?。可看樣子娘好像沒有什么事兒，坐邊上離白云近，她說她要扯一塊云絮回去用。

扯它干嘛？我跟著問。

娘笑了一下，回頭說：“回去給丫頭做棉襖?！蔽蚁胨@話一定是哄小時候的女兒的。可如今女兒大了，反過來哄老娘了。隔著那扇圓玻璃，她眼睛貼在那上面看。飛機上天時她有些驚駭，坐不太穩(wěn)又有些顛簸，想動又不敢動，時間的流動變得僵硬。這胳膊肘啊往哪里放，保險帶娘緊緊抓住不放。

送點心的時刻到了?！澳棠?，您想喝點啥？”空中小姐笑容可掬地來到娘的面前。

“喝茶?！蹦镲w快地回答了她，不過又加了一句，“最好是名茶孤掌峰。”

空中小姐望著我，笑笑說：“沒有呢?！本栈ㄕf：“娘改不了那個口味?！蹦锏闪怂谎郏骸澳蔷涂Х取！币豢诳Х让偷睾认潞?，“呀呀呀，苦——哇?！?/p>

我暗中好笑，好一個京劇叫板。我說，老人家咱帶有名山茶“孤掌峰”。我打開擱行李的長柜蓋板，從包里拿出精致的茶盒，拈了一把于杯中。服務(wù)員提來開水，一注開水下去，茶葉練起功來，花拳繡腿，最后齊整整地半浮于水面之上。

菊花娘嘬了一口，連聲說：“老鄉(xiāng)，好茶，好茶喲！”

菊花看到娘飲茶的狀態(tài)，說真是的，自己怎么不帶一盒名香蕊咧。她清了清喉嚨：“先生，你看我手里捧的是嗎里東西？”

“鏡框嘛，無非就是照片?！蔽倚πφf。

“嘛里照片哩？”菊花又一句逼問。

“這，我不敢亂猜?！蔽页栈米訑傞_兩手。

菊花兩排潔白的牙齒閃開：“告訴你吧，是菊花石的照片?！?/p>

三

菊花在并未徹底揭開鏡框謎之前，話鋒一轉(zhuǎn)，如數(shù)家珍地夸起自己家鄉(xiāng)的奇石?！澳壳?，最好的還算我們淮川的那條永安河，河中出石，黑白分明，底色厚重，白菊昂頭，一塊大的菊花石就是一處菊花園，各持妖嬈，千姿百態(tài)?，F(xiàn)在我們要去的是上海那家機構(gòu)，正是評定各類奇石品相、品質(zhì)的專門機構(gòu)，現(xiàn)在也有好幾個產(chǎn)地出了種跟淮川相似的菊花石，而且正處于開發(fā)階段，不像淮川，資源都面臨枯竭了。”

她見我出神的樣子，似乎覺出我不是一般的奇石愛好者，又為我沒有一尊正品的淮川菊花石而可惜。她偷著笑了笑，好像到了她手上這就不是一個問題了。但妹子沒有估計到的是，我其實是她暗中的對手。我是受人所托來幫朋友，也有幾成傭金要拿。好了，我們還是回到妹子身上來吧。

你不得不承認(rèn)她身上散發(fā)著靈氣了，她說淮川菊花石可是大有來頭。清乾隆年間，家住永和鎮(zhèn)的歐錫藩偶然發(fā)現(xiàn)了菊花石，并取石雕硯，一時傳為奇物。菊花石質(zhì)地細(xì)膩，花態(tài)逼真，白色晶瑩的菊花，陪襯黑色基質(zhì)巖石的底色，古香古色，充分展現(xiàn)了自然造化的神奇。再若以精工雕琢成工藝品，更是錦上添花，精美絕倫。天然菊花石又名“石菊花”，產(chǎn)自永安河中，另外古港地域也有出產(chǎn)。

先前，這里并不是河，是大山的凹處，其“花”孕育于兩億多年前，因地質(zhì)運動而自然形成于巖石中，亦可稱“取日月之精華，吸天地之靈氣”。其花型酷似層層翻卷的秋菊，花呈乳白色，且紋理清晰，界線分明，神態(tài)逼真，玉潔晶瑩，蔚為奇觀。此未經(jīng)雕琢之永和菊花石坯，再經(jīng)千百年來世代遺傳的石雕藝人巧奪天工，隨形遐想，著意于心。一幅幅栩栩如生、形態(tài)各異的藝術(shù)珍品，或束之高閣，或散佚民間……

菊花石據(jù)傳發(fā)掘于清乾隆年間。相傳當(dāng)?shù)剜l(xiāng)民取石壘壩，驚詫地發(fā)現(xiàn)石中含有“菊花”，鄉(xiāng)中石匠，如琢如磨，細(xì)心雕刻，遂使奇石成為貢品，被歷代朝廷、官員、富商作為收藏饋贈的佳品。一九一五年，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我國工藝大師戴清升之絕創(chuàng)：“映雪”花瓶、“梅蘭竹菊”屏風(fēng)參展，令世人囑目，拍案驚奇“石頭能開花”，并一舉榮獲“稀世珍品金獎”，至今保存在聯(lián)合國博物館。一九五九年，淮川人將一尊巨型立體雕件“石菊森山”呈獻在北京人民大會堂，供各族人民觀賞。一九九七年和一九九九年，香港、澳門回歸，淮川人創(chuàng)作了兩件具有紀(jì)念意義的菊花石雕，分別獻給香港、澳門特區(qū)政府。

這個二十五六歲的巧舌妹子口吐蓮花，連珠而發(fā)，她像誦詩，一條長裙隨著詩流拂在身，一頭秀發(fā)披在兩肩，圓圓的臉上嵌著的那對眼睛如泉水晃動，但那一蕩漾眼睛便有了山、水和石的風(fēng)景。

菊花講了這些，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口才和記憶力。但是有一著棋她走得是不是欠妥，其實照片藏在U盤里不就得了，拿這么大的鏡框捧著豈不費事，于是我講了這件擔(dān)心之事。

