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閱微
一位功業(yè)彪炳的漢家功臣,一位才華蓋世的詩壇明星。一個受先主器重,匡扶二代帝王,屢出妙計,然終含恨而逝。一個一生落拓潦倒,四處漂泊,始終未能得償所愿。二人人生遭際相去甚遠,也并不在同一領(lǐng)域中有建樹,然而相隔百余年也終抵擋不了一個人去貼近另一個人的心,他歌頌、吟詠,他在這位先人的過往歲月里讀懂先賢的靈魂,也讀到他自己。
杜甫贊頌諸葛亮的詩篇在歷代文人中可說已不算少,其中更有名篇流傳于世。杜甫寓居成都草堂期間,寫下的《蜀相》是一首明顯表達對諸葛亮仰慕之情和同情體恤的詩作。此時的杜甫剛剛定居,生活也剛剛安穩(wěn)。然而他剛在成都站住腳跟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謁諸葛亮的祠堂。顯然這拜謁之舉并非一時閑興所致,不是在山林古跡間游玩,偶然邂逅才去拜謁,而是這件事在他的心中埋藏已久,并且處于一個極高的位置。正如莫礪鋒老師在《長使英雄淚滿襟》一文中所提到的那樣,“杜甫前往武侯祠,不是因游其地而乘便探訪名勝, 而是早已仰慕諸葛亮, 故一到成都便往尋其祠, 以憑吊先賢, 為之一灑英雄相惜之淚” 。清人金圣嘆也在《杜詩解》中提到“是有一丞相于胸中, 而至其地尋其廟” 。我們不難推測,在杜甫來到成都之前,游覽祠堂,拜謁先賢的念頭已經(jīng)萌生而且與日俱增,從不曾忘。而在入蜀之前,戰(zhàn)亂使他顛沛流離,基本的溫飽已成問題,直到后來浣花草堂建成之后他的生活才顯得不是那么困窘拮據(jù)??梢娫诶Ф蛑持?,諸葛亮在杜甫心中的地位依舊是崇高的,不為際遇所限,不因時局而改,凌駕于生活和溫飽之上。所以杜甫才會在剛一入蜀,百廢待興之時,便直奔諸葛祠堂,踐行他埋藏心中已久的愿望。能夠凌駕于溫飽和生活之上的恐怕唯有“信仰”二字。從這里我們其實已能感覺到杜甫和諸葛亮在精神境界上的相接。
再看《蜀相》詩文,從祠堂外的柏樹開始鋪敘渲染。“碧草自春色,黃鸝空好音”。美好的景致,悅耳的聲音仿佛都與自己無關(guān),一個“自”與一個“空”如同一雙無形的手,將凡塵俗景推開,與詩人的精神意念造成一定的距離。因為此刻杜甫的思緒已經(jīng)從盎然的春色中脫離出來,靠近那顆千百年前為了江山基業(yè)赤誠火熱的心,那是一個更加莊嚴(yán)肅穆的精神維度,是一個充斥著悲壯、不甘甚至抑郁的空間,與眼前的一切大不相同。因而詩的頸聯(lián)自然轉(zhuǎn)到諸葛亮一生的功業(yè)。這一聯(lián)也常常為后人稱道,仇兆鰲語“天下計,見匡時雄略;老臣心,見報國苦衷。有此兩句之沉摯悲壯,結(jié)作痛心酸鼻語,方有精神?!?不過,其實一首七律行文至此,留給正面描繪諸葛亮生平功業(yè)的空間已然不多,如何在短短一聯(lián)中間將這位名垂千古的功臣充分展現(xiàn)出來,不拖沓又不失恢弘氣勢,著實是個難題。而杜甫則舉重若輕,其實諸葛一生屢建奇功,樁樁件件膾炙人口,若面面俱到,恐怕詩的體量已不足以容納。因而杜甫在出句時先從小的切口進入,三顧茅廬是諸葛亮一生中相當(dāng)精彩的片段,也是他功業(yè)彪炳的開始。三顧茅廬,隆中對觀天下之勢,是一個相對較小的起點。而對句則可說是對諸葛亮生命畫卷的精準(zhǔn)的概括,從生命的時間線來看,諸葛一生的韜略智慧都奉獻給了兩朝君主。出句從一個小小的起點走進諸葛亮,對句站在宏觀的時間視角上俯瞰概括諸葛的一生,小大相映,精準(zhǔn)妥帖,加之句律工整,實在令人嘆服。而尾聯(lián)則更是將頸聯(lián)中蘊藏的悲壯情蘊更進一步地生發(fā)了出來。