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軼芃
(一)
每次想到爸爸,我腦海里出現(xiàn)的都是一個微駝的背影——佝僂,懶散,像個被牽線的木偶一樣,總是被裝在寬大的充滿褶皺的衣服里。
他永遠(yuǎn)走在我的前面,很少回頭,也不會像其他爸爸一樣,轉(zhuǎn)身牽起我的手。我就像個小小的牽線木偶,跟在他的身后,踩著他黯淡的影子,走在月光下,走在烈日里,或是走在一條我也不知道通往哪里的道路上。
在我六歲那年,有天,爸爸媽媽又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
我躲在臥室里,捂著耳朵,還是能聽見外面摔東西的聲音。
杯子碎了。媽媽罵爸爸:“你還算是個男人嗎?”
瓷碗碎了。爸爸大吼一聲:“夠了!”
花瓶碎了。媽媽大哭出來,比我還像個孩子:“我受夠了這樣的日子!”
最后,魚缸碎了。爸爸沒有說話,門外傳來重重的關(guān)門聲,媽媽離開了。
我透過門縫,看見地上掙扎著想要呼吸的金魚,它在一地的玻璃渣里,翕張著口,魚尾在空中努力撲騰,劃出無力的弧線。
爸爸就坐在玻璃渣旁邊的椅子上,一動不動,不管金魚正瀕臨死亡,也不管房間的一片狼藉,好像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guān)。他點(diǎn)了根煙,仰頭吐了口煙圈,余光里,他瞥見了門后的我憤怒的眼睛。
他居然有些軟弱地望著我,苦笑著說:“我們出去吃吧,今天晚上?!?/p>
(二)
照例,我跟在爸爸的后面,他沒有拉我的手,我只能緊緊跟在他的后頭。在等一個紅綠燈時,我望見了前面有個小朋友,站在爸爸和媽媽中央,背著嶄新的書包,一手拉著爸爸,一手拉著媽媽。他和他爸爸緊握的那只手中,還攥著一只印有米老鼠圖案的透明氣球。我仰頭望著飄浮在空中的那個米老鼠氣球,它是那么漂亮,好像落在人間的星星。
仰頭張望氣球的我,站在斑馬線前,忍不住大哭起來。在模糊的淚水里,那飄浮的氣球變得更加閃閃發(fā)光了。
我走不動路了,蹲在斑馬線前,淚水順著脖子,流到衣服里。我哭得喘不過氣來,將臉埋在手肘里。媽媽離開的時候,我都沒有這么難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看到了一個米老鼠氣球,我會這么難受。
爸爸嘆了口氣。他蹲下來,望著我,卻不知道說什么話安慰我。從小我就知道,他是個不會說話的男人。媽媽罵他“窩囊廢”“沒用的東西”“給人數(shù)錢的傻子”“一無是處的廢物”,他都不會反駁,只是沉默地開車或者抽煙。
那一刻,他伸出手,放到我的肩膀上,張開嘴唇,卻咽了口口水。
“你想要什么?”他終于張口問我。這也是在他與媽媽激烈爭執(zhí)之后,常會說的話。
“米老鼠……氣球……”我哽咽道。
“賣氣球的叔叔收攤了,”他站起來環(huán)顧四周,轉(zhuǎn)而說,“我給你買個其他禮物可以嗎?”
我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
爸爸帶著六歲的我進(jìn)了一家快打烊的零售店,我睜大眼睛,望著四周五光十色的貨架,興奮起來。高高的貨架上,一個誘人的巧克力映入我的眼簾,我踮著腳,指了指那塊巧克力,對爸爸說:“我要這個!”
爸爸疑惑地看著我:“確定嗎?”
“嗯!要這個!”我可不能讓爸爸反悔。
爸爸結(jié)賬后,將那塊巧克力遞給我,我興奮地張大口。一場大哭后,我太需要甜食來安慰自己了。
等我咬下去,卻大驚失色,我的天!這巧克力怎么是硬的!