U盤、電腦當(dāng)然省事，但唯一叫人擔(dān)心的是它們可以被無數(shù)次地復(fù)制，我這照片只給專人看，避免任何可錄、可復(fù)制的設(shè)備出現(xiàn)。一句話，我這鏡框里的菊花石身價雖高，操作起來各方面卻要低調(diào)行進。

慢慢地，飛機從白云中忽悠而過，轟鳴聲漸漸增大，娘抬手把一雙耳朵捂住。菊花知道老娘是嫌那聲音鉆心，這種聲音只有沒坐過飛機的老年人煩躁，害怕會把自己帶進不可預(yù)知的天穹深處。

我看到菊花娘發(fā)僵的神情，心里也跟著僵了一下，好像菊花娘的魂魄飄到了云里。我輕輕地碰了碰她老人家，沖著她把自己的胸膛挺了挺，意思是你女兒講了的，只有飛機怕您的，哪有您怕飛機的。菊花娘膽子大了一點兒，但是飛機上也全體靜默了，那機器的聲音代表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氛。菊花想她娘馬上會從這玩意上溜下去，或是還回到那孩提時代，稚童不知道膽怯，不懼天高路遠(yuǎn)。菊花娘那時可能會認(rèn)為這飛機比輪船還危險，是找不到著陸點的苦?！?/p>

四

菊花娘害怕了，一把奪過菊花抱著的鏡框，去掉包裝袋，眼睛瞅著那鏡框里的朵朵菊花兒，手指顫動地在那菊花上、菊花石上，一朵、兩朵、三朵，直到那大小不等的十五朵菊花燦爛出世，亮在高空……

半人來高的菊花石是有點重，但也沒到一個人搬不動的地步。這次去上海參與名石拍賣，當(dāng)然需要專門機構(gòu)進行核定，這是菊花走的頭一步棋。核定之前肯定要對她的菊花石品評一番，甚至發(fā)生爭論。菊花決定不做勞民傷財之事，只帶真實照片一張，其特點照片上都可以反映出來。如果行，即叫家鄉(xiāng)的大姐夫搬來。娘倒好，也拿來照片，相框子裝著的是大照片，十幾寸的，意思是大些看得更真切。

幾年前，菊花由外地回到家里時，當(dāng)晚發(fā)現(xiàn)娘一個人在房里淚水汪汪的。這是菊花十幾年來第一次見娘落淚，心想，娘是該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了，走吧，那一回菊花和娘就那樣坐上高鐵走了。這回呢，是依娘的意思上天飛一飛，卻又時刻擔(dān)心娘的魂魄被風(fēng)攝走，最后連帶著把風(fēng)燭殘年的娘也吹向空中。想想看，工作一旦忙起來，平常兒女們又有多少時間來理會并陪這根殘燭燃燒呢。

為了娘晚年生活愉快，消除娘那種孤獨感，菊花這個被當(dāng)兒子用的丫頭就要掏心窩子地想到娘的需要了。想想娘的舊居，年頭已長，墻壁坑坑洼洼，有的地方甚至裂開了一條縫。成全娘的只是那副鐵梯子，一拉開就像一個人字，任你的腳板來踩。她常常登它上墻去取日用家什。梯子一用完，她總是拿塊布，把腳印擦得一干二凈，把梯子擦得纖塵不沾。在娘看來，她只等哪一天騎上這匹馬策鞭而去。

娘打開衣箱門，拿出那件跟自己多年的藍(lán)絲湘繡包，這才是菊花石真正原始的包裝。她把它拿出抖開，面子正是菊花石的針繡。隨后她又去文案邊，雙手舉著袋子豎在文案之上。菊花石由菊花拿著，娘把它蓋在上面。她親自問過一次，菊花，你不會去拍價，把它賣了吧？

“娘，菊花會那么做嗎？”菊花表面上應(yīng)付著這件事。

冬雖盡，春遲來，古道西風(fēng)。娘不放心，踮著腳兒隨菊花涌上了那波音大飛機。她看見了白云大團大團地飄舞在窗邊，一雙腳若是踩上去，有如踩在云梯間。她把自己的兩條腿分開，兩個膝蓋緊貼著飛機的機殼，兩只手像被糊上石膏似的，一下一下地在椅子把上摸。

丈夫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眼前。他喊菊花娘，床頭上病著的老公語重心長地說：“人的許多東西都可以放棄，甚至財產(chǎn)都可舍去，只是它?！彼钢改菙[在文案上的菊花石袋，里面的菊花石是我用白石老人的三幅“花、鳥、蟲”連片換來的。現(xiàn)在，我已是黃泥埋了半截身子了，有些打算卻沒忘記。白石老人的“荷花、黃鸝、蟋蟀”連片三圖，其經(jīng)濟價值高于所換菊花石，但它的操作過程難免真、庸混之。菊花畢竟不是搞美術(shù)的，菊花石價值略低，但菊花擅長運營，真假之石她心中有數(shù)，在她面前難以混同。

菊花爹對于菊花石今后如何幫她打天下，是動了一番腦筋的。他的眼睛此時艱難扭向外面，聲音本來就不大，這一下更似蚊子似的，菊花石傳給大丫頭、二丫頭都不合適，雖是親生，她們沒有那份心計，況且在此她們都已得到了應(yīng)有的補償。三丫頭雖是你妹妹所生，但你妹妹后遭橫禍，在山上采藥時不幸滑下百米懸崖。菊花幾歲就來了我家，如同親生女兒一樣。她會讀書，有靈氣，甘心與石為伴，那就傳給三丫頭作為她的起步吧，你一定要把持住老大和老二。

