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乾榮
把為別人服務視作“資本”,“儲存”于一個機構里,以待未來支取———這就是近年興起的“道德銀行”活動。這個活動有意義,但是所謂“道德銀行”的叫法,不大合適。
馮友蘭在名著《新原人》里,講了一個關于道德和非道德的故事。他說例如有兩個軍人,都去沖鋒陷陣。其一人如此做,為的是得到上峰獎賞,或同伴的稱譽。另一人則以為,這是盡軍人天職,此外別無所求。此二人之行為,表面相同,里面卻有很大不同。道德歸于“義”,是不求回報的;而以待獲利,不屬于道德范疇。
志愿者被稱為“義工”。所謂“義”,即是說志愿者做事,不但是心甘情愿的,更是不求一己之利的。但“道德銀行”的理念和做法,是叫人以“求別人的利”為手段,從而獲得“自己預期的利”。為他人做事,不能說不道德;然而對“求回報”,卻不能作為道德準則去評價。因為咱們知道,純然利他行為的境界,是道德境界;而通過利他以利己,則是功利境界。道德功利兩重天,不可同日而語。
處于道德境界之人,不但求別人的利,而且對于別人,有著快樂痛癢休戚與共的情感。比如有人自愿照顧孤寡老人,他純然出于同情、憐憫,他會顯得慈悲,頗有耐心,毫無怨言。他要讓老人健康、快樂,并且以此為自己內心的、絕不張揚的、不求回報和表揚的快樂。而處于功利境界之人,難有如此感情———他既然想著日后所得的回報,則他遇到艱難、難堪,比如要給老人端屎端尿,就可能捏著鼻子,無法忍受。他會覺得做這些事“不值”,就不干了。道德原則,是單向的———它是“無怨和無酬付出”的選擇,所謂義無反顧是也。功利原則,是雙向的,也是等價的,或者是帶利息的,所謂不做賠本的買賣是也。所以,前者溫情脈脈,后者則難免冷冰。功利行為也可能伴著熱情,但出發(fā)點帶有色彩,因而有時頗不自然。
以道德為追求之人,認為自己的行為只是盡倫、盡職。所謂盡倫盡職,舉例來說,你是父親,你就要“養(yǎng)兒”,這是必須的;所謂“養(yǎng)兒防老”之說,是不對的———你盡管盡你“養(yǎng)兒”的義務,當你老了,兒子也必須盡其“養(yǎng)父”的義務,就無所謂像“道德銀行”那樣具有“防”的意味了。而一個具有更高層次道德的公民,自愿照顧一位鰥寡孤獨者,那也是為社會奉獻,即是說他在利別人的同時,也必然想到了此舉有利于社會,他把這視作義務。孟子所云“義,利也”,是說舉大義者并不是不為利,不過他為的是“公利”,而非一己之私利。一個富有道德之人,為了公利,甚至可以做到不顧毀譽,不計刑賞———這才是真正地以道德為圭臬。
所以,道德是一個旗號,但不是一個可以隨便打的幌子,比如說“道德銀行”。道德是一種觀念,它可以儲存在思想庫里。道德又可以轉化成行為,而行為是無法儲蓄的。行為產生的能量已經作用于社會,銀行的利息則鐵定歸于儲蓄者腰包,將此二者捏合在一起,不是很不合邏輯嗎?
當然營造一個“勞動力期貨市場”,其原則是商業(yè)上的等價交換———弄好了投資者也許還有賺頭。其中有美好愿望,或許不無溫情,至少出發(fā)點是求實的;只是,無意中拔高,混淆了概念,甚至作驚人語,就“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了。
梅源薦自《檢察日報》2018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