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黎瑞
雨隨風潛入夜。夜無聲雨也無聲,風蕭蕭薄衾不禁涼,開始有了些許秋意。
晨起忙碌的人們在出門時,對這場夜里來白天去的秋雨會意了一下:哦,下過雨了。一日之計在于晨,忙碌的人們大多不會有太多心思去關(guān)注這一場秋雨。它除了讓道路濕滑,出行更為不方便以外,或許空氣會更為清新一些吧。至于那些還沒來得及凋零的樹葉顯得光亮新鮮了不少,還沒來得及枯黃的草色也如夢方醒,錯估了即將到來的季節(jié)之冷峻,再次伸了伸腰,打點起精神,綻了些許嫩的綠意。它們的繁茂如同夏季里熱烈如火的戀情,一場秋雨便要洗去不少漸次退去的浮躁,滿地落葉知多少?
雨,落在暗暝里,不徐不急,飄飄灑灑,無端滋長出了許多閑適。夜靜,人亦心神俱寧。想起白天在匆忙之間,偶然發(fā)現(xiàn)那棵開得讓人有桃之夭夭錯覺的美人樹,不知現(xiàn)在是何模樣?遂以目光往窗外去探花。只見那些擎在高高樹上大朵大朵的秋花兒,在夜色里不辨顏色,花與枝影影綽綽,在絲絲雨中更添得一番情致。
夜閑、人閑、花樹閑,街道偶有人或車經(jīng)過,也閑。唯雨在細細地飛。隔著雨絲和橘黃的路燈看著美人花,無端地替它們操起閑心,這些嬌嫩飽滿的花朵兒們承接多了雨水,不知其中哪朵會突然攜雨同墜,在地上開出一朵雨花來?史載有云,王陽明與朋友同游南鎮(zhèn),友人指著巖中花樹問道:“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guān)?”王陽明回答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既來看此花,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贝巴庵?,吾來看汝,汝自開落。但凡此刻有雜事掛在心頭,這些花,想來也是開得不知所蹤罷了。雨不大,閑閑地落,花樹也就閑閑地站著,夜靜謐得很像那句詩: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夜的雨也是靜的,它靜靜地在微微的風里胡亂地飛。
花開花落,此刻唯閑者得之。曾在翻閱字貼的時候,對“閑”這個字產(chǎn)生了興趣。歐陽詢在《九成宮醴泉銘》里寫了楷書“閒”字,門里有月。大概這是一個人忙完了諸多該做的事,終于得了空,依著門往遠方望去,迢迢。只好把多少心思都寄予那皎潔而清冷的一彎月:“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贝丝倘伺c月同。再看簡化字寫法:閑,人依門而立,聽那秋雨打木葉,沙沙,沙沙,點點滴滴,皆是秋聲。雨使匆忙的腳步緩了下來,閑情遂趁虛而入。攬颯至清風幾縷,掬透亮雨水一把,看它們自由不羈,來去無礙,卻也留下來過的痕跡。雨水沿著青瓦從檐口滑落,如絲如線,漸稍停,滴答滴答拍打著檐下的青條石,年深日久,青條石凹了許多坑坑洼洼的小洞,承接著必然還會再來的雨水和一樣必然會在雨中流逝而去的時光。