五

菊花拍賣家藏菊花石，是為娘住的房子籌款。那房子實在是該換一換了。也不曉得娘是怎么知道的，她這趟來說是幫她的忙，除非是大姐給她透露的。

“娘，快到了呢?！本栈◣е鴰追挚煲獾貙δ镎f道。

“各位乘客，目的地上海到了，感謝大家的配合?！憋w機上的廣播告知響了起來。

娘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保險帶落在一邊，在喊著什么。飛機嗡嗡嗡地，好像開進了一個水晶洞，燈光明亮如洗，旅客們指著娘都在竊竊私語。飛機嗡嗡的響聲震得人耳朵根子發(fā)麻。菊花喊娘，把嘴張開。我好像能感覺到菊花娘的脊椎齒輪，一節(jié)一節(jié)地在重新排列、組合起來……喀喀、喀喀……飛機降落時的壓力比上升還要大一些?！?/p>

茫茫長空，菊花娘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魂魄，“哎”的一聲，兩腳一騰，在空中翻了幾下，最后吐出舌頭，離地千把丈。嘚、駕，娘吆喚著一匹馬，馬兒帶著她便又奔騰起來，的篤、的篤。往下而去，半天云里，那里有一尊菊花石，娘抓住它半天不動，而那尊菊花石并沒有摔下去。

菊花娘頃刻閉上眼睛，張開口，旋即又試著閉上嘴巴。一支聽得大概的山歌又在娘的喉頭里滾動：“鄉(xiāng)里妹子進城來……”

我再一次讓開位子，菊花輕輕地把娘按回座位。娘在水晶洞里練嗓門，但光看見她扯嗓子，聲音卻是汩汩如泉。

飛機像只大鳥，努力地飛出了山洞，對準(zhǔn)跑道而下。

“娘，到了，到大上海了！”

娘的眼珠子突然不動了，呆看著女兒。

娘的眸子好一陣回轉(zhuǎn)過來，“到了，這么快？”娘一只手使干凈的手帕擦了擦臉和嘴，揩了揩她那稀疏的眉毛，然后咂咂口，像吃了一頓大餐，一張臉卻漲得通紅。

菊花石鏡框落地，我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又加一個雙手合十。我望著菊花和娘兩個人安全落地，忽然想起：“當(dāng)你老了，頭發(fā)花白，睡意沉沉…… ”

出航空樓的扶梯上，娘和菊花并排站著，娘把那鏡框子緊緊捂在身上。上海我已不生疏了，我急匆匆地穿過南京路往朋友所在之處朵云軒走去。

菊花她們則稍事休息，先把自己安頓下來。她們帶來的是一尊菊花魂，不可多得，世上少有。如今菊花娘兒倆又把它的姿影帶到上海，一座菊園上面飛來了十幾只乳白色的吐須菊花，連帶著它們青幽幽的石材。

六

自然，我是輕車熟路，先一步到達朵云軒，朋友老季頭很高興我能夠赴約，幫助他搞好這場名石拍賣。其實，我只是他請來的幾位托兒中的一員，舉著牌子應(yīng)價，把價位盡量抬高。吃午飯時，我順便談及了和老鄉(xiāng)飛機上相遇的故事。老季不斷地發(fā)出趣問，他取下那副金絲眼鏡去揉眼晴：“早先你并不認(rèn)識菊花娘兒倆？”

“她娘兒倆住淮川，我在白沙，幾十公里的距離，哪能認(rèn)得。”我應(yīng)道。

老季頭戴上眼鏡后卻又是一副正經(jīng)樣兒，眼睛藏在鏡架后面。他那樣子令我都有些捉摸不定。“淮川街上有幾家經(jīng)營名石、奇石的？”他問。

我說：“我平素很少去淮川，哪能知道有幾家店。”

“這就對了，你這次來算是幫我也算是幫她倆，朋友，這就對了?！?/p>

一個多小時后，接待室通報：“來了，來了，來了貴客，一老一少。”工作人員朝古色古香的中廳傳話：“季頭，有人來談拍石之事了。”

既然是老少同來，又是女性，一定是菊花娘兒倆，我當(dāng)即要求回避一下?！耙埠??！彼f，“既認(rèn)識，可先回避一下，免得人家懷疑。”我連忙去了隔壁小廳。

一應(yīng)妥當(dāng)后，季先生向外呼道：“請進?！币豢词俏焕咸糯蝾^陣，他連忙離座，指著太師椅讓老人家坐下。菊花娘道：“先生，莫太客氣了?！庇种钢妇栈?，菊花沒坐，只是將娘所帶的大幅照片從袋中掏出。當(dāng)那鏡框子翻轉(zhuǎn)過來時，突見光影道道，朵朵菊影妖嬈。

“哎呀呀！”老季頭的幾位弟子同時發(fā)出一片贊嘆。展示廳內(nèi)強弱不同的光恰到好處，滿屋菊香，葉攀廳壁。但見照片中十幾朵菊花大小不一，長菊花昂首于天，小菊花似蝴蝶簇?fù)砥溟g，墨盆似的泥石似丹青所布，黑白相濟，詩意盎然。

季頭回首對菊花妹子說：“不知是家傳還是在外采購而回？”

菊花娘搶著說道：“當(dāng)然是家傳的啰。”

菊花卻說：“先生，咱家傳的菊花石有沒有點不同氣勢？”

季頭說：“從表面上看，可算此次的上乘之作，不過還得憑實物定論，比如說妹子所持之石，出自淮川，是在河床流經(jīng)的洞中掘出，這樣的出產(chǎn)地，材質(zhì)也就不同了。它本身牽涉到脆和韌的比照。”

我夾在隔壁小廳內(nèi)，耳朵豎著，話不曾聽差，思忖道，那當(dāng)然就要看實物如何了。

菊花是不是心里有底了，季頭從外表看起來是位鑒石的專家，但他能舉一反三嗎？菊花妹子的菊花石其實別有洞天咧，他能評述出來嗎？他若真能評出來，菊花妹子便會參與季頭的名石拍賣。

