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萍
《紅樓夢》里經(jīng)常有引用前人詩句處,比如掣花簽、行酒令、掛對聯(lián)、閑聊天兒等等。所引字詞,有些和傳世本有出入。原因比較多,可能所見版本不同,也可能大都不是學術(shù)場合,只憑記憶隨口一說(即便古人的學術(shù)著作,引用也往往都是憑借記憶、舉其大概,并不嚴格遵守原文。核對引文,差不多算是現(xiàn)代論文的獨有工藝)。這就造成了古詩,尤其是有名的古詩,在流傳中出現(xiàn)諸多版本、讓普通讀者感覺“亂花漸欲迷人眼”。
比如寶玉給襲人命名,用陸放翁詩“花氣襲人知晝暖”,《劍南詩稿》原作“花氣襲人知驟暖”,大概是同音而訛。襲人所掣花簽“桃紅又是一年春”,依據(jù)的是《千家詩》本,而在《謝疊山文集》里,原作“桃紅又見一年春”。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李義山詩集》里卻是“留得枯荷聽雨聲”。等等。雖不統(tǒng)一,無傷大雅。
在其他古詩中,這類情形就更多了。最著名的是李白《靜夜思》,經(jīng)過《唐詩三百首》和語文教材的大力推廣,“床前明月光”“舉頭望明月”早已深入人心。盡管學者號稱有更古老、更權(quán)威的版本“床前看月光”“抬頭望山月”,但讀者不買賬。所以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那些膾炙人口的句子,都是歷代讀者共同選擇的結(jié)果,并不單單屬于作者。
之所以有這種感慨,還因為剛剛給小學課本里的詩詞加拼音,遇到了羅隱的《蜂》。課本里用的是最流行的那個版本:“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笨墒前匆?guī)定“占”要讀去聲,不押韻。查了下唐宋時期的用韻情況,雖然“占”字古代有平仄兩讀,但在同樣語境里,比如張謂“風光先占得,桃李莫相輕”、李涉“風光莫占少年家,白發(fā)殷勤最戀花”、杜牧“可憐走馬騎驢漢,豈有風光肯占伊”、邵雍“壺中日月長多少,爛占風光十二年”等,“占”字都是仄聲。又查了下這首詩的版本情況,發(fā)現(xiàn)在《唐詩紀事》等書里,寫成“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沾。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為誰甜”?!罢础弊指衤删蜎]有問題了,意義也講得通。不過顯然沒有“獨占風光”這個流行詞組的威力大。所以讀者還是選擇了最容易接受的那個。
眼下三春時節(jié),應(yīng)景讀了幾首春天的詩,也遇到類似問題。比如《鶴林玉露》里引用的某尼《悟道詩》:“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云。歸來笑撚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奔t樹樓本第二句卻是“芒鞋踏破嶺頭云”。我更喜歡“隴頭云”的版本,因為顯然詩意借鑒了“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隴頭本無梅。再一首是李煜《漁父》:“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雖然是金口玉言、說一不二的御筆,異文也極多。有個版本“一竿身”作“一竿鱗”,我覺得有意思,這樣畫面里就有活潑潑、撲剌剌的魚了。但采用的人極少。
再就是最近突然流行的王冕《墨梅》。十幾年前給小學生編書,當時勤快,查到了故宮所藏原圖,根據(jù)題圖文字所錄詩句為:“吾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流清氣滿乾坤?!睘槊饪谏啵言瓐D也插上了。如今社會上風行的“顏色好”版本,也跟這幅圖不一樣。不過再過幾百年,也許就是最通行的本子呢。
這幾年經(jīng)常被人問到,不同版本的文字,哪個是對的。追求唯一標答,不能不說是近年來語文教育的敗筆。我們的所見所聞,永遠都只是歷史的一個側(cè)面,一片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