為蜀漢操勞一世的諸葛亮結(jié)局如何,我們皆心知肚明,因而“三顧”與“兩朝”之間已經(jīng)包含了淡淡的哀婉和傷感,而一句“出師未捷身先死”更是道盡了古往今來領(lǐng)袖們夙愿未償?shù)倪z憾。輝煌的功業(yè),無盡的遺憾,遺落在茫茫歷史風(fēng)塵之中,對比落差之下,滄桑感與沉重感幾乎呼之欲出。而那一句“淚滿襟”更是極富畫面感,仿佛真能目睹詩人在祠堂前老淚縱橫。從首聯(lián)起,我們不難發(fā)覺此時的杜甫還只是一個進入武侯祠的仰慕者,是一個游客,一個旁觀者。而從頷聯(lián)的忽略眼前的一切景致,到頸聯(lián)回憶諸葛亮的一生,這是一個靈魂相遇,精神共鳴的過程,杜甫在慢慢地靠近,一點點地挖掘、代入,然后遇見。遇見那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諸葛亮,感受、理解并且同情他的遺憾。最終,“淚滿襟”是靈魂相遇的結(jié)果,詩人不再只是一個游歷者、旁觀者,而是一個走入武侯精神世界,實實在在與那種情境和境界發(fā)生聯(lián)系的親歷者。詩人在尾聯(lián)將這首詠史懷古詩牽連到了自己的身上,也用一個“長使”網(wǎng)住了古往今來的讀者,讓我們都能感受到這種共鳴。正如蕭滌非先生言“‘長使二字便把所有讀者都拉在內(nèi),從而感染了他們?!?《宋史·宗澤傳》中將領(lǐng)宗澤在臨終前“無一語及家事”,只是吟誦著“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梢娺@種精神力量撼動人心,照耀千古。而這種精神力量不只來自于諸葛亮,這是杜甫與諸葛亮疊加產(chǎn)生的,可以說杜詩是對諸葛亮精神境界的一種深化,從而擴大了靈魂共鳴的范圍。
杜甫在自己困窘的處境中仍舊將諸葛亮擺在精神領(lǐng)域中不可拋卻的位置,足以凸顯他對諸葛亮的崇敬之情,可以說諸葛亮是杜甫某種程度上的精神支持。而也許也正是戰(zhàn)亂和流離進一步深化了他對于諸葛亮的情感,讓這個原本在典籍史冊里閃閃發(fā)光的人物刻進了他的心里,讓他對于武侯的崇拜不再是一個單純的讀史者的崇敬之情,而是一個有著相似經(jīng)歷、相近氣質(zhì)、相同理想的落拓之人的景仰和歆羨之情。我想杜甫比一般人更能理解當(dāng)時的諸葛丞相面對的時局,也懂得他需要怎樣的才干才能夠力挽狂瀾,作為獨木撐起整個蜀漢。因為諸葛亮與杜甫的生命經(jīng)歷里同樣都有一段硝煙四起的亂世,而他們有都是懷揣著同樣理想,身負(fù)著相同氣質(zhì)的人,如果將身份、際遇等等外在條件剝離,他們將是相近的存在。如果跨越時間的距離,他們必然可以順暢對談,心心相印。儒家理想作為他們內(nèi)心一顆始終萌動著的種子,亂世是他們共同的刺激條件,而這顆種子的土壤又是二人相同的溫潤厚德的品質(zhì),這便注定這顆種子的果實會出奇的相似。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諸葛亮是杜甫想要活成的模樣,希望成就的自己。所以杜甫的感情更為深厚,也更為真摯。
莫礪鋒老師在《長使英雄淚滿襟》一文中指出,在杜甫之前的文人更多注重對諸葛亮生平功業(yè)的吟詠,而鮮少將諸葛的人格精神作為歌詠的主題。吟詠諸葛亮的人格精神從杜甫開始。因此我們不難看出,杜甫對于諸葛亮認(rèn)識的深入程度在歷代文人中首屈一指。然而,認(rèn)識和想法都有一個由淺入深的過程。吟詠諸葛的人格精神雖是杜甫的領(lǐng)先之處,但并不是杜詩同類題材作品一開始就有的側(cè)重點。正如在《蜀相》中,“天下計”“兩朝開濟”“出師未捷”更多地還是側(cè)重于諸葛亮的功業(yè)和生平事跡。