七

菊花爹臨去世時，用指頭在菊花掌上寫了三個字：背，藏，花。這個秘密只有她知道，爹爹像是給了菊花石的無字天書。

季頭把眼鏡摘了下來，重新打量起菊花。菊花笑著，透著一股靈氣兒，叫你無法小看于她，也無法將話題推進。

大半天過去，我囚于小廳內(nèi)，想言之，又不得而言，煎熬一般。

好了，他們就這樣遮掩地扯開了話題。菊花不厭其煩地把菊花石介紹了一遍。季頭又不斷地插話，不知不覺到了晚飯時間。菊花娘茶水都喝了五六遍了，朵云軒的小廁所都被她包了。最后一次是娘在廁所門口喊道：“死鬼，中飯還沒吃咧！”季頭一聽趕緊提議，外邊有餐館，這就去。這一句話倒提醒了我，我從小廳側(cè)門而出，走在了前面。我在廣場美食角先行買了兩大碗面。菊花說：“不好意思呢，知道你就躲在側(cè)廳?！本栈飺]手說：“還講什么客氣，吃吧?！北阕谀抢锍粤似饋?。

上海小籠包是有名的，我欲再買一籠。菊花擺手。菊花娘卻說來個把嘗嘗?！耙粌伤膫€，兩個半兩，好吧，就給阿婆來半兩?！钡曛餍χ饝?yīng)。

菊花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好在季頭沒來，娘這樣怕要逗人笑話咧。菊花想起菊花石鏡框暫時放在他處。季頭一連說出三個“好”字，不去陪也好，正好我要獨自審視一番。

菊花饒有心思地跟著娘走出朵云軒，她們在燈光之下朝廣場美食點而去，原是想先找個吃面的地方。當(dāng)然，雙方都得冷靜一下，吃完東西事情總還得有個結(jié)果。

等她們走遠(yuǎn)后，我又鉆進小廳，樣子實在有點難堪。我后來問季頭，我這成了什么？

“成了什么？”季頭反問。

“成了蔣干偷書了，偷聽和偷字差不多。當(dāng)然，我想菊花娘兒倆是知道我的用意，不存在那一偷的。

“我說老季啊，實拍價告訴她又如何？”我問。

季頭苦笑了一下，看來菊花石是妹子當(dāng)家的，偏偏人家不愿意露怯，討個好價，搞得我價都不好開了。我也不知道這菊花石的實價，所以我只有單獨去找她們了，聽聽她們的口氣。但凡遇到這種場面，我得露面了，誰叫我是她們家鄉(xiāng)人咧。

順著燈光尋去，朵云軒到這邊來也有半里多路，燈光映襯。餐畢，看得到他們幾個人正在廣場橋邊上、湖邊上望著那湖水，湖水很清，清得看得見月，清得能看見人的靈魂，樹的倒影，湖水會帶出靈氣，湖水也會顯出人的欲念。只聽菊花娘發(fā)出聲來，甕聲甕氣地那么叫著：“他們是這大城市倒騰這名石買賣的大東家嗎，出價低了可不行?！?/p>

菊花說：“娘，你說什么價合適呢？”

“起碼要個七八十萬吧。”不一會兒，菊花娘又伸了下舌頭，“只怕賣不了那個價?！?/p>

菊花講：“您是不太清楚這頭等菊花石的行情，菊花石超過八朵在一塊石上，每朵十萬，我們是十五朵稱圃，行底線價起碼是三百萬的一半?！?/p>

乖乖，我靠近她們倆，一根燈竿遮住了我這吃驚的人。風(fēng)兒輕刮，那個最低價我是聽得清楚了。我輕輕地變成一陣風(fēng)，由燈柱下溜出，由湖邊又飄回朵云軒，我說：“季頭，實價告訴你吧，一百五十萬?！敝宦犚娢彝鲁瞿莻€價，季頭說：“內(nèi)行，這個價高也不高，看你怎么弄？”

菊花娘以為這個底價是夢囈，屬于湖邊夢囈。待菊花娘倆回來，菊花妹子終于向季先生又開出出手價一百六十八萬。本來我是要露形的，這種局面也可能是老天爺?shù)陌才?，一聲門響，我又進了那個小廳。

季頭想，這等事想也急不了，一是接下家主子還得再等等，二是有待菊花從家鄉(xiāng)把這菊花石實物轉(zhuǎn)來，如果實物真的如愿，價格可以抬高一些。季頭的想法給我透露了一下，若接單可達此價，一切都靠實力說話。但是菊花妹子的出價若還要高的話，這就要扭盤了。再說，你要她先把實物背來，來了又不愿出那個價，路途甚遠(yuǎn)，豈不害了人家。何況人家也想到了雞飛蛋打的事，這個妹子精明著呢。

八

這次上海之行白跑了一趟嗎？菊花不是那樣看的，說這不能完全算白跑，對于菊花石的行情價，人們還有個認(rèn)識過程。如今首屈一指的壽山石出在福建，乾隆皇帝的鏈章就是此石雕刻，乾隆走到哪兒帶到哪兒?，F(xiàn)在僧多粥少了，它的流通就如沙灘上行船，劃不動了。青田石出在浙江，如今也還尋得著，尤其是文人、學(xué)士所用的大量閑章在文玩市場也可見到。但是，這兩種名石都得用功用腦，不雕不成器，唯菊花石得道天然。但又好比金剛鉆的形成，不知多少年月，多少時光煉就而成，打開得見，花自抖艷。所以菊花說不急，何必在一時呢，再等一段時間也是天助自然的事。

我說，難得你這樣想得通，作為我來講畢竟沒起什么壞作用。打了電話，我說老鄉(xiāng)來送老鄉(xiāng)了。我摸清了菊花妹不愿低價拋菊花石的真實想法，夸她做得對。老季啊老季，還是不要在我小老鄉(xiāng)脖子上架刀吧！菊花妹不挨宰我心里也便舒坦得多。

我和菊花娘兒倆在高鐵站分的手，并答應(yīng)以后保持來往。不過，在后來的日子里，倒是菊花妹主動些。在上海躲著她倆，我總認(rèn)為自己好像做錯了一件什么事一樣。

