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軍營過年,想家的感覺如針扎般疼痛。盡管十八九歲的毛頭小伙兒個個猛得像張飛,可一想起家中的煩心事,個個就愁上眉梢。
1980年的春節(jié),我和戰(zhàn)友在騰格里沙漠邊的軍營里一邊喝著柿子酒,一邊惦記著家里有病的老人。那個時候,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軍人大都被沉重的家事壓得喘不過氣,加上通信手段落后,思親之情像黏黏的濃霧,怎么也拂不去。每逢春節(jié),部隊首長將各種文體活動安排得密密實實,生怕哪個士兵想家過度思想開了小差。同時,司務長還發(fā)給每人半斤帶皮的花生和一斤水果糖。
那時市場開放程度很低,對于沒見過花生的寶雞兵來說,花生就像仙果一樣好吃。我們圍著火爐一邊烤花生,一邊爭論著花生是結在蔓上還是長在根上。花生殼在通紅的爐蓋上吱吱地烤著,散發(fā)出誘人的濃香。大家的嘴唇一會兒就被染黑了,屋子里煙霧騰騰。
然而,圍在火爐邊烤花生的一班人中卻少了河北兵張成虎。我回頭搜尋,只見他正坐在床上一粒一粒地往布袋里剝花生米。那布袋是用兩綹擦槍布縫成的,細得像嬰兒的胳膊。我走過去信手伸進袋子抓起幾粒就吃,不料,他像太上老君看管自己的靈丹一樣機警,慌忙中一把捏住了口袋。我正要說他吝嗇,仔細一看,卻發(fā)現(xiàn)他眼里噙滿了淚水。我小聲罵他是小氣鬼,他猶豫了一下,才悄悄湊到我耳邊說,袋中的花生米是寄給老母親的,母親已年近花甲,卻從未吃過花生米!剎那間,我對我的冒失感到內疚,像犯了錯似的忙不迭地把手里的幾粒花生米又輕輕放回他的布袋。
我曉得他是獨子,父親早逝。高中畢業(yè)后他參了軍,于是家中的五畝地就靠老母親一人耕種。老母親每次回信都是報喜不報憂,叮嚀兒子一心一意當好兵、立大功。為了補貼多病的老母親,成虎每月要從7元津貼中拿出5元寄給母親。除了每個月買幾張郵票,兩個月買一塊肥皂外,他一分錢也舍不得花。而在訓練上,他的精氣神最旺,各項軍政成績在全班總是名列第一。
一聽成虎兄弟說要將花生米寄給老母親,我趕緊把這個消息告訴班長。班長愣了一下,馬上宣布停止烤花生,將余下的花生剝下來全交給成虎寄回家。當天下午,我和成虎步行10千米到鳴沙鎮(zhèn)郵局,寄走了這份集結著全班戰(zhàn)友孝心的年關大禮??蓻]過兩天,也就是正月初三,成虎兄弟卻接到一份電報:“老母病逝,望速回家?!彼幌伦影c坐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
每逢正月初一,在陣陣鞭炮聲中,在家家酒香肉熟的歡慶聲中,我就會想到那半斤花生米。
(呂向陽/文,摘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