當(dāng)時杜甫剛剛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政治理想的暗淡,仕途顯得狼狽而失意。因而我們不難理解,當(dāng)面對“大名垂宇宙”的諸葛亮的光環(huán)時,他更多會歆羨諸葛的功績卓著,仰慕那份君臣遇合的幸運,羨慕諸葛亮得到實現(xiàn)政治理想的機會,感慨最終的落空。雖說諸葛亮與杜甫相去甚遠,但在精神氣質(zhì)上二人卻是無比相似的。其實他們都是忠實信仰儒家忠君愛國思想的信徒;他們都懷揣著相近的政治理想,都希望亂世平定,仁政推行,民風(fēng)淳樸。說到底,他們都是儒家政治理想浸潤下的士子,崇尚皇權(quán)的正統(tǒng),渴盼君主的仁義,憂心蒼生的疾苦。他們的起點是一致的,都是書齋里寒窗苦讀的文人。他們的終點也是一致的,就是以畢生踐行自己的理想信念。所以他們的靈魂氣質(zhì)也同樣是一致的,心系天下,渴望用一己之力匡扶明主改變眼前戰(zhàn)亂困頓的現(xiàn)狀。這是杜甫與諸葛亮的交集,也是傳統(tǒng)文人與傳統(tǒng)的功臣應(yīng)有的交集。
而杜甫較之中國傳統(tǒng)文人,雖追求功名,卻更不以功利為念。因為對于亂世瘡痍的悲憫,早已沖刷了本性之中的欲望。他不像李白那樣,用瀟灑遠去的姿態(tài)來避開全部的失望不滿。他選擇在失望不滿中,繼續(xù)用力地愛,身處于亂世,而心高于亂世,這也決定了他的境界更加宏闊、厚重、遠大。而諸葛亮較之傳統(tǒng)功臣,同樣是不以功利為念,他對于漢室基業(yè)癡心、執(zhí)著、不渝,他的目光清澈堅定地照徹亂世。他原本可以在隆重躬耕,脫身于名利之外,瀟灑一生,明知亂世如泥潭,還要在一片渾濁之中拼命掙扎,撐開一片天地。他有蓋世之才,卻終生恪守為臣之德,從不僭越。這份遠大包容的胸襟,這顆赤子之心,這種在失望中不忘悲憫、忠貞,甚至努力創(chuàng)造希望的能力。前兩點,是杜甫與諸葛的相似之處,而最后一點,諸葛將其詮釋到了極致,而杜甫則始終沒有適當(dāng)?shù)臋C會。也許杜甫與諸葛的精神遇合,從一開始就是一種必然,這種精神上的崇拜在杜甫一生的顛沛清苦中或許是不可多得的甜味。
如果說《蜀相》雖然感情真摯飽滿,但緣起還多是對于諸葛亮生平功業(yè)的仰望。那么之后流寓夔州的歲月,杜甫對于諸葛亮的情感沉淀并且深化,吟詠的側(cè)重點也開始發(fā)生轉(zhuǎn)移。
那么為什么會發(fā)生轉(zhuǎn)移?這樣的轉(zhuǎn)移,不僅是詩學(xué)的提升,更是精神的拔高??梢哉f杜甫對于諸葛亮的崇敬是在戰(zhàn)火歲月里一點一點堆積而成的,但是進入蜀地和夔州之前,這份崇敬的指向還只是諸葛亮表面的光輝。蜀地和夔州建有大量的武侯祠,同時也是蜀漢政權(quán)曾經(jīng)的所在地,是諸葛亮昔日嘔心瀝血,奉獻一生的地方,仿佛凝聚著武侯精魂。來到此地,如同朝圣,拉近了地理上的距離,浸潤在如此環(huán)境中,諸葛亮也理所當(dāng)然成為了杜甫更為頻繁的思考對象,從而拉近了精神上的距離,逐步穿過了那層光輝的外衣。
杜甫在流寓夔州期間作了大量有關(guān)諸葛亮的詩作。夔州的風(fēng)景名勝固然是創(chuàng)作的一種外在刺激,同時也反映出杜甫在對于生命的思考中始終與諸葛亮在精神上偕行。
