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偉
春雨綿綿,草木初綠,正是林業(yè)人造林播綠的忙碌時刻。出差途中,望見山坡上人群攢動,憶及在山里忙碌了大半輩子的父親,如今已與山長眠,不禁潸然。
父親與山的緣分不淺。幼時在山里出生,由于爺爺早年歿亡,小腳奶奶獨自撫養(yǎng)年方七歲的他及兩弟一妹長大。父親無懼寒冬草鞋裹腳盛夏赤膊當曬,常徒步幾十公里山路,到縣里最好的學堂求學。后來考上了湖南大學機械系,成為鄉(xiāng)里第一個大學生。大學畢業(yè)后,他積極響應國家號召,“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去了重慶大山里的三線工廠,一去就是十多年。1975年,他回到家鄉(xiāng)湖南山?jīng)_沖里三線廠,全身心投入工廠的生產(chǎn)工藝、機械設備的改進研發(fā)。曾因研發(fā)出開掘金礦的“利器”,以專家身份赴南非考察指導。比塞罕壩林場造綠人住“地窩子”幸運的是,父親在山里住的是土坯房。
在我看來,父親就是山間里的一株山毛櫸,堅固耐沖,加上學機械專業(yè)的緣故,難免認真又固執(zhí)。小時候,父親不論加班回家有多晚,仍堅持檢查我們?nèi)置米鳂I(yè)。我們常因作業(yè)馬虎,從被窩里被揪出來重做。他還利用自己俄語基礎,自學漢語拼音輔導我們。南方人平舌和卷舌、前鼻音和后鼻音、n和l難分,他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教。父親的教育方法也顯得機械。弟弟愛撥弄些鐘表、拾掇些手工,他嚴厲斥責:“你只管讀書,其他的不要去弄”。
但是那年,父親的固執(zhí)卻成就了一樁好事。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從廠子弟小學畢業(yè)后成績不錯,報考了縣城的省重點中學,卻因廠有子弟學校且廠屬非縣管企業(yè)的理由被拒收。寧折不求人的父親,一而再、再而三趕幾十里路,說服縣教育局接收??h里終于破了先例,山里的工廠子弟從此也有了去縣城上學的機會。工廠里的叔伯們,每逢講到這點,都說父親為廠里造了福。
在性情上,我認為父親恍若一棵勁松,樸實率直,不攀不附,知恩圖報。在工作中即使與領導意見相左,他仍堅持質量優(yōu)先原則。雖以副總工退休,卻以技術權威、德高望重而自認足慰平生。自記事起,每年春節(jié)父親必帶著全家老小,踏著鄉(xiāng)下泥濘不堪的道路,看望當年求學路上幫濟過他的大娘,要我們懂得“滴水恩,涌泉報”。
前年,父親第二次腦出血,我陪侍左右。我提出需趕回單位上班,老人竟說,再陪陪幾日,我一時凝噎無語。去年春節(jié),我目睹父親垂垂老矣、有不牽手再難有機會的悲涼,年近半百的男人我牽著父親的手,在家鄉(xiāng)的濱江廣場,于人流中踽踽而行,看凌寒傲放的梅花。我用自己拙劣的林業(yè)知識,與他分辨梅與桃。偶遇相熟,雖感局促卻內(nèi)心平和。春節(jié)后,他就病了,再未給我留下只言片語。
遙望遠處山峰間,春寒料峭,林木迎風挺立。父親的一生,不正如山間那些樹嗎?幼時扎根貧瘠的山地拼命汲取營養(yǎng),對于一切苦難默然坦然承受,只為向上獲取陽光雨露,改變山里人的命運;壯時粗獷剛毅又不失溫潤,用“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的付出,用“寵辱不驚去留無意”的從容,擎出亭亭綠意為眾人遮蔭避雨,葳蕤一片凈土;老時斑駁又豁然,無怨無悔,落葉歸根,與大山相伴。父親是蕓蕓眾生里毫不起眼的一人,卻在點滴細節(jié)、細微舉動乃至人生的每一次選擇上,無言踐行著昂揚向上的不屈、吃苦耐勞的不惰、甘于奉獻的不吝、忠誠事業(yè)的不渝,將畢生精力揮灑于山間,哪怕只貢獻了微薄力量、呈出的只有些許。我們林業(yè)人何嘗不是如此?在當前奮斗拼搏的新時代,在生態(tài)建設的高山間,在林業(yè)發(fā)展的春天里,這樣的普通人,又何嘗不需要更多?
幼時,父親牽我們的手蹣跚學步。青年,我銘記父親的教誨砥礪前行,卻羞于牽父親的手。時隔四十多年,我終于主動牽了父親的手!這種感覺,是那般熟悉親切;這種牽手,是精神的傳承。而今,身處林業(yè)戰(zhàn)線的我,愿承載著父親的希冀,長成山間的一棵勁松,春華秋實,站成永恒。(作者系湖南省林業(yè)廳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