時光是在塵世間飄過的云,云卷云舒,像一個悠然悠游的逸士,去留無意,何曾管得這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浪子或是誠惶誠恐地不舍晝夜的惜時如金之人。有時云也會散而復聚,積累多了,就成了雨,不經(jīng)意間,飄飄灑灑,已是“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倍覅s記得在二十年前的那場靈通巖上的雨。彼時年少,青春飛揚,做什么事都急火火地咋咋呼呼,卻也比不上靈通山上帶雨的云那般地心急。山雨驟至,看風景的人都避入山寺和賓館之中。雨點輕敲著半敞開著的玻璃窗,不待人反應過來便不辭而別,趕往別處山巒而去。推窗尋它,卻見大朵大朵的帶雨的云飄然而來,悠然游進室內(nèi),分化成清晰可見的一縷縷,濡濕了正歡笑玩鬧的幾位少女發(fā)絲和衣裙。流云自窗而入,從門而出,儼然閑庭信步,招呼都不和我們打一個。它出了門,便又聚合在一起,在室外的山風帶動下向著同一個方向飄移。飛云冉冉而山雨瀟瀟,山中飛瀑,林下清泉,水聲共雨聲同成天籟。俟至風輕雨暫歇時,云也慢了下來。出得房門行至棧道之上,見滿山木葉微搖,青山如洗,峭壁上山花招搖,煥發(fā)著生機。眼前云朵輕柔如絹如練,披掛在山體上飄飛,人在行步揮手間,穿梭在云里霧中,如欲乘云歸去。此地素有“足底閑云屐齒生”之說,果然。一時得其澄明心境。
但凡心中無雜念,無論在何時何地,皆是清靜之地。雨天煮茶,坐農(nóng)家瓦檐廊下把盞臨風,不勝美意。庭院里的花草按時序枯榮,茉莉花才謝了芳華,枝椏上一片片圓葉兒還閃著蠟質(zhì)的光澤。數(shù)叢小雛菊卻已悄悄冒出了好些花苞,鵝黃淺綠淡月白地綴在枝葉間,隨著雨點輕輕顫動,秋色堪比春意濃。錯落的房舍之間時常有小麻雀穿梭,這時候它們安靜了下來,相互依偎著立在電線桿上,偶而低語一兩聲,抖擻全身的羽毛,身上的雨水就又回到雨中。雨使地上積了水,一只鴨子在獨樂樂,它高高舉起雙臂拍著翅膀狂奔了幾步才停下來,嘎嘎嘎地慶祝著雨的洗禮;來不及避雨的雞被雨點打懵了,平日里蓬松漂亮的羽毛濕漉漉,一絡一絡垂了下來,它們在用行動闡釋著呆若木雞這個詞匯。其中有一只勇于探險,小心翼翼慢鏡頭似地往前試探著邁出了步子,行進時抬起的腳爪如舉棋不定似的猶豫半晌,幾步后便停了下來。這應該是一只有思想的大公雞,它半瞇著眼,昂著頭望向天空,似問:這雨,什么時候停?雨不答,又灑了它滿臉滿身。它甩了甩頭,先是蜷起一腳獨立,而后干脆瞇起了眼,在雨中哲思。這時,茶慢慢地喝,雨慢慢地下,聽檐下雨點滴答,滴答,濺濕了石階上的苔蘚,又平添幾縷綠意。泉水煮開后,裊裊輕煙升起,此時茶湯里冒出的熱氣足以抵御雨中的寒氣。茶香氤氳,杯盞留香,雨亦留香,絲絲縷縷。茶是水的香,也是雨的香,每一片茶葉里都儲存著雨曾經(jīng)的潤澤。有風徐來,雨線斜了又斜,雨點如敲打著一闕婉約的詞。時間順著雨聲從眼前一點一點地溜走,平淡,悠遠,漸成舊時光。
在更遙遠的舊時光里,晚唐詩人李商隱在旅途中夜宿清幽雅潔的駱氏亭中,聽得秋雨打枯荷,淅淅瀝瀝……頓生無邊寂寥,于是提筆寫道:“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庇瓴贿^就是雨罷了,下在哪里都是雨,可是這雨點落在荷塘,打在殘荷上,灑落在詩人的心里,訴諸筆端,于是雨聲就在千年的時空里的余音裊裊。聽雨打殘荷容易觸景生情,在紅樓夢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里面有這樣一段文字,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么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一閑?