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依凡
(一)
天,碧澄澄的,仿佛水洗過一般。
山子躺在樹下,用手背遮住眼,細(xì)密的陽光從樹葉間漏下,在他的臉上投射出斑駁的光影。
山子有著鄉(xiāng)下少年少有的秀氣和怎么也曬不黑的白皙臉龐,鄉(xiāng)鄰常打趣他像個女孩似的。中午的太陽熱辣而刺眼,連身邊蹲坐的大黃狗也吐著舌頭。
山子拿開遮著眼睛的手,靠著樹干,坐了起來。
極目遠(yuǎn)眺,視線所及之處遠(yuǎn)山連綿,層層疊疊,高低起伏,蜿蜒數(shù)十里。
躺在樹下,觸目所及是青山,站在山坡上,觸目所及還是青山。
“山子,你又來這發(fā)呆了?!便y鈴般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是同村的明玉來了。
“沒?!?/p>
“真搞不懂你,一有空就到村口老樹底下躺著,不采花不摘果,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明玉說著,摘下草帽扇著風(fēng),擦擦額頭的汗水,一屁股坐在旁邊的石頭上。她的眼睛盯著山子,余光卻瞄著樹上還未成熟的山果,咽了咽口水。
山子一骨碌爬起來,抱住樹干,右腳用力一蹬,手就扒上了大樹的樹杈。
待明玉回過神來,山子已從樹上跳了下來,手上多了兩個山果。他拿起果子往衣服上蹭了蹭,然后遞給了明玉。
“看外面。”
明玉接過山果,咬了一口,一咧嘴,連忙吐掉:“呸呸呸!還沒熟呢!外面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山,還不如村里呢!”
“山的那邊就不是山了,我長大后一定要去外面的世界?!?/p>
明玉怔住了,鮮少看見白皙秀氣的山子也會咬著后槽牙說話。
她剛擦完汗的頭上又沁出密密的汗珠,臉憋得通紅,手撐著石頭,慢慢站起身。看看山子,又低下頭,腳尖在地上反復(fù)磨蹭著,訥訥地說:“外面有什么好的,村里不夠好嗎?你以后不幫著你爹種地收糧了嗎?不伺候爺爺奶奶了嗎?你舍得大黃狗嗎?還有……還有那么多對你好的人……村里多好啊,為什么要離開呢?”
山子平靜地說:“我的爺爺是山里人,我的父親是山里人,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山里人,一輩子就守著幾畝薄田,靠天吃飯。這里民風(fēng)淳樸,鄉(xiāng)親憨厚,對我很好。但是,這里的山太多了、太高了,也太悶了。我想出去看看外面啥樣。我想知道我娘為什么要拋下我和我爹,是不是因?yàn)檫@里太落后、太無趣?是不是因?yàn)橥饷娴氖澜缯娴奶??我一定要離開這里,也一定會離開這里?!?/p>
明玉的腳像是被釘子釘住了,再也邁不動一步。她不懂山子為什么會如此堅(jiān)持,手上一松,山果便咕嚕嚕地滾到了蹲坐的大黃狗腳邊。大黃狗用前爪按住了它,歡喜地?fù)芘饋怼?/p>
長久的靜默中,兩人的耳邊只有大黃狗撥弄果子的聲音。
“對不起,我知道你可能一時之間無法接受,但我已經(jīng)決定了,也謝謝你給我一個機(jī)會讓我把它說出口……”山子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他朝明玉揮揮手,“再見了?!?/p>
他的背影孤獨(dú),但腳步堅(jiān)定。
“蕭遠(yuǎn)山——”
聽見明玉聲音的只有樹上微微搖晃的新芽,新芽稚嫩卻又生機(jī)勃勃,帶著勢不可擋的氣魄。
(二)
日升日落,云卷云舒,春去秋來,草木枯榮,山子終于如愿以償?shù)貋淼搅舜蟪鞘?。?jīng)過幾年的打拼,他已經(jīng)成為一名受人尊敬的律師了。
又是一場勝利的官司結(jié)束,身邊照常圍上來一群人向他祝賀。
“蕭律師真是年輕有為啊,這么艱難的案子,居然拿下了,果然是后生可畏??!哈哈哈!”
“哪里哪里,您過獎了!我不過是個才疏學(xué)淺的小律師罷了,哪比得上您呢,還請您不吝賜教才是??!”
就像事先演練過一般,蕭遠(yuǎn)山帶著得體的微笑,口中說著寒暄的話語,周旋于祝賀的人群間,沒有一絲疏漏之處。
只有這時,他才真正相信自己已經(jīng)擺脫了山里的那段日子,成為了一名生活在城市的所謂的成功人士。
寒暄的間隙,蕭遠(yuǎn)山的余光瞥見了法院門口的一棵法桐,梧桐樹干粗壯,大約有些年頭了。
正值初春,法桐從冬日走過,驅(qū)逐了一身的寒氣,樹梢上已經(jīng)稀稀疏疏地掛上了青芽。每寸青芽都帶著昂揚(yáng)向上的斗志,從頭到腳煥發(fā)出生機(jī)和活力,預(yù)示著光明美好的未來。法桐的周圍更是百花齊放,姹紫嫣紅,一幅春日美景圖鋪展于眼前。
蕭遠(yuǎn)山微微含笑,只覺得自己就像那春芽,正在蓬勃發(fā)展。
他回過神來,轉(zhuǎn)過頭去和別人寒喧交談,獨(dú)留身后一片美好的春色。
(三)
面前的茶壺逸散出裊裊的白霧,氤氳了蕭遠(yuǎn)山的眉眼,連他的神色也看不真切。
他重重合上了委托書,連文件夾一起摔在了雕花木桌上,身后的助理嚇得一個哆嗦,不敢上去觸這個霉頭。
“劉總,這個忙,我蕭某人可幫不了!令公子這件案子證據(jù)確鑿,還有目擊證人,可不太容易開脫責(zé)任!”
