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
母親在世的時候,我就在寫詩,但她并不懂詩——因為她是文盲。但14年前,苦楝花最盛的春天,去世后的母親一定能讀懂我的詩了。
我一直用詩歌描寫有關(guān)母親的小事物,比如跟隨母親出嫁的柳制線籮——一瞬間就是老線籮了。每年夏天,母親會替它涮上一遍桐油。上面有歪斜的毛筆字——“顧細銀”。字跡也已漸漸地隱深,看不清楚。那還是我七歲時寫下的,筆畫粗鄙。記得那天我寫完后,五十歲的母親,看著自己的名字,眼睛發(fā)亮,陌生得就像她少婦時的模樣。柳制線籮里的碎布們褪色的褪色,回憶的回憶,而老線板的一頭纏繞著白線,一頭還纏繞著黑線。線上插著的幾根針都已經(jīng)銹了。塑料鞋底沒有流行的時候,它們總是那么雪亮,又那么溫熱。童年唯一的一本舊《毛澤東選集》還在,它的腹中夾著一大疊報紙剪成的鞋樣。報紙上的文字零亂,發(fā)黃的針眼零落。所有的腳印都從那座村莊消失了。
——我所認為的好詩歌,就是那針線,就是那針眼,密密麻麻,永遠不能償還。
我還寫過陪伴母親的老石臼。不知道多少歲的老石臼里,全是父親愛吃的糯米……我使勁地跳到臼柄上,像一個猛士??删时y絲不動,就像是在嘲笑,我在家里拍的胸脯吹的牛。我再次摩拳擦掌,吸氣,肚皮貼到背脊上??蛇€沒有跳上去,草繩的褲帶就這樣松了下來,沒穿褲頭的我令臼那邊喂米的母親哈哈大笑。再后來,木制的臼柄升起,木制的臼柄落下,它的那顆“大牙齒”上,粘的都是臼好的米粉。用力踏著臼柄的母親敞開了衣服,衰老的乳房像老絲瓜一樣搖蕩,絕望的我看見她的發(fā)上布滿了白色的米灰。趁著母親去喂臼口的一瞬,賭氣的我再次跳到踏臼的木柄上,我在迅速下沉,木柄吃驚地升起,有什么東西從我的身體中突然竄出,令母親頭上的米灰都變了顏色。那些糯米們一瞬間,就這么粉身碎骨。
——我所認為的好詩歌,就是母親留在糯米團上的指紋。那石臼嘴巴中的糯米,被得粉碎,又被母親捏成了糯米團,每一只糯米團上,都是母親那憂傷的指紋。
詩人在現(xiàn)代化的路途上注定是憂傷的。憂傷在于不斷地喪失,喪失了小學(他的小學已成了養(yǎng)豬場),喪失了中學(中學變成了一家私立幼兒園),同樣喪失了故鄉(xiāng)(撤鄉(xiāng)并鎮(zhèn)的浪潮改變了故鄉(xiāng)的名字)。在我的身后,一片廢墟接著一片廢墟,恍如我多年寫詩留下的廢墟。但故鄉(xiāng)永遠不會丟失,因為詩人擁有所有的記憶,童年的記憶,小伙伴的記憶,青山綠水的記憶,母親和燈火的記憶。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擁有別人沒有的特權(quán),那就是可以通過赤誠,通過滾燙的體溫,灌溉自己的詩歌,再通過詩歌順利地返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