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索
也不是每次旅行運氣都很好。因為好久不見的友人邀約,臨時起意結(jié)伴去沖繩待兩天。夏天從沖繩開始總是不錯的選擇,離島七七八八都去過了,便決定只去尚未造訪的西表島。剛巧撞上日本黃金周,島上的酒店很不好訂,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價格勉強能接受的,服務態(tài)度頗為不佳,晚餐令人頻頻皺眉。晚餐后工作人員指著黑板上的小廣告問:“此時正是螢火蟲的季節(jié),要不要參加我們的夜間觀賞團???”那上面標注的價格難免有宰客之嫌,猶豫片刻,還是打消了念頭。
出門旅行,最忌諱吃得不稱心,明明沖繩有那么多的好食材。不甘心的我們決定出門找間居酒屋,打聽之下,說是“有一幢綠色的咖啡店,也賣酒,或許能夠喝兩杯?!笨帐幨幍慕值郎弦黄臎觯@了好幾圈,除了一只被拴在樹下的山羊漫不經(jīng)心地吃著草,別無他物。
我們站在傍晚微涼的海風中一籌莫展時,身后的大樓里突然傳來馬達發(fā)動的聲音,轉(zhuǎn)眼一個中年男人騎著摩托車出現(xiàn)在眼前。難得遇上一個活人,趕緊朝他揮手:“喂,請問一下——”男人慌忙剎住車,聽過我們的問訊之后,笑笑把我們帶到對街一幢隱蔽的小屋門前:“我猜你們要找的是這里吧?”哪里是什么綠色的咖啡館,分明是如假包換的海藍色。
店里的幾組客人正喝得熱鬧,摩托車男人推門進去,跟店主打了個招呼,匆匆離去,臨走前沖我們?nèi)酉乱痪湓挘骸拔页鋈ビ悬c事,待會兒回來一起喝?!弊聛砭吐犚姼舯谧涝谟懻摚骸澳莻€人好像是牙醫(yī)哦?!边@才想起來,剛剛我們身后那棟樓,似乎真的是牙科診所。
“你們是當?shù)厝藛??”我轉(zhuǎn)頭過去跟隔壁桌的男士二人組搭話。
“不是哦,我們是從橫濱來旅游的?!?/p>
“那你們?yōu)槭裁粗滥莻€人是牙醫(yī)呢?”
“因為我們昨天也來喝酒了啊?!?/p>
沖繩的居酒屋是這樣一個地方,無論什么人來到這里,總能比其他地方更快熱絡起來。這是一家沒有規(guī)定打烊時間的店,全看店里客人喝到幾時盡興,也視店主心情如何。店主推薦的“請?!迸菔⒑懿诲e,招牌的菠蘿刨冰也非常美味,居酒屋的酒客們很快就聊成了一片。當炒章魚端上來的時候,牙醫(yī)果然回來了,興致勃勃地對我們說:“要去看螢火蟲嗎?”