在《諸葛廟》一詩中“君臣當(dāng)共濟,賢圣亦同時”,這依舊是深羨君臣遇合的心理。而《八陣圖》中“江流石不轉(zhuǎn),遺恨失吞吳”與《閣夜》中“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依依漫寂寥”更多的是對于歷史滄桑的慨嘆。這里的杜甫情感抒發(fā)的重點更多是惋惜和同情,卓越的功績不再是吟詠的重點,更多的是諸葛一生的遺憾在歷史的積淀中發(fā)酵,讓杜甫生發(fā)出更多的感受。諸葛亮即使嘔心瀝血,也終究是凡人,總有許多不能如意之處。浦注杜詩言“蓋陣圖正當(dāng)控扼東吳之口,故假石以寄惋惜,云此石不為江水所轉(zhuǎn),天若欲為千載留遺此恨跡耳。”江流中遺落的石頭,似乎是上蒼留在人間的一個標(biāo)志,昭示著諸葛亮力所不及或者說有心無力的地方。而寫作《閣夜》時,杜甫的好友相繼離世,此時又有戰(zhàn)亂爆發(fā),心情難免沉重?!堕w夜》并不是一首專門詠諸葛亮的詩,但在如此郁結(jié)憂傷的處境中,杜甫所聯(lián)想到的也是諸葛亮北伐的抱憾而終,可見諸葛亮已經(jīng)成為了杜甫腦海中一個深深的思想烙印。而他感慨他的遺憾,將他的遺憾和自己的境遇相聯(lián)系,足夠說明杜甫已經(jīng)逐步穿過那些金光閃閃的功績,看到諸葛亮內(nèi)心深處的傷痛和無奈,同情和體恤他的這些無奈。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從一個景仰和羨慕另一個,逐漸上升到了一種精神上的投契,杜甫理解著諸葛亮的苦痛和不甘,他貼近他的境遇,在他的境遇中尋得安慰。如果說以前諸葛的功業(yè)帶給他前行和踐行理想的精神力量,那么現(xiàn)在諸葛的遺憾和他自己的沉痛兩相依偎,如同兩個同病相憐的苦命人抱團取暖。或者說諸葛亮與杜甫就是同病相憐的苦命人。杜甫一生都沒有實現(xiàn)抱負(fù)的機會,飽經(jīng)戰(zhàn)亂與離別。而當(dāng)他更多的看到諸葛亮的無奈甚至無助時,諸葛亮于他而言已經(jīng)不再完全是與他相去甚遠的偶像,而是一個他想同情、想安慰的人,因為諸葛實際上也是一個理想破滅,黯然收場的悲情臣子。這一點與杜甫并無二致。
可以說,功業(yè)只是諸葛亮歷史形象上一件鮮亮的外衣,而世人多盛贊這外衣的鮮亮華美,卻看不到衣襟遮掩處的傷疤,更鮮少注目外衣裹藏之下的人格品質(zhì)。那是一顆“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的心。所以當(dāng)杜甫透過這層外衣,他自然就能看到那幾道傷疤,也自然就能理解那顆和他一樣的心。
認(rèn)識到諸葛境遇中的無奈和疼痛,已經(jīng)是又進一步,而要完成與諸葛亮真正的精神相融,則是要切切實實擁抱他的人格精神。諸葛的一生面對了多少的身不由己和力所不及,他雖締造了傳奇,可終究未能力挽狂瀾。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以獨木之力苦撐大局,所謂“鞠躬盡瘁”就是將生命的最后一滴精血耗在為蜀漢的籌謀之中。諸葛亮的人格就是在即便歷經(jīng)無奈、苦痛、打壓之后,仍舊一片赤誠,不求回報的將一生的精力與才智獻給蜀漢,毫無保留。在深刻洞悉了諸葛亮的痛處之后,人格精神的超凡與偉大也就更加明晰地顯現(xiàn)出來。而能夠感受到這份人格力量的堅定與不易,為此折服,才是對諸葛亮精神真正的理解與體悟,從了解痛楚的知音升華為清楚認(rèn)識到他人格并拜服的知音?!豆虐匦小肪褪菢O好的體現(xiàn)。這里的古柏已經(jīng)化身為一種氣節(jié)的象征,人格的寫照,是對孔明無聲的頌揚。“冥冥孤高多烈風(fēng)”“正直原因造化功”,高潔不屈,光風(fēng)霽月,對古柏的每一聲贊嘆就是對諸葛亮精神氣節(jié)的褒獎?!安宦段恼率酪洋@”“苦心豈免容螻蟻”,這是對謙遜隱忍品質(zhì)的贊賞,也是對為事業(yè)辛苦付出操持的肯定。而這些語句更是一語雙關(guān),這是對諸葛亮人格精神的贊揚,又何嘗不是在自指呢?