以后，她還專門來過我所在的省城一次。那一次，她還帶上了長有三朵菊花的筆筒鄭重交與我。書房內(nèi)，梅的筆洗，蘭的端硯，竹的筆架，加上菊花石、房中文玩、書卷。我想，我所交的這個女朋友真還是有情有義的，填補了我內(nèi)心的一種遺憾。

后來，我卻有點疏于聯(lián)系了，除了節(jié)假日有電話問候，其他時候無聲無息。是她的原因嗎，細(xì)想不全是。是我自己戴了草帽尋草帽，你的帽兒就在頭上。這下輪著我不安了，莫不是人年紀(jì)越大，有些謎團就越想搞清，吊在身上總是個累贅。我終于選定一個時日，往菊花所在的縣城而去。

菊花說過，她在縣城嗣同街開了一間銷售菊花石的門店，以本鄉(xiāng)產(chǎn)品為主。我躬問賣主，請問菊花姑娘在嗎？

人家反問：“你是誰呀？” 那中年漢子則用一張隔夜面孔打量著我。

菊花的回避，加上我未事先告知，沒見到她本人那是自然的了。但她的門店我還是見到了。這個奇石之店裝飾雅致、有靈性，正中的是鎮(zhèn)店之寶——菊花石形似花屏，約半人來高。當(dāng)時，我就想看她的鎮(zhèn)家之寶的。大小十五朵白菊分布有方，菊的花須、花瓣與展示的照片無誤。但這一審美場景還可以從石的韌性出發(fā)，更帶來石菊花經(jīng)歷的歷史歲月的洗禮。菊花石下部左側(cè)一菊花碩大，頂起半邊天來。上邊是幾朵銀菊賽月，與日月爭輝。下方，小菊似白蝴蝶翩翩飛舞，穿繞菊間，魂飛蝶舞。而背面屬于隱景，細(xì)看再三，那銀鉤白菊才會浮現(xiàn)，這就是菊花的秘密，勾起人無限聯(lián)想。當(dāng)然，它是待售的。

遠(yuǎn)看，其他的菊花石如別致的山峰，近觀那些出水之物還似身在水中，它們通體油光，或七八朵，或單朵如盆。小的也是好幾朵，菊須如蝦須，拱起半座橋，盡情張揚向上。墻上，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菊花妹子的照片，她立在眾多的菊花石之中，身上一件淺綠色短衫，石配人，她倒是越發(fā)動人。

古時，文征明留在蘇州的留園，樓臺亭閣，別具一格，特別是那一棵樹半邊而空，能擠進兩人，頂上卻還是綠枝成蔭，半殘反而超過了全枝。石菊花秉性正是如此，一剖一解，晶瑩自現(xiàn)，出水石君，優(yōu)柔成仙。

我站在那花屏面前，眼前忽地模糊，面前出現(xiàn)五柳先生的身影。喲，陶淵明居士，我這廂有禮了。施禮收袖時，忽地一下，我清醒過來。嚯，是菊花，菊花女，你到底人在何處呀？

面對那守門漢子，我把曾經(jīng)去云南討要的那塊奇石拿出來。這是跟淮川菊花石有一比的小菊花石，我捧起柜上的那面圓形鏡子，放在奇石之后。白晝的太陽，夜空的星星，兩面正反的畫景映襯。我不敢多問菊花石背后藏花的玄機，倒是人家漢子看出實情來。他說，那一夜是月夜，菊花要我把那菊花石搬到月下，約等了片刻工夫，月光正映在菊花石后背，慢慢地，天上那一輪圓月跌落在凹處，凹處內(nèi)看見好幾朵菊花兒隨月而移，花影重疊，月光菊樣。

我說奇了，莫不是月光恰到好處，要不然我在菊花照片面前這么入迷。

漢子轉(zhuǎn)而為笑，只是把這菊花開背后的事只跟菊花講了。至于她如今忙啥，漢子支去吾吾地告訴了我，她是在家侍候病了的娘。

九

因此，我就不能這樣輕易回去了。當(dāng)晚，我就在她們縣招待所住下了，我不信會打不通菊花妹的手機。約晚上十時許，還是無人作答，我又打了十幾遍，正當(dāng)準(zhǔn)備放棄之時，“是你嗎，還沒有返程？”菊花妹終于回電話了。

我說：“你這個電話我都快打爆了。”

她說明天一早就來接我。第二日不巧是個雨天，我站在縣招待所門口等她。

抬起頭來，只見有把油紙雨傘迎面而來。對于這種老式雨傘，我是懷念的。不是因為它舊，也不是因為它便于收藏，而在于它有一種詩情畫意油然而生。想想看，有多少文人墨客曾被它迷惑過。普通百姓用它，毛澤東主席當(dāng)年去安源的那幅畫，雙肩背的也是它——一把油紙傘。它舊嗎，舊得有桐油香，舊得有那么一股韻味。

菊花來接我，我不免心動。舉一把絳紅色的油紙傘倘佯于街上。人行道上，眾傘斗艷，各色布傘紅、黃、藍(lán)、紫從我身邊飄過，但是，眼光掃在菊花妹那把傘上的卻為數(shù)不少。

菊花說，等急了吧？這是娘保存的老紙傘，她有她的用意。這么多年來，除了菊花石，再就是她的這把舊雨傘了。這把舊紙傘，你看看頂尖是木頭，小小圓形木頭下壓著一塊加厚的油布，再就是篾片上的布，竹篾片一根根穿在其中，緊要處是閉合的小竹拴，打開就是那一身的絳紅色衣裳，一朵黃菊花開在其上。

菊花妹細(xì)數(shù)起來，數(shù)年來，這把傘由大紅變?yōu)榻{紅，那種絳紅的半透明狀，還有一種暗暗的咖啡樣。菊花并不是我有心而作，那年，娘托人到鄉(xiāng)鎮(zhèn)去，弄了一斤桐油，用來修繕紙傘，是我不小心扯破了一條口子。我把厚黃布浸上桐油，干后用剪子剪成一朵大菊花，熨熨貼貼地補上去。