才知道42歲的牙醫(yī)大畠桑也是橫濱人,他從東京的某間醫(yī)學院畢業(yè)之后,原本打算和做牙齒整形的父親一起開家小小的醫(yī)院,不料父親突然病故,令他改變了人生方向。在東京的大學醫(yī)院工作了一陣子之后,偶然來到?jīng)_繩旅游,聽說西表島上醫(yī)生緊缺,于是便成了這個島上唯一的牙醫(yī),如今已是第六年。
大畠桑執(zhí)意埋了單,開車載我們?nèi)タ次灮鹣x。深夜的島上有人在遛狗,有人在遛山羊——據(jù)說在島民之中,一類人把山羊當成寵物,另一類人把山羊當成食物,就連吃山羊刺身的也大有人在。“沖繩人也吃野豬哦,野豬刺身實在是美味極了?!贝螽兩Uf。他一路帶我們走進深山之中,這天是滿月夜,能看見清晰的星空,北斗七星正掛于頭頂之上,來自宇宙的光輝照耀著大地,不開手電筒也能辨別山道的方向,路旁遍布星星點點的螢火之光,因還是幼蟲的緣故,有些光點一動不動。草叢里時而傳來陣陣騷動,一閃而過的是西表島的野生山貓。
終于到了山谷之中,卻早已過了螢火蟲活動的時間,看不到螢火蟲漫天飛舞的景象,只有那么零星的幾只,發(fā)出微弱而孤單的光。
“知道嗎?能發(fā)光的都是雄性的螢火蟲,簡單直接,出于求愛的目的。求愛成功的螢火蟲都去睡覺了,眼前還能看見的都是被剩下的可憐蟲?!贝螽兩Uf,“5月是西表島上觀賞螢火蟲的好時節(jié),再過些日子它們便會集體死去,生命本質(zhì)和蟬也相似,和我作為牙醫(yī)的生活也相似?!?/p>
大畠桑的意思是,他在島上的生活,也和螢火蟲拼命發(fā)光然后死去一樣,拼命工作然后去旅游。他是個熱愛自由的人,不工作的日子就在旅途中,去過很多國家,再過一周準備動身去西班牙。他會說一些中文,全因曾在旅途中遇見一個臺北的女孩,有過一段短暫的戀情。
大畠桑是島上的名人,平日里走在路上,經(jīng)常會有小孩子指著他:“媽媽,快看!是牙醫(yī)!”偶爾去超市里買高級的石垣牛,就會被吐槽:“果然是醫(yī)生,太奢侈了,有錢人啊?!币灿惺圬泦T在認出他來的瞬間,突然感覺牙齒疼痛,當場預約了看病時間。西表島上只有2400人,全部的牙齒都歸他一個人管轄,盡管如此,在這樣寂寞的離島上連續(xù)待上一周依然是很悶的,所以他每周會去附近的石垣島兩次,健身游泳,和朋友喝酒,在港口的酒店住一晚。相對較大的石垣島上沒人會在路上認出他來,這讓大畠桑覺得安心。偶爾他也買廉航機票去臺灣和香港,大阪也常去,因為沖繩人沒有泡澡的習慣,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日本人,他非常懷念溫泉。
那一天看過螢火蟲,大畠桑又帶我們?nèi)チ俗钅线吂珗@里的展望臺,月光皎潔,照耀在海面上,能聽見潮水激烈地撞擊海岸的聲音。回程又拜訪了小學對面開了35年的民宿,是大畠桑朋友的家,冰箱里常年存著他的啤酒和紅酒,深夜下班時他總在這里喝到盡興,然后醉著走路回家。民宿里的人遞過來薄荷兌的冰啤酒,切了菠蘿端上來,又帶我們?nèi)ヌ炫_上看星星,緩緩沉落的南十文字星,還剩下最左邊的一顆掛在天邊。后來才知道,那個人也并非民宿主人,是從東京遠道而來的游客,只是自從28年前第一次來到這里之后,就每年要來七八次,拍攝各種西表島的寫真,全都掛在民宿的墻壁上,儼然反客為主。
西表島的牙醫(yī)的故事并沒有在這個晚上結(jié)束。兩天后我在石垣島的機場又一次遇見了大畠桑,他隔著候機廳的玻璃跟我猛揮手,說是剛巧來機場給朋友送貨。我突然想起一部久違的日劇來,于是也隔著玻璃給他發(fā)消息。
“你知道有一部叫《五島醫(yī)生診療所》的電視劇嗎?我曾經(jīng)因為這部劇造訪過最南邊的與那國島?!?/p>
“當然,不知道看過多少遍?!?/p>
“你不正是五島醫(yī)生本人嗎?”
“五島醫(yī)生從不旅游哦?!?/p>
“話說,莫非你是射手座?”
“正是?!?/p>
西表島上的牙醫(yī)大畠桑是這樣一個人,不看病的日子,他就在看世界,他認識那些從全世界來到西表島的人,又跑去全世界交朋友,認為自己是一個無論在哪里都能做牙醫(yī)的人。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一種人,無論在哪里都能活得隨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