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我對治印一學純屬外行,天意安排,我卻有一個內(nèi)行朋友,這就是治印專家李元茂。
初中時我與元茂是同學,前后桌,感情甚篤。所留記憶不多唯頑皮淘氣而已,常被老師點名。忽一日,他說要參軍,一臉稚氣、一身新軍裝是我對他少年時的最后印象。40多年后,我們在北京見面,他已是金石書畫方面的專家。
他現(xiàn)在的頭銜是我國知名的書畫鑒定家、書法家、治印家,央視“鑒寶”專家,西泠印社社員。他生長在山西,是山西金石書道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1983年與同仁們創(chuàng)辦了我國第一所研究金石書畫的專業(yè)機構(gòu)山西省金石書道研究所,填補了我國該專業(yè)機構(gòu)上的空白。其人其事載入《中國印學年表》。這是山西自明末傅山之后,三百年來被印學史冊入載的第一人,也是山西加入西泠印社的第一人。他曾任海南省博物館業(yè)務館長,現(xiàn)定居北京。
老友重逢,一言難盡。我就設一飯局,順便向他學藝。
我說:“我們弄文字的,千言萬言還不能盡其意;畫家動輒六尺八尺宣,甚至百米長卷,也不能收其景。一印章,方寸之間,能容下多少學問?多少思想?”
他說:“作家、畫家取材用紙,印人取材用石,石是印的載體,印料與印章之間有本質(zhì)的內(nèi)在關聯(lián)。石不上等,則印不入流。未曾刻字,石上就分高低。這一點比寫文作畫還講究?!?/p>
他對國內(nèi)出產(chǎn)的四大名印石及其各地產(chǎn)的小礦坑的印石研究多年,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它產(chǎn)于某地、某坑、某洞。他多次赴壽山、青田、昌化實地考察印石,采集標本。有一次為向石農(nóng)學藝,在產(chǎn)地坑邊一住三個月。對石中之王——田黃的鑒定研究他更是付出了近一生的心血,發(fā)表了多篇關于田黃石鑒定的專業(yè)論文。2002年他還出版了專著《名石治印》一書,專門論及各種印章石的品級。那時候在國內(nèi)還沒著作論及印章石的好壞,這本書為后來一系列的專著開啟了先路。
我說:“印章符號而已,哪有這許多講究?”他說:“這符號是祖先留下的文字符號,不敢造次。治印,最起碼不能刻錯字。你先得敬先禮賢,繼承前人,把這些符號弄清楚,才敢說創(chuàng)造?!?/p>
他在入印文字上下過很大功夫。古代有關篆字的各種器物:兩周鐘鼎器,先秦的石鼓、繹山,漢代繆篆石刻及清人鄧石如、吳讓之、趙之謙、吳昌碩等篆書他無所不臨。為記住篆字造形,他曾臨寫《說文》十遍。后來他不但能把說文五百四十部首背寫下來,弄清古文字中形、音、義的關系,還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問題。他在1972年遇到了一位文字學方面的高人,我國著名的古文字學家張頷先生。當時張先生剛從牛棚中解放出來,他就拜其為師,張先生介紹給他的學術(shù)著作是王國維著的《觀堂集林》,并且告訴他說:“一個篆刻家,既要是一個書法家,一個畫家,還要是一個文字學家。”從此,他跟隨張先生師法清乾嘉學派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王筠、朱駿聲及王國維,用了十年時間來研究古文字考據(jù)學。他還弄清了先秦各國古文字的來龍去脈。這為他以后步入全國印壇之林奠定了深厚基礎。但是,他說,他只愿意做印人,做書畫鑒定家,不愿意做專門的古文字學家。他研究古文字只是為篆刻打基礎,起碼不要寫錯字。上世紀80年代他曾專門發(fā)表《篆刻中篆字錯寫問題》的論文。其專著《名石治印》中,他對其所刻印的每一個字,都要考證出來龍去脈。
我說:“同是藝術(shù),人家張藝謀搞奧運開幕式,調(diào)動上萬人,何等風光;你戴一副老花鏡,伏案雕蟲鑿米,怎耐得這種寂寞?”