雨打在傘上，嘭嘭嘭地響。我和菊花妹踩著那鼓點子登上人行天橋。那時，我發(fā)現(xiàn)橋面怎么就我們兩個人了。只聞雨越敲越猛，水越踩越深，行至橋中段，我們停了下來，雨滴穿過紅紙傘斜撲在身后，只覺雨意沁背。雨水中，菊花開得更加張揚了，在傘上任風(fēng)吹雨打，仍昂首而立。

橋下行人的步伐全部慢了下來，那些持傘者移動在雨點的紛紛揚揚中，菊花妹笑著把那把紅傘獨自撐高，搖搖晃晃，奪人眼目。

“菊花，菊花！”我忍不住喊了起來，菊花女回過頭來，迎接我的是十五朵菊花下面的一張迎客笑臉。

我不由得伸出手來，去捉她的手。菊花妹慌忙地回應(yīng)，她那手似一團絲綢，光滑、柔軟。我捉住了便不想松開，這是一只未干過農(nóng)活兒的手。我?guī)退龘蝹?，傘面上十五朵菊花，陪著我們緩緩而行。她傘上的菊花迎接著我這名外地客，搖搖曳曳地開在淮川的雨天之下。

步行街有些像夢境一樣，兩旁綠樹成蔭，雨滴似珍珠打在葉尖上。服裝店、鞋帽店、工藝品店，裝修大都有點雅致，小吃、名肴店相對而立，街中有客之憑欄，亭臺假山，流水潺潺。

菊花石，菊花石，菊花石還真是藝壓群芳。

雨停了，清新空氣四處撲鼻。菊花講：“我們再去欣賞一下吧。”

收好傘，我們徑直朝她的商店而去，街上從頭到尾都沒見到什么大菊花石。哦，獨有那菊花石領(lǐng)頭，菊花石是她的鎮(zhèn)店之寶，威震一方了。

十

沒有回招待所，菊花領(lǐng)我去她家拜訪她娘。走過正街，拐進巷口，走過玻璃拉門，在那正中臺案之上有一幅菊花石國畫。菊花妹說，這是名畫家柯夫子的筆墨，傳說是出產(chǎn)于淮川的第一尊十九朵的菊花譜，然其造型古樸、莊重。

我環(huán)顧左右，有沙發(fā)我又不敢坐下。菊花妹自己往里房走去，我動了兩步又不想停住。其實房子有些大，到里房也有十幾步距離。我有些膽怯了，對面顫顫巍巍地走來了菊花的老娘親。老人家笑嘻嘻地接過傘去，到窗邊抖掉水珠，讓它開放在陽臺上。她又指點著菊花去泡茶。龍井芽兒在水中起舞，東蕩西飄。菊花娘說：“當(dāng)初在飛機上喝你的茶，那味道猶如橄欖，現(xiàn)在還余味未盡。”

我笑回：“老人家過獎了。”卻有些奇怪，當(dāng)初菊花要去滬上替菊花石拍個好價，緣由是替娘買房子，因為她的住所太舊了，怎么現(xiàn)在變了哩，一看就知道是套新房。

菊花妹將茶杯遞給我，臉上洋溢著春色。我的疑惑還是被嘴快的菊花娘揭穿，告訴你吧，你要早來那就看到我的燕子窩了。這房子是菊花湊錢購的，我那舊房作價賣了。興許是高興過頭了，搬進來后就病倒了，菊花妹子整整照顧我一個星期，現(xiàn)在好多了，人的精神又上來了。菊花娘加了一句，你喝茶呀。哎，菊花妹子難嘍。說著，菊花娘便提著籃子出去買菜了，囑咐我一定吃了飯再走。

菊花娘走后，菊花領(lǐng)著我穿過一條短短的走廊，開了那最里面的門，來到了一個臥室，那大床顫顫悠悠的，使人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占有感。于是我不得不自行停下，菊花妹卻自顧自地走向里間。

她當(dāng)時是那樣地回首于我，自己脫下了那件外套。她這動作并沒有避開我。我只是自己心兒吃緊，怦怦、咚咚，似有兔子從懷中躥出。我不忍放出，眼看著她要往那大片綠草如茵的地方奔去。我奔過去抱住菊花的肩。她一下僵硬起來，我想給她一點溫暖，我將我的嘴唇貼近她的臉頰，她蜷縮在我懷里。我的手慢慢伸出，摸到了她的乳房?？赡苁翘贝伲娜榉肯駳馇?，一起一伏。她好一陣喘不過氣來，停住，沉默。忽地，她又推開我，自言自語：“這是不是太倉促了。”

我們像兩雙鞋子一樣面對面地坐在床上。她說，我知道你一直在我們身邊，其實在上海，在朵云軒你就默默無言地護衛(wèi)著我們，你那幾聲細(xì)細(xì)的咳嗽從小廳轉(zhuǎn)出，我就聽出是你了，你就躲在朵云軒隔壁房內(nèi)。

“難怪，難怪，我真對不起你們，沒幫到什么大忙?！?/p>

“你只能那樣，兩頭顧著，也免得叫你朋友季老板難堪?！本栈ㄗ约合却┥弦律?，我也坐起來，菊花妹又給我講起她娘的故事。

記得那是幾年前一個禮拜天的清晨，蜷縮在店里床上的我，極不情愿地拿起話筒，自言自語：“誰呀，這么早就吵人?！蹦菚r宅電中并沒有來電顯示，所以，第一次摸不清是誰。

“菊花，起來了嗎？你老娘睡不著呀！哎，傷腦筋?！本o接著是娘的感嘆。

“是娘呀，有什么要跟女兒講？”

“窩，我的燕子窩要拆了，看我們往哪里搬噢。”