我從口中拿出巧克力,仔細(xì)觀察,這才發(fā)現(xiàn),這根本不是什么巧克力,而是一塊巧克力模樣的拼圖玩具!我將它翻過來,發(fā)現(xiàn)上面布滿了花花綠綠的小格子,它的正確玩法是:將不同顏色的小格子上下移動,最終拼湊成一個完整的圖案。
真是無聊透頂。爸爸為什么不早告訴我這些?我想要的是巧克力,他卻給了我一個拼圖。難道他不知道我最不擅長的就是拼拼圖嗎?他永遠(yuǎn)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生氣地把拼圖裝到我的背包里,這是我收到過的最討厭的禮物了。
爸爸卻什么也不解釋,只留給我一個木偶一樣的背影。
(三)
雖然這個拼圖玩具是我最討厭的禮物,但它也成為了爸爸送給我的為數(shù)不多的東西之一。
爸爸和媽媽在我七歲那年離婚了,我和媽媽一起生活,一起度過了一段非常艱難的日子。有天晚上,公寓的走廊上有個流氓喝醉酒后,一直用酒瓶砸我們家的門。我醒了,媽媽也醒了。我咬著嘴唇開始哭,媽媽忍著眼淚,抱著我,撫摸著我的頭發(fā)。我們窩在小小的居室里,媽媽一直幫我擦眼淚。
我和媽媽相依為命,爸爸依舊天南海北地出差。但他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差,唯一的工廠也一直入不敷出,處在倒閉的邊緣。
有次,爸爸來給我過生日,帶了個巧克力蛋糕。只是當(dāng)?shù)案夂斜淮蜷_,里面的巧克力蛋糕早就被擠壓得沒有形狀了,我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插蠟燭的地方。
媽媽冷笑一聲,嘲諷爸爸:“真關(guān)心你女兒的話,就給我們打錢吧?!?/p>
我低下頭,一點(diǎn)都不想吹生日蠟燭了,也不想再聽到離婚后的父母的爭吵。我跑回了房間,拿出那個拼圖玩具,努力拼起上面的圖案。只是拼圖對我來說太難了,我試了很多次,都拼不出上面小貓釣魚的圖案。
我越拼越急,越拼越亂,直到爸爸離開家里,我都無法拼出完整的圖案。我氣急敗壞地將拼圖丟到一邊,跑到窗邊,拉開窗簾,看見穿著黑色風(fēng)衣的爸爸抱著蛋糕盒,站在垃圾桶面前。他頓了幾秒,還是抱著蛋糕,走向車子,發(fā)動汽車,離開我的視線。從那以后,除了現(xiàn)金,我再也沒收到爸爸買的任何禮物。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我一直沒有丟掉那個破爛的拼圖,一直將它放在抽屜里,偶爾拿出來拼拼??上?,我是個沒有拼圖天賦的小孩,拼了很多年,也沒能成功。
直到小學(xué)快畢業(yè)的那個夏天,我坐在馬桶上,終于鬼使神差地拼出了那個小貓釣魚的圖案。
那一瞬間,我感到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望著拼圖發(fā)愣,心里有什么東西迅速升起,再重重落下。
我連忙捧著完好的拼圖,好像它是一塊真的巧克力。我走到桌前,翻開一本漫畫書,拿出透明膠帶,將完成的拼圖綁在漫畫書的某一頁。我反復(fù)纏繞了很多膠帶,這樣,它就可以永遠(yuǎn)完整地固定在漫畫書里。
這個該死的拼圖,我終于不用再拼它了。就算在那之后的周五,爸爸缺席了我的畢業(yè)典禮,也不會讓我感到傷心。
站在畢業(yè)典禮的禮堂里,我望向臺下媽媽身旁空空的座位,告訴自己:我終于不用再去碰爸爸給我的那個糟糕的禮物了,我也不是那個需要禮物的小女孩了,我長大了。
(四)
八年級的暑假,爸爸接我去他那里住了一個禮拜。他帶我去參觀他那茍延殘喘的服裝廠。他叼著煙,眼窩深陷,背比以前更駝了。他的襯衫上有一小塊午飯時沾到的油漬,還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工廠才有的味道,我最討厭的味道。他張牙舞爪地指著服裝廠里的各個車間,向我吹噓他的帝國,像個幼兒園里炫耀自己玩具的小男孩。
我冷漠地環(huán)顧這個即將破產(chǎn)的服裝廠,冷冷道:“這些剩下的員工不過是想騙你錢而已!他們做的東西根本就賣不出去,只是哄著你繼續(xù)把服裝廠開下去。你被這些坐吃山空的老員工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自己不清楚嗎?”