天天逛,哪里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睂氂竦溃骸肮缓镁?!以后咱們別叫拔去了。”花謝葉殘本是自然的更替,卻也會讓人生出惆悵之感,更兼秋雨捎來的無邊的秋聲,靜觀諦聽之下,使本就多愁善感的人兒籍物傷情,發(fā)出無奈的感嘆。雨打殘荷的聲音,愈是有閱歷和感悟的人,愈是能聽出其中的況味。就如宋人《虞美人·聽雨》所言:“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聽雨的時間與空間不同,心境自然也迥異。聽雨的少年如果坐在僧廬下,望著綿綿不絕的雨,想必是會因雨阻了想玩的心性而煩惱,或許另找其它樂子來耍也不得而知。
當我讀著“留得枯荷聽雨聲”這句詩時,卻不由得想起兒時關(guān)于荷塘的樂事兒。那時候的鄉(xiāng)村里到處是稻田,荷塘不多,卻也有一兩個。我最愛在夏日里呼朋引伴,或是獨自一人也不錯,來到荷塘邊摸魚抓蝦。池塘里的水很清澈,能看到池底有田螺在淤泥和石頭上緩緩爬行。想來,民間故事里會把田螺說成田螺姑娘,可能是因為它在移動時,那柔軟的身軀如飄動的裙裾吧。它們悠然飄過水草葉,飄過長著青苔的石頭,緩慢得連時間都要為之讓步。常有碩大的福壽螺會爬到荷葉的桿上產(chǎn)卵。一嘟嚕粉紅的螺卵粘貼在碧綠的梗上,甚為醒目。一段時間后,一只只小如芝麻的螺兒紛紛破殼而出,落入池塘里,只余發(fā)白了的破卵殼在荷桿上枯瘦了下來。福壽螺個頭比別的螺螄都大,可是不受待見。因為它的食量驚人,逢草吃草,逢莊稼吃莊稼,只要是能吃到的植物都不放過,自身卻沒什么用途。人們逮了它,就拋到池邊的石頭上讓它曬太陽去。這時候,如果下起了雨,就解救了它們了。夏日雨多且急,逢驟雨來臨之際,順手折下一朵大的荷葉,覆于頭上當成箬笠,一時無虞,站在雨中看滿塘的大珠小珠落玉盤。砸在荷葉上的雨長出了腳,啪噠,噗啦,嘩啦……遠的近的,一陣快一陣慢的雨的腳步聲踩出了大自然獨有的韻律,聲音蓋過了蟬的聒噪,于是蟬噤口不言??沙乩镉星嗤懿桓始拍?,忍不住咕——呱,咕——呱叫喚起來,期待得到呼應。有時許久都沒有得到其它蛙類應答,蛙聲顯得有點孤單,成了雨聲間隙里的一兩聲鼓點。周邊就除了雨聲便是雨水聚滿荷葉后突然傾倒的水聲,它們嘩地從高處的荷葉跌落到低處的荷葉上,繼而如瀑般的傾落,如同大把大把的時光飛泄而下,誰也擋不住它們想要去的方向。它們?yōu)R濕了高挽起的褲腳,潔白的小腳丫踩在泥塘邊的腳印很快就被沖刷得干干凈凈。
雨下了又下。后來,荷塘縮小變成了菜園子里的小水洼,菜園又變成了茶園,最后連小洼地也消失無蹤影。如今那穿著皮鞋的腳行走在水泥路上,不再會那么接地氣地被雨直接淋濕。逢著雨,也不能拿荷葉當傘擎著,站在雨中傻樂。因為那些荷葉和長腳了的雨一起在時光里跑遠了。荷還是有的,到了它們應該萎謝的季節(jié),枯荷也是會有的。遠離了大自然在鋼筋水泥叢林里生活的人,要聽雨打枯荷的聲音,那就需要機緣了。有了荷,未必有雨,聽著雨,又未必恰好在荷邊??墒?,有心的人,哪怕從一句詩句里,也能聽到雨打枯荷的那點兒詩意的回響,忙者心都亡了,哪還能聽得見呢,此亦閑者而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