其實這是個老問題了。幾年來，說拆也沒見拆下一片瓦，拆倒一堵墻。于是我像平常一樣想勸著娘：“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娘在那頭就有點生氣了：“甩什么文哪？”咯噠一聲，娘放下了電話。

床上錄音機又響起了《當(dāng)你老了》這首歌。

當(dāng)你老了，頭發(fā)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慢慢讀著，

追夢當(dāng)年的眼，你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

多少人愛過你曇花一現(xiàn)的身影，

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真情，

唯獨一人曾愛你那朝圣者的心，

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

在爐罩邊低眉彎腰，

憂戚沉思，喃喃而語，

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

怎樣在繁星之間藏起了臉。

不過，在《當(dāng)你老了》這首詩中， 巴特勒·葉芝是寫來思戀自己愛人的，從年輕到慢慢老年的光景。他一八六五年六月十三日出生于都柏林，是一位著名詩人。而我呢，拿這首詩來思念自己的老娘，當(dāng)她人老了時，究竟會發(fā)生些什么呢。

十一

記得有一次，我出差回來，當(dāng)我推開那扇鐵灰門時，大姐也在娘屋里，大姐的嘴里囁嚅著，像含了一顆棗核兒，嘟嘟囔囔沒說出話來，只是默默地要我坐下。

我習(xí)慣性地喊起：“娘，娘，我回來了?！睗M以為她老人家聽到我的叫聲會回答的，可是只聞滴答滴答的鐘聲，卻不見娘的回音。我急匆匆地闖進娘的臥室，凳子、桌邊、床都空空的。屋子里的空氣有些異常，一種不安的感覺迅即襲來，我只覺一下子天暈地轉(zhuǎn)，好像到達了另一個世界，風(fēng)吹窗欞?！澳?，娘，您老人家千萬莫嚇我喲?！蔽沂畮啄陙矶茧y忘那一夜的情景……

“不嚇你，我在這里！”娘爽朗的笑聲從門背后傳出。娘離開那個墻角，“看，看我的菊花妹子瘦了沒有?！?/p>

我抑制不住的淚水貼腮而流：“娘，娘，您怎么還是這樣愛逗笑呢！”

站在一旁的大姐終于開口了：“來，菊花妹，娘給你做了豬肚子燉墨魚。”

我知道這是娘的意思，泡發(fā)墨魚時得有耐心，豬肚子洗干凈，在木炭火上細(xì)細(xì)地?zé)酰锏倪赌疃荚谀菬醯倪^程里了。

電話打斷了菊花的回憶。幾天后的一個清晨，娘又往店里來了電話。幾十年了，她想讓房子換個主，公家暫時不拆，我自己先搬，話語中藏有一種滄桑。

“搬家？娘，往哪里搬？”這決定，雖出乎菊花意料，但也猜不出娘是一時之念，還是長期的想法。

“該往哪里搬就往哪里搬?！蹦飻S出這么一句，叫菊花十分納悶。

為了娘搬房子的事兒，菊花也往有關(guān)部門跑過，她知道娘的房子是自己家的，是老式兩室一廳。娘早先曾是縣城綢布商店的售貨員，這個門店先前是祖父的。解放后，祖父把它繳了公，她因此分得了這么一套房子。

祖父因病去世后，作為女兒的老大把房子繼承下來，父親百年后，娘堅持把幾個孩子帶大。孩子都長大了，房子卻沒有大，大家漸漸感覺到這房子的窄小和局促了。后來，菊花以老爸的菊花石為起本，開起了小店。為了菊花石的安全，菊花住在店里，大姐住在大姐夫家，二姐成家住在鄰鄉(xiāng)，老娘住在老房子。可不知怎么回事，年紀(jì)越大，娘反倒越想得開，自己要把自己的窩先端了。

娘的退休工資千余塊錢，那時又都在搞房改，要求住戶們以掏錢內(nèi)部價買房，使那過去的老兩室一廳取得的房產(chǎn)證，需在規(guī)定時日內(nèi)辦完。但娘不屬于這個規(guī)定中的人，這房子本身是她的，要論起來，那個綢布商店的門面都是屬于她的。不過，那是解放前的事，解放后則另當(dāng)別論了。

娘為此跑了那么一次后，再也不提這個事了。房子是你的這沒話說，但你沒有房產(chǎn)證，房產(chǎn)部門只管新中國成立后的事，你要住你住，房產(chǎn)部門還沒碰到過你這樣的住戶，這也是娘要搬家的原因。

接到娘生變故的電話的第三天，菊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到目的地一看，娘正忙著搬家。老房子樓前幾輛大板車正等著裝舊家具。進樓，娘正在給東西打包，大姐正在清理東西。那些幫助搬家的民工倒也積極，咿呀、咿呀地抬柜子。大姐看到菊花后，喊了聲菊花。娘抬頭：“哦，菊花回來了，好，你先歇著吧?！本栈哪苄?，便搬起了東西，兩手端起臉盆架。菊花說里面還可以放些東西。娘說把我那些筆墨紙張，還有那胡琴也帶上吧。

菊花問娘搬到哪里去？

娘不作聲，跟菊花打啞謎，只顧自己往頭里走。就這樣搬家的一行真還有點陣勢，菊花跟在后面，心里像打鼓，鼓搗來鼓搗去，搬家連個像樣的車都沒有。到了，也就半里左右，民工們把東西抬上四樓。完畢，娘拿出三百元給其中的一位民工，那民工高低只接了二百。他說工人、農(nóng)民本是一家噢。娘笑了笑：“真對不住你們啰。”

吃晚飯的時候，我把娘請進樓下小餐館，點了兩個好菜。我說想不到娘要賣掉舊房，租房住。她吃了一口菜，說：“不好嗎，這房子又沒有房產(chǎn)證，總要給它找個出路才行，賣個三十多萬塊錢，我落下錢，以后你有錢再湊一點，這樣就可以買一套好一些的商品房。當(dāng)時我就講，“娘，可是，你賣的是多年的窩呀?！?/p>