他愣住了,從嘴里拿下煙頭,不可置信地望著我。如今,我已經(jīng)長高了很多,幾乎能夠與他平視。過了這么多年,他還是那個沉默的男人,著裝更加邋遢,面色更加黯淡。面對我的攻擊,也毫不反駁,只是尷尬地笑笑,然后從包里拿出一瓶巧克力味的維他奶,討好一樣遞給我。
一瞬間,我看他耷拉著腦袋,看著周圍工人的竊竊私語,憤怒地打翻他手上的維他奶。我看見他的五官在那一瞬間開始塌陷,他望著我,像望著一個完全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
“我早就不喜歡吃巧克力了!”我忍著眼淚,跑出工廠。
——為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要守著這個破地方?
為了這里,他錯過了我的畢業(yè)典禮,我的匯報演出,我的生日,我的開學(xué)典禮,我的家長會。他像守護(hù)王國一樣守護(hù)這個地方,照顧這里每一個員工,為了所謂的老板的責(zé)任,犧牲了他的一切,到頭來,卻淪為一個笑柄。
他缺席了我的成長,卻還以為我是那個喜歡吃巧克力的小女孩。
我報復(fù)一樣,故意說出這些話,仿佛拿刀子去捅他的心臟,他卻像個棉花人一樣,沒有給我任何反應(yīng)。
只是在那天晚上,半夜里,我聽見隔壁傳來他的低聲哭泣。
我坐起來,貼著墻,聽到他輕聲地哽咽,剎那間百味雜陳,心痛萬分。那一刻,我多么希望爸爸能反駁我,朝我大吼。我甚至希望他打我,也不想聽到他突然的哭泣。我站起身,走出臥室,走到爸爸房間門口,想要敲門,手卻懸在空中,不知所措。
站在門外,我忽然想起來,小時候,我總嫌棄爸爸身上服裝廠的怪味,不讓他抱我。是不是因為這個,爸爸才總是不敢靠我太近呢?
也許,不是爸爸不想牽我,而是我主動推開了爸爸。
爸爸的哭泣聲已經(jīng)停止了。無邊的黑暗里,我始終不敢推開那扇隔在我們倆之間的房門。
(五)
親人之間的道歉和原諒總是很難說出口。
在我離開爸爸住處的那天,收拾行李時,忽然從包里掉出了一本漫畫書。那是我旅途中翻看的書,我當(dāng)然知道里面會有什么。過了那么多年,當(dāng)我翻開書,扯下泛黃的膠帶,那塊巧克力拼圖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我望著小貓釣魚的完整圖案,深吸一口氣,重新晃動,打亂了它們。我走出臥室,拿著這個拼圖,敲開爸爸的房門,將拼圖遞給他。
他肯定已經(jīng)忘記這個破爛玩具了,這并不重要,我只想把它交還給他。
爸爸怔住片刻,拿過拼圖,讓我吃驚的是,他居然開始拼了起來,而且是非常迅速地拼起來。
“你還記得這個拼圖?”
“當(dāng)時你想買一塊巧克力,卻買成這塊拼圖,怎么拼都拼不出來,”他移動了最后一個綠格子,將拼好的拼圖遞給我,笑得像個六歲的孩子,渾濁的眼睛泛著晶瑩的淚光,“喏,給你的禮物?!?/p>
——多年以后,想起接過那拼圖的瞬間,閉上眼睛,眼淚還是主動爬上了我顫動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