在這首《古柏行》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杜甫以古柏作為寄托,既以古柏的高大蔥蘢,堪為棟梁,表現(xiàn)諸葛亮才干卓越,作用重要。同時更是通過古柏獨有的特質(zhì)展現(xiàn)了這位蜀漢重臣智慧之下的赤膽忠心。全詩除首尾二聯(lián)外幾乎每一聯(lián)都對仗,可說是氣勢恢宏。從“黛色參天二千尺”“云來氣接巫峽長”“崔嵬枝干”“窈窕丹青”的外在描寫到“冥冥孤高多烈風(fēng)”“正直元因造化功”“不露文章世已驚,等涉及內(nèi)在的描繪,我們都可以感受到一種闊大的氣象,這氣象中包含著杜甫剛勁的筆力,古柏傲岸的身姿,以及孔明光耀千古的歷史影響力。而這一次杜甫的崇敬不僅僅來自于對功業(yè)和機遇的歆羨,更來源于對諸葛人格力量的感知。我們了解諸葛多因其智,而杜甫一筆筆盛贊諸葛,則是剖析出了他“忠”“仁”的性格維度,正如古柏一樣,諸葛亮的人格里是勁拔剛硬的力度。
這里所指的“人格拜服”并不是一種不平等的姿態(tài),而是一種純粹的景仰,超越世俗眼光和外在條件糾纏的景仰。而這種人格景仰才是諸葛亮和杜甫靈魂相吸的本質(zhì)原因。他們都處于戰(zhàn)亂不寧的時代中,一開始杜甫渴望如諸葛亮一般建功立業(yè),匡扶天下,所以他羨慕他的機遇,傾慕他的功業(yè),如前人一般歌詠他的才干和政績。然而在生活的沉郁中,他更進一步靠近諸葛亮,看到他平生的痛楚與嘆息,他同情,他體恤,把心貼近他。最后,他看到了那崇高的人格內(nèi)里,激蕩起了更深的仰慕,因為這內(nèi)里與他相同,他感受到了這份相近的氣質(zhì),所以杜甫與諸葛亮在精神上幾乎重疊了。因為相近,因為他們共同的底色是赤誠,更因為身處困頓中的杜甫看到了諸葛亮對于內(nèi)心傷痛的超脫,看到他從疼痛中掙扎出來繼續(xù)未盡的事業(yè),這讓他受到鼓舞,所以他們走在一起,成為真正投契的知音。我們在《古柏行》的結(jié)尾就能明顯地感受到?!肮艁聿拇箅y為用”豈止是對諸葛亮一人的嘆惋,甚至可以說這里更多的是在感慨自己的遭遇,抒發(fā)自己的不甘。而“不露文章世已驚”“苦心豈免容螻蟻”都可以解讀成為杜甫對自己經(jīng)歷的感嘆,對自己才華的自賞與自傷。杜甫已經(jīng)更多地看到自己的精神氣質(zhì)如同諸葛的平行線,相仿甚至可以重合。這是他對諸葛亮理解深化的體現(xiàn),也是兩個異代偉人心靈相貼近的表明。
杜甫將諸葛亮的人格形象與柏聯(lián)系在一起。柏樹是祠堂邊常會生長的喬木。在《蜀相》中首聯(lián)便是“錦官城外柏森森”。但也許這里的柏樹還只是單純的景色,杜甫只是用這一筆來營造肅穆森然的氛圍,還沒有將其聯(lián)系為人格精神的象征?;蛟S正是因為對于諸葛亮人格品質(zhì)的深化理解,讓他在夔州孔明廟前再見那參天古柏時仿佛看到了為蜀漢操勞一生而無怨無悔的諸葛亮,也仿佛讀到了空有治國之心而無法得償所愿,只能幽怨嘆嗟的自己。