對面的劉總一臉和善的笑意,微微瞇著眼,看蕭遠(yuǎn)山情緒不對,連忙站起身,招招手讓服務(wù)員來續(xù)茶,又摸出一支煙,身后的秘書忙上來點(diǎn)火。
劉總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口煙霧。蕭遠(yuǎn)山嫌惡地皺了皺眉頭,卻又迅速露出微笑,看看對方怎么說。
“蕭老弟,你也知道我家這個狀況,孩子從小被慣壞了,不懂事,可他系著我們?nèi)业拿?。他奶奶聽說這事以后連心臟病都?xì)夥噶耍僬垓v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蕭遠(yuǎn)山心里暗暗嗤笑:“這不已經(jīng)出人命了嗎?‘富二代深夜飆車,撞死無辜行人,多么吸人眼球的新聞標(biāo)題啊!”
“我知道這件事情蕭律師也不好做,可我私下派人調(diào)查過了,那死了的小姑娘沒有任何背景,就是一個山里姑娘。我們家別的沒有,為蕭律師提供一些方便還是能做到的。您也辛苦,這是我們的一點(diǎn)小小心意,還請您收下?!?/p>
說著,劉總從秘書手中接過一張銀行卡,慢慢推到了蕭遠(yuǎn)山面前。
蕭遠(yuǎn)山?jīng)]動,眼睛盯著茶杯,仿佛能看出花來。
空氣在一瞬間凝固,劉總臉上的笑意不變,連皺紋也沒多出一根。小助理卻嚇得又往后縮了縮,還吐了吐舌頭。
良久,蕭遠(yuǎn)山終于放下茶杯,伸出手摩挲了兩下銀行卡,將其收起。他向劉總伸出了右手。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p>
逢案必勝的蕭遠(yuǎn)山志得意滿,萌生了回鄉(xiāng)踏青的念頭。
站在村口的大樹下,摩挲著老樹的外皮,遠(yuǎn)眺著層層疊疊、高低起伏、蜿蜒數(shù)十里的群山,萬千感慨涌上心頭。
一枚山果落下,砸中了蕭遠(yuǎn)山的頭,他彎腰拾起山果,想起了明玉。帶著助理,沿著熟悉又陌生的村路,他們走進(jìn)了明玉的家。
“你找誰呀?”明玉媽媽疑惑地望著他。
“明玉在嗎?我是山子啊?!?/p>
“山子?”明玉媽媽久久凝望著他,兩行熱淚潸然而下,沿著皺紋直流到嘴邊,無聲的流淚變成不可控制的抽搐,最終嚎啕大哭:“明玉不在了,隨她女兒去了!明明車子軋死了我的外孫女兒,可卻反過來說是我們的不是,明玉咽不下這口氣,就尋了短見!”
“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事?”蕭遠(yuǎn)山的臉霎時變得慘白,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傳遍全身。
真相讓蕭遠(yuǎn)山崩潰了。他昧著良心打贏了官司,卻葬送了明玉的性命。他胡亂地揉搓著頭發(fā),雙目無神,失去了往日的精神氣度。沉默良久,他對小助理說:“我回來晚了,太晚了……我感受了無數(shù)次勝利的喜悅,獲得了他人的贊譽(yù)和金錢,自以為在成功的路上一往無前。可是,直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丟了一樣?xùn)|西,再也找不回來了……”
小助理嚇壞了,驚慌失措地抓著他的手臂,生怕他也想不開,說:“蕭哥,您……什么意思?”
“幫我做件事吧?!?/p>
蕭遠(yuǎn)山絕望地看向前方,村口老樹枝葉繁茂至極,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
(四)
蕭遠(yuǎn)山讓小助理做的,不過是把自己和肇事者一起告上法庭,狀告自己提供假證據(jù),請求改判這個案子。
開庭前,蕭遠(yuǎn)山憔悴了許多。他最后一次走過法院門口那棵法桐,卻第一次因?yàn)樗O履_步。
又是一個春天,法桐上的青芽如當(dāng)年一樣生機(jī)勃勃,也像剛離開山村的自己一樣意氣風(fēng)發(fā)。他留戀地輕撫法桐粗糙的表皮,仿佛還能聽到村口大樹下自己與明玉的對話。
他輕笑一聲,最終只留下了一個背影,如同離開明玉時一樣的堅(jiān)定與孤獨(dú)。
身后,法桐的青芽正努力生長著。
一次嶄新的誕生,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