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組家庭少年之殤

鸞飛

不對等的再婚：

兒子，你不懂離婚女人的難

2016年9月30日下午5點半，楊琳芳拎著購物袋快步走入廣東省東莞市南城區(qū)一處復式樓，準備趕緊回家預備晚餐。

一進家門，她瞧見鞋柜旁放著兒子林曉今早穿的球鞋，知道兒子已提前到家，可喚了數(shù)聲卻無人應答。她疑惑地走上樓推開兒子臥室的門，第一眼就魂飛魄散：只見13歲的林曉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左腕處鮮血淋漓，床頭柜上放著一把帶血的水果刀……

楊琳芳1977年出生于四川省德陽市，曾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2002年，大專畢業(yè)在東莞打工的她與當?shù)厝肆中駝偨Y(jié)了婚，次年生下兒子林曉。豈料林旭剛酗酒，對楊琳芳家暴不斷，有時候連兒子也打。無奈之下，楊琳芳只能選擇離婚，帶著5歲的兒子租住在一棟老居民樓里。

離婚后的那5年，楊琳芳算是體會到了失婚女人的艱難。她把自己的生活水準降到了最低，工作之余，還兼職做化妝品代理，經(jīng)常忙到?jīng)]時間吃飯。對生活逆來順受的她原本已沒了企盼，可誰知，竟幸運地遇到了大她5歲的王一航。

王一航在東莞注冊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護膚品牌。因與楊琳芳所就職的化妝品公司有合作關(guān)系，兩人又同是四川老鄉(xiāng)，一來二去，王一航喜歡上了溫柔賢惠的楊琳芳。但楊琳芳卻有自知之明：自己大專畢業(yè)，只是公司的一個質(zhì)檢員;沒有積蓄不說，還拖著一個兒子，怎么配得上？沒想到，王一航動了真感情，說就是要找像楊琳芳這樣顧家、本分的賢妻良母。

原來，外表光鮮的王一航也有段不堪回首的婚姻。他的前妻是典型的事業(yè)型女性，漂亮能干。為了事業(yè)，經(jīng)常連孩子都不管。兒子王子涵10歲那年，她出軌了，并以凈身出戶為條件堅決離婚，跟著后來的丈夫去了香港。三年來，王一航一直將這段婚姻視為男人的恥辱，從不對人談及，甚至對父母和兒子也含糊其辭。

這番推心置腹的交底，讓楊琳芳動了心。于是兩人在交往半年后，決定結(jié)婚。然而，兩顆受傷的心想要互相取暖很容易，但兩個破碎的家庭，想要重組，就沒那么簡單了。

當王一航將楊琳芳的情況告訴四川老家的父母時，老兩口一聽對方離異又帶著個“拖油瓶”，而且名下連房產(chǎn)都沒有，堅決反對。但他們終究沒能拗過兒子，好歹松了口答應見見對方。

于是，2014年8月的一天，王一航與楊琳芳帶著各自的兒子，與特意從老家趕來的王家父母見了面。也正是那天，10歲的林曉第一次見到了大自己2歲、日后要稱呼為哥哥的王子涵。但當他怯懦地抬起頭看時，碰觸到的卻是王子涵那雙充滿仇恨的眼睛，這讓他不寒而栗，趕緊低下了頭。

當晚，回到家，林曉就試探著問媽媽：“能不能不和王叔叔結(jié)婚？爺爺奶奶好像不喜歡我。”楊琳芳心里一酸，飯桌上，兩位老人的嫌棄、王子涵滿滿的敵意她早看在眼里，沒想到兒子也敏感如斯。楊琳芳有些心疼，但王一航不僅事業(yè)有成，而且對自己還呵護有加，楊琳芳不想錯過。于是，她輕摟住兒子，喃喃說道：“曉曉，你還小，不懂。像媽媽這樣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帶著你獨自生活有多難……”

2014年11月，兩個破碎的家庭重組在了一起。王家父母也從老家搬來東莞和他們同住?；楹?，王一航希望楊琳芳辭去原來的工作，專心照料家里，楊琳芳便果斷辭了職;王子涵說喜歡吃小區(qū)外現(xiàn)炸的油條，楊琳芳就每天特意早起去排隊買……在王家人面前，楊琳芳始終覺得自己矮了一截，所以無論他們?nèi)绾问箚咀约海夹母是樵??？墒牵瑡寢屧谕跫胰嗣媲暗谋拔?，卻讓兒子林曉無所適從。