古跡的遺留為杜甫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大量的空間。五首詠懷古跡的組詩中自然少不了諸葛亮。也許正是杜甫所說的“屢入武侯祠”了。組詩中其四是詠劉備,其五是詠諸葛亮。然而似乎劉備作為帝王在杜甫心中依舊沒有諸葛亮的崇高位置。在詠劉備的詩中,只有首聯(lián)點明了劉備的生平,中間兩聯(lián)均是景色描寫,最后一聯(lián)說的還是“武侯祠堂常臨近”,君臣能夠一同被祭祀。對于劉備本身的著墨和評價可以說幾乎沒有。而在詠諸葛亮的詩中,首聯(lián)“大名垂宇宙”“遺像肅清高”就氣勢恢宏拉開了一個博大的時間維度,鐫刻上了諸葛亮的名字。而“萬古云霄一羽毛”更是讓人仿佛看到悠悠天地之間,過往的時間洪流之中,唯有諸葛可以羽扇一揮,鎮(zhèn)定自若?!叭f古”的龐大雄渾,“云霄”的氣勢凌厲,與“一羽毛”的鮮明反差再次構(gòu)成一種文字的張力。每一句吟詠諸葛亮的話都是充滿力度,并且直奔主題,直指諸葛亮的才能與品格。頸聯(lián)中更是以前代先賢再一次標(biāo)明了諸葛亮的歷史地位。諸葛的指揮才能已勝過蕭何、曹參,可與伊尹、呂尚相并肩。那已不是尋常的兵者詭道,而是可以開一朝盛世,匡一代明主的大智慧。而一句“福移漢祚難恢復(fù)”的無奈更彰顯了“志決身殲”堅定與悲壯,短短一聯(lián)便流淌出令人震撼的人格力量。
《古柏行》和《詠懷古跡》都從文字的深度和力度,表明了杜甫對于諸葛亮的精神崇拜和依戀。他看到了這個時代需要孔明,他渴望成為孔明,卻又囿于種種限制。于是他大聲疾呼人們不能忘記孔明,這是在為孔明發(fā)聲,又何嘗不是一種對英雄的召喚。也許由此我們可以窺見這是一個缺少英雄,人們也逐漸忽視、忘記英雄的時代。無論是“遺廟丹青落”還是“臥龍無首對江濆”,都用荒涼和破敗體現(xiàn)了這一點。所以杜甫才高呼著“武侯祠堂不可忘”。他痛心著,不甘著這位精神友人被人遺忘,被人拋棄。
如今的他已經(jīng)不再只是一個會為孔明嘆息流淚的旁觀者,孔明似乎已經(jīng)融化進了他的生命里,他們成為了一個生命共同體。仿佛本就如此,他們是相交多年的摯友,難以分離。所以他理當(dāng)高聲疾呼,引起世人的注意,不要委屈這位老朋友。
更因為他痛心也珍惜著那份不圖回報、滿心赤誠的精神,這是諸葛亮一生踐行了的,這是杜甫自己誓要秉持著的,這也是他看到這個時代所急需的。武侯祠的破敗,某種程度上是對這種滾燙人格的踐踏。所以,他不忍,他不愿。
諸葛亮是杜甫精神世界里的一座高峰,杜甫對他由遠及近。他仰慕他的崇高和威嚴(yán),于是一步步走近,也目睹了他的溝壑縱橫、醒目傷痕。最終他發(fā)現(xiàn)在山峰之中幽深的林色,那是最動人的內(nèi)里,也是與他本身最相接的氣質(zhì)。所以他不同于前代詩人那般謳歌這座山峰的人格品質(zhì),這不是他的起點和初衷,卻成了同類詩歌題材中最耀眼的特質(zhì)。所以歌詠諸葛亮的人成千上萬,可走得最近恐怕要算杜甫。也正因為有這樣深刻的認(rèn)知和了解,他才能超越前人的評價而出己見,蕭何、曹參已不足以襯托諸葛的高度,唯有伊尹、呂尚可與之比肩。杜甫詠諸葛亮的詩句之所以膾炙人口,流傳千古,怎會僅僅只是工整的對仗、精巧的藝術(shù)手段,光有這些外飾無法入木三分,更重要的是他們是兩顆相近的靈魂,在杜甫的胸腔里始終跳動著一顆“憂黎元”“庇天下”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