娘不作聲了，只見她眼角漸漸濕潤，眼珠子像埋在泉中，炒肉片的那紅辣椒真還是有那么種辣味兒，辣得口里發(fā)出嗦嗦的聲音。

娘放下筷子說，你姐姐她們都有家有口，不要霸蠻拿錢，賣舊房是沒辦法的辦法。我不知道大姐是怎么想的，但也不至于做攤販幾年來拿不出錢，我感覺到娘是不是對大姐一家有些偏愛。

娘在老家生活倒也節(jié)儉，如果來個按揭款，菊花也可以拿些錢來。但菊花的眼光要看得遠(yuǎn)些，菊花要把店開到省城去。娘，當(dāng)女兒的當(dāng)然要管，她不積極一點，這或許會在姐姐那里成為一個結(jié)，“爹給了你一個值錢的菊花石嘛?！?/p>

菊花掏出帶回的兩萬元錢說：“娘，這里先幫您做租房的租金吧，以后我再拿些錢來?！?/p>

娘沒接錢，菊花把它塞在娘手上，娘那青筋暴露的手有些發(fā)抖。

這以后的兩年里，娘說，樹挪死，人挪活。娘告訴菊花說：“菊花，住在出租房里還可以，以前住一樓，現(xiàn)在住四樓，空氣好，視野也開闊多了，不錯，我老了以后還有看頭。”

十二

娘正站在路口上發(fā)愣，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說是你二姐回來了，你都沒看出來嗎。她回來吃一頓飯當(dāng)天就趕回去了。她的老公病重哩，趕回去要照顧你二姐夫。聽她說是嚴(yán)重的胃潰瘍，開刀要割去三分之二的胃，總共花銷得十幾萬，到這里來借我賣舊房子的錢，說是以后再還。前面?zhèn)鱽戆嘬嚨镍Q叫聲，路轉(zhuǎn)彎了，二姐探出頭來跟娘說再見，她有些驚喜菊花妹也來了，汽車擺著屁股和她倆再見。

菊花出神地瞅著娘的臉。她的臉偏小，腦袋頂上的白發(fā)已經(jīng)稀疏，四周的頭發(fā)卻還密厚，兩簇眉毛粗重，深眼窩兒，端正的高鼻梁，小而端莊的嘴唇兒，整體說來，是一張瓜子臉吧。娘病了一場后，看上去依然精神，頭發(fā)梳得溜光，穿的是十幾年前的藍(lán)旗袍，白發(fā)上、耳朵旁扎了個她年輕時候就喜歡的玉蝴蝶。

菊花總是覺得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對了，爹雖沒托什么夢，但是他的魂靈肯定是跟著回來的。假若他是活著的，那么姐姐們是不會歡迎的，因為父親心里藏著一個大砝碼，如果他不走，那個砝碼肯定要礙事的；走了，那個砝碼便煙消云散、沉積于泥土中了。這樣一想，菊花記起在上海參加菊花石拍賣的事兒，她自己也曾失眠過，雙眼紅絲累累。她說是要感謝我，暗中保護著她們，正是這樣，娘也坐著飛機兜了那么一圈。菊花是跟著她父親的魂兒走回來的，付出行動，背著娘湊錢，把商品房買回來。

菊花娘是那樣地數(shù)落著菊花，誰知道你那幾天忙什么，真是忙呀，先是陪著要我到你大姐那里住幾日，后你又來接我時，聲音打著顫：“娘，我們回去，回新家。”

娘硬是有點摸不著頭腦，回新家，回新家，跟著菊花登上電梯直上九重天。剛剛爬上去好像聽見了呼呼聲，哦，是長長的走廊里兩扇窗子對開著，空氣呼呼的對流聲。大姐在她們背后呀的一聲。娘回頭一瞄，死鬼咧，接著是笑得嘴巴有些變形。然而菊花這一切都是先斬后奏的，如果要跟娘先講了肯定是辦不成的。老人嘛，總是想著自己的兒女，雖然菊花不是自己親生，自己老妹的女兒又有哪門子不親呢。

不久，娘因喜而病，那一夜是緊張地度過的。娘一頭虛汗地癱在床上，飯不吃，水不喝，就那樣同床較勁。大家只得把她抬進醫(yī)院，住幾天后，娘又從那個門走出。娘朝醫(yī)院大樓說再見，電梯一坎一坎地從她腳下滑過，一梯比一梯低，又一坎一坎地平安到達地面。

而后幾天發(fā)生的事兒，像是老天醒過來了，賜預(yù)喜訊，上海拍賣行季頭來了電話，同意看貨付款，拍賣款項嘛，各讓一點，一切公正進行。這一切又好像是那個夜間發(fā)生的，那么，是什么促使菊花娘走上那一步的呢？菊花娘頭一天把那個包裝菊花石的湘繡袋找出來。她抓著袋子上的荷花親吻，像是吻菊花的爹。當(dāng)他躺在她懷里時，娘那張嘴越貼越緊，一下子她竟默默無言了。菊花妹說，爹在娘身上回光返照了，菊花喊她，娘就那樣子一動不動。菊花拼命地喊娘，娘半天才回應(yīng)：“娘沒有死咧?！?/p>

娘說她怕的是菊花抬高價，不想出手那菊花石，又白跑一趟。娘說，是菊花湊錢買了房，這個錢她是不容易賺來的。菊花石能救人，不識貨的人卻難以救動，上海朵云軒那季老板，我看出是他又一次耍我們。

菊花說：“娘的擔(dān)心也在理兒，但此次不能說他無誠心，長途跋涉，貨送到面前，價碼都心中有數(shù)，他的生意是長期的，更重要的是有他的朋友在?！本栈锫犞瑑尚欣蠝I垂掛于臉頰，“只好這樣，只好這樣了?！?/p>

菊花妹子趕緊收拾一下，準(zhǔn)備起程。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