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憑愛意將東京塔私有

從細微處發(fā)現(xiàn)生活的美學(xué)、人文與文化，尋找視覺的驚奇與心靈的觸動。

作者簡介

庫索：旅日專欄作家，現(xiàn)居大阪，不定期流竄于島國各地。

難得去東京出差，工作結(jié)束后又多留了一天。清晨一場傾盆大雨讓午后豁然開朗，從六本木繁華地帶打車去芝公同，沿途經(jīng)過神社和小街，觀賞難得看一眼的這城市的日常街景。

出租車司機是個和善多話的老頭，對于我要從一個酒店搬到另一個酒店這件事頗為不解。

“為了看一眼東京塔啊?！蔽艺f。

“中國人也喜歡東京塔嗎？可真難得呢?！?/p>

“喜歡了好多年了，大約是青春期就開始的執(zhí)念吧。”

“東京塔啊……那樣的顏色，確實是溫暖的感覺呢?！?/p>

“所以啊，我一點也不喜歡天空樹。”

“我也不喜歡天空樹，冷冰冰的。”出租車司機這么一說，我便知是遇到了知己。想來他亦有同感，因而變得絮絮叨叨起來：“你知道嗎，東京塔差點就不叫東京塔了，當年募集名字的時候，投票最多的是‘昭和塔，其次是‘日本塔和‘和平塔，‘東京塔這個名字只有223人提議，才占總數(shù)的0.2%？”

“那為何最終還是叫‘東京塔了呢？”

“聽說是某位選考委員堅持的結(jié)果，說是‘平凡的名字最相稱。”

“平凡啊，確實是東京塔給人的感覺呢。在什么都不平凡的東京，有一座平凡的塔，所以才令人感覺安心?！蹦呐伦苑Q“東塔控”的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故事，便覺新鮮。

而司機已經(jīng)停不下他的話匣子了：“你知道嗎，東京塔是用朝鮮戰(zhàn)爭時期解體的美軍坦克做成的喲？”

“聽說是建塔的時候鋼鐵量不夠，于是拆了美軍戰(zhàn)車做材料”，這個我知道，“在電視節(jié)目里看過一次呢?！?/p>

如此一路聊到酒店，兩人恨不得要成立東京塔發(fā)燒友小組，臨下車時，司機執(zhí)意給我留了電話?！拔业睦蠋煂戇^一本周恩來的書，下次來東京給我打電話，我一定要送你一本。”又指指酒店后面的塔尖說，“好好享受和東京塔一起的時光吧?！?/p>

在東京鮮有溫情的相遇，如此的人情味被我堅持認定為東京塔的魔力效應(yīng)。多年前在電影《三丁目的夕陽》中看到過這樣的人情味，是那種昭和時代的人情，在天空樹建起前的半世紀里，東京塔以它“日本第一高塔”的地位，維系著人和人之間最后的心無芥蒂。說是第一高塔，其實也不到333米，那樣不值一提的高度，令人沒有距離感，就是人情。

在我們這一代日劇迷心里，東京塔是宇宙中心一樣的存在，是燈塔、信物和時光機。從前還是個游客的時候，東京總是我造訪日本的第一站，盡管也愛鐮倉愛京都，東京卻無可取代，它是一個堅定不移的美夢，一個觸手可及的幻覺，而承載這一切的，是東京塔這個具象。上世紀90年代，那部名叫《東京仙履奇緣》的日劇里的話從未變過：“午夜起風的時候，從東京塔的頂端，會飄降下來不可思議的光，那道光將緊緊地裹住你，使你凍結(jié)的心得到溫暖。來到這個城市一定有什么，這個城市一定能帶給我幸福的未來，我一直都相信這個夢想。”

無論多少次站在東京塔上，總能看見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少年心志。第一次在東京塔上看到彩虹橋的瞬間，人是會因為根植于心的夢想照進現(xiàn)實而飆淚的。有一年我在展望臺上看到了百年難遇的紅月亮，和一杯冰啤酒一起度過了奇幻的夜晚。三十歲生日之前，又專程在塔上的神社寫了個繪馬，鼓足勇氣對不久后那個即將闖入另一片未知的自己說：往前走，不要怕。對于把東京塔視為宇宙中心的一群人來說，東京塔之所以會帶來勇氣和力量，也許是因為每次離開時，都會在內(nèi)心暗下決心：希望下一次再見，是以一種更理想的方式。

后來搬家到大阪，盡管搭乘新干線前往東京也只需要三個半小時，但在這個國家的氛圍里生活久了，又多了許多工作性質(zhì)，東京的神秘色彩不可避免隨之消失，漸漸不再雀躍，不再久留。

但每次到東京，我都會住在芝公園里的酒店。這家酒店靠西邊的房間，透過窗戶可以看見東京塔就在眼前。第一次誤打誤撞住進酒店的那個晚上，正值我—段漫長的失眠期，徹底睜眼抬頭望著塔身，等待著它熄燈的一秒，而在那一晚，它卻亮至第二天凌晨4點49分。后來才知道，那陣子正逢塔內(nèi)翻修，臨時取消了零點熄燈的傳統(tǒng)，無意中慰籍了彼時正處在人生掙扎期的我。那樣被陪伴到天明的經(jīng)歷再未重來，后來我想起一些在愛里方寸大亂而誠惶誠恐的心情，眼前總會出現(xiàn)那天早晨圍繞在塔身的一層薄薄霧靄。

東京塔熄燈這件事是很奇妙的，它最著名的都市傳說是漫畫和日劇的慣用橋段：“零點，如果情侶一起看到東京塔滅燈一瞬，就能獲得幸福?！蔽也⑽从H自驗證這樣的浪漫時刻，最近在東京遇到—個年輕的美麗女孩，她說起一個夜晚和戀人流連于塔下，確實是見到了那一瞬的。

“那是我們最好的一個晚上，在已經(jīng)熄了燈的塔下，一邊喝酒一邊長久地說著話，從未覺得如此透徹地理解過彼此?！蹦鞘且荒昵暗氖虑?，女孩再說起來，眼神里依然竄動著小火苗。

興許是美好的愛情吧？她是初入職場的美少女，他是早早結(jié)婚的已婚男。我不知道一起看過東京塔熄燈的戀人是否能擁有完美結(jié)局，我們偶爾聊天，她說起的依然是猶豫和糾結(jié)、癡戀與流連，關(guān)于一個人是否有勇氣結(jié)束一段婚姻再去開啟另一段，關(guān)于一個人是否有責任承擔另一個人的后半生，關(guān)于一段激情持續(xù)多久才算更久……也許東京塔見證的并不真正是浪漫的日劇橋段，而是諸多掙扎，皆為眾生真實。

曾經(jīng)聽人說.如果在推特上搜索“東京塔”。出現(xiàn)最多的一個關(guān)聯(lián)詞是“天空樹”，其次是“喜歡”。我沒有考證過真假，但卻喜歡這個說法。想起它的時候總是想起一種喜歡自己的心情，無論是喜歡那個追夢的自己還是追愛的自己，這就是東京塔永遠存在的意義。林夕寫了首歌給陳奕迅，里面有一句“誰能憑愛意將富士山私有”，東京塔就是很多人的富士山。

那個我在塔下失眠的夜晚，也曾想起一個無法私有的人，他在某天不辭而別。而在他消失之后，我才想起來他從前就讀的大學(xué)就在東京塔附近，他從一開始就不明白東京塔為什么是很多人的富士山，他說：“四年來我每天都要路過那座塔，早都審美疲勞了，哪里還會覺得特別？”這也算是東京塔見證的愛情真相的一種，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