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外二章）

耿林莽

一

街的拐角處，舊樓。

你提著一只缺耳的陶罐，去傾倒骯臟的水，很臭。

每日每日，總也倒不完。

媽媽給你一角灶頭的殘餅，喂不飽你。

心靈空虛，精神饑餓。

于是，你到書店去，看——

書架上空空如也，唯一的陳列品，清一色的《南方來信》。

“要嗎？”我問。

目光恍惚的男孩，搖搖頭。

你渴。

我給了你一只解渴的杯。

二

列車旅程，從一個站臺，到一個

站臺，一個窗口，到一個窗口。

燈火燃亮，又熄滅。這時候，已然是夜深、人寂。

你越過幾節(jié)車廂，忽來到我的身邊，問我

要不要一杯水喝？

列車穿過秦嶺山脈長長的隧道，甩掉黑夜，前面是巴山蜀水，殘月在天的，一角

陌生的黎明。

三

就日鋒！多好聽的名字。

我們守住一個熟透的夜，聽說四川話的小蟲，向我們道晚安。

然后便是一枚銀白色野花，耀亮了崎嶇的山谷。

峨眉山下，聽

清音閣水聲潺潺，流過去的，是蘇東坡留下的祝福：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p>

四

三江口，我們在靜靜觀看：

江岸上的纖路，曲曲彎彎；六個人，六株蠕動的枯葦，背折腰彎。哼著痛苦的低音符，移步向前。

這便是旅程么？何其艱難！

我望望你，你望望我，無言。

讓我們肩并著肩，背負，背負；向前，向前。

人生的旅程，還遠，還遠。

海 屋

——懷念許淇

“海屋，”你說。

你的手指著海岸邊的漁人之家，那些低矮、殘破的小屋：

“海屋小小，百感茫茫正愁予。”

招手白鷗，她們正繞著海屋飛旋。

我們在海濱散步，你和我。沙灘上留下淺淺的足印，隨即被海風(fēng)掀起的沙子掩沒。

時間從容，而人，不過是匆匆的過客。

海濱路旁，一座小紅樓。

我們在那里駐足，

黑框六角燈，懸在屋檐下，迷離著中世紀(jì)的風(fēng)情。

“當(dāng)她燃亮?xí)r，一如燦爛的曼陀羅?！蹦阏f。

夜夜都有一乘馬車，從遙遠處駛近，零零落落的雨點，恍如夢幻中撒下的馬蹄。

這小樓引發(fā)你無限的遐思。

“可惜我不曾帶畫夾來，下一次，一定要將她留入畫幅。”

下一次，什么時候？

海屋等著，我，也等著。然而，你卻遠遠地離開了人世，帶走了畫夾，還有那一句承諾。

海還在，海屋還在，那沙灘，也還在。

而足印，你的和我的，早已無跡可尋。

時間是從容的，人，不過是匆匆的過客。

注：“海屋小小”引自許淇發(fā)表在《文匯報》上的散文《海屋》。

我的門

我的門，有風(fēng)在擊打。

我聽見，石頭們在山谷間隨風(fēng)滾轉(zhuǎn)，這些面目可憎的怪獸，虎視眈眈，它們會沖下山來么？

我的門，有風(fēng)在擊打。

我聽見，葉子們一片片被刮下髙枝，

跌落在地，被風(fēng)卷成旋渦，急驟地打轉(zhuǎn)，

蒼茫大地，這些無家可歸的棄兒，往何處去投訴？

我的門，有風(fēng)在擊打。

是流浪者，披著漫天飛雪的羊皮，伸過來一只破碎的瓷碗。

痛苦在輕輕敲叩，瓷碗里有一枚孤單的分錢幣。

我的門，有風(fēng)在擊打。

我把一支殘燭吹滅，黑暗中，雪花呈現(xiàn)無語的蒼白。

我聽見，一個老人在雪地里喃喃，他言道：

“莫忘記，大地上還有千百萬生靈，在那里受苦……”

注：“大地上還有……”一語，是托爾斯泰彌留時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