他說:“藝術(shù)不分高低,學問只要精深。只要鉆進去,就其樂無窮。篆刻這一脈源遠流長,永續(xù)不斷就是明證。再說,現(xiàn)代藝術(shù)也離不開傳統(tǒng),奧運會取篆刻作徽標就是最好的例證。”
李元茂追根溯源,在研刻中國古代印章上下了大功夫。他用半透明的日本美濃紙蒙在印蛻上,仔細摹寫??塘擞帜?,磨了又刻,足足刻了2000方漢印。他又對明代以后的流派印進行摹刻,凡是見到樣式奇特的印式,或某書畫家、鑒藏家的印鑒,他都要特別仔細地摹刻下來。后來他覺得美濃紙的透明程度還不夠滿意,就用刻蠟版用的蠟紙加油煙墨、肥皂水,進行摹寫。他用這種方法又摹刻了明清流派印與名家姓名印千余方。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全國都在喊毛主席萬壽無疆,他萌發(fā)了刻百壽印的想法,到處搜集古今關于壽字的資料,共收集了500余個單獨壽字。他將每方壽字印用他所涉獵過的印式刻出來,幾乎每一方印都有不同的章法和刀法變化,終于在1968年夏天刻成了《百壽印存》組印。隨著形勢的變化,萬壽無疆口號的退去,他從治印的角度重新審視了這一龐大的組印,總感到是徒有其形,不得其神,便下狠心將其全部磨掉。
1977年中日恢復邦交之后,日本對華旅游開始,篆刻有了新用場。李元茂也開始忙于為外國友人治印、創(chuàng)作書法作品。這時他又想到了重新創(chuàng)作刻治百壽組印,這距離第一次創(chuàng)作已過了10年的時間,終于他在1978年第二次刻就了《百壽印存》。百壽印拓出來后,在友誼商店很是暢銷,日本友人爭相購買,有時一個旅游團人手一幅。隨著百壽印名氣的增大,他的名氣也走出國門。1982年,中國新聞代表團就攜帶元茂的兩件《百壽印存》赴朝鮮,作為金日成七十大壽的禮品。1985年,日本學者小島信子出版《冬薔薇》詩集,該書的封面用的是元茂的《百壽印存》。但他仍不滿意,又磨掉重刻。到1994年,紀念鄧小平九十壽辰全國書法篆刻邀請展,他已重刻完成百分之九十,拓出來參加了展覽。會后,他仍覺水平不夠好,就又全部磨掉。朋友們都想再看到他的百壽印,但他總說火候不到。這種“寂寞”還不知要守多久。我們期待著李元茂的百壽印存的第四次出臺。
李元茂自1973年以自學成才調(diào)入山西美術(shù)工作室后就與國內(nèi)書法、篆刻大家來往甚密,尤其是與杭州的沙孟海先生來往更多。沙老經(jīng)常給他來信鼓勵,并給他親筆題寫了《徐徐齋》書齋匾。山西書畫界與杭州西泠印社的交流大多是由他聯(lián)系。1975年,他還擔任山西省赴杭州西泠印社書法篆刻代表團的副團長(團長朱焰),赴杭州與西泠印社的同道進行藝術(shù)交流。但是李元茂一直沒有加入西泠印社,他為人低調(diào),總覺得自己不夠格,要加倍努力,從不“跑官”而等“組織”說話。直到2003年西泠百年社慶時,元茂才由印社的資深社員推薦加入了西泠印社。當時,副社長陳振濂看了沙孟海先生寫給元茂的信及當年元茂與西泠印社同仁的老照片時說:真是一個新入社的老社員!其治學態(tài)度可見一斑。
聽了他的侃侃而談,我還是要提俗人之見。我說:“印者,印記;章,圖章,留個記號罷了,還能有多大用?況且現(xiàn)在多用簽名、密碼,誰還用什么大?。磕憧茨膫€明星、球星不是苦練簽名,而從不蓋印?!?/p>
他說:“這你就不知了。印有四種,一是老百姓的名章,就是俗稱蓋個‘戳子;二是官??;三是藝術(shù)印,我們常說的篆刻;四是‘真印。這真印根據(jù)易經(jīng)原理,溝通天地靈氣,雖治的是方寸之印,卻含做人、處世、為官之理,依印行事能成正果?!?/p>
我大奇,愿聞其詳,請舉一例。他說,比如你要刻一“王”姓之印?,F(xiàn)在已知“王”字的天格為土屬,還須把姓名核實清楚,按其名的五行,金、木、水、火、土的序次換算其與父輩、儕輩與子輩相生與相克的關系,得出其名的地格與人格為何屬,在布置與刻治中施以“助”技。如筆畫之勢,布局之態(tài)。
他又說:從形式而言,真印在印材、文字、布置與刻治的基礎上增加“刻制禮儀”,包括審度天時(避雷風雨電)與立升印本。禮儀是中華民族文明的象征,貌似形式,實可通于宇宙天地的本性。真印需在心誠的自身大前提下進行,在刻印前須選其吉日、吉時,沉心靜氣,沐浴,按師傅所傳之法打印稿刻之。
從根本上說,真印的原理是推變之印,須及石真、字真、圖真、格真等四真皆具之“天人合一”的要求,方能構(gòu)成升變的基礎,而祈抵升華的目的。在《禮記·禮運》中已有提示?!罢妗弊衷凇墩f文》匕部,從匕、從目、從八;匕即化也,有變化之意,故稱真印。俗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币杂…t溝通天地靈氣,使之按照人的意愿信息而變化。我得此傳授,又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研究,發(fā)現(xiàn)凡刻真印與人者必驗,但我自己也必大病一場?!?/p>
啊,我明白了。元茂治印不是刀與石的碰撞,而是身與心的結(jié)合。至于真印的得主是否真靈,還要看自身的修煉,但元茂的創(chuàng)作確是一片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