重組家庭的硝煙：

媽媽，你可知少年的痛

盡管楊琳芳再三叮囑兒子不能惹事。然而，兩個男孩都是十幾歲的年紀，而且王子涵自幼被爺爺奶奶帶大，驕縱霸道，現(xiàn)在視林曉為入侵者，更是對他看不順眼。每次只要起了爭執(zhí)，王子涵就會找爺爺奶奶告狀，二老護孫心切，每次都故意叫來楊琳芳斥責：“還不趕緊來管管你兒子，沒天理了，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照顧這么一大家子人，楊琳芳原本就心力交瘁，每逢這種時候，楊琳芳幾乎都是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林曉責備一通，以顯示自己的“公平”。事后她勸慰兒子：“就算是他故意找茬，你躲著他就是了。”日子久了，這種偏袒讓王子涵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也越來越讓林曉傷心害怕。

一天，婆婆又陰陽怪氣地指責楊琳芳：“做的飯菜那么素，是我們一航?jīng)]給你買菜錢還是你想故意揩油？子涵正在長身體，我看你分明是故意的吧？”楊琳芳不敢多說，晚上趕緊做了一桌好菜：糖醋排骨、鹽水蝦、紅燒鯽魚……兩個老人不停地給王子涵夾菜，恰巧糖醋排骨也是林曉的最愛，可還沒等他怯生生地夾到肉，半道就被奶奶打掉了筷子：“吃得那么胖，怎么沒見長點腦子！哥哥還沒動筷子呢！”王子涵仗著有老人撐腰，故意夸張地大笑，用筷子指著林曉罵道：“豬腦子！”

楊琳芳當場就像吞了蒼蠅一般說不出話來。林曉原以為媽媽會為自己說幾句話，可瞥見媽媽那一臉尷尬的表情，他只能把頭埋得更低了。

聊以安慰的是，繼父王一航對林曉不錯。然而，這卻在王子涵心里燃起了嫉妒之火。只要家里沒人，王子涵就肆無忌憚地闖進林曉的房間，想盡辦法羞辱、打罵林曉。林曉個子矮，根本不是王子涵的對手，每一次身上都被踢得淤青發(fā)紫，但也不敢言語。這種沉默與忍讓更激起王子涵的無名火，有一次，林曉與王子涵一前一后下樓去上學時，王子涵狠狠在背后推了他一把，林曉一時沒站穩(wěn)，直接摔了下去。

楊琳芳在為兒子擦拭身體時才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傷痕。在楊琳芳的追問下，林曉說出了實情，他不停地央求媽媽：“能不能回原來的破房子住，哥哥總是打我！”楊琳芳心疼不已，但又能如何？讓丈夫出來主持公道？那樣只會讓公婆對自己的誤會更深，讓繼子更記恨自己。于是，她勸兒子道：“家里突然多了人，估計子涵也是一下子不能接受，以后，你多避著他就是了?！辈诟纼鹤?，這件事不要告訴王一航，以免引起更大的矛盾。

然而，楊琳芳母子在這件事情上的閃爍其詞，以及林曉通紅的雙眼，讓王一航也猜到了大概。他覺得，在這件事情上，是自己兒子理虧，那么他對林曉也應該要有所表示。

2015年6月15日這天恰好是林曉12歲生日。王一航特意請了一些親友在酒店為林曉慶生。宴會上，他送了林曉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林曉這次小學升初中，他已經(jīng)托關(guān)系安排林曉在王子涵所在的重點中學就讀！楊琳芳沒想到王一航能給他們母子這么大一份驚喜，這種貼心與重視，讓她覺得之前所有的忍辱負重都值得！

然而，在現(xiàn)場的王子涵看到父親為繼子所做的這一切，心理極度不平衡起來。自從他們母子住進這個家，他感到爸爸對自己的關(guān)心再不如從前。他越想越氣，暗暗發(fā)誓，要給林曉點厲害嘗嘗。

2015年9月，林曉正式進入王子涵所在的中學就讀。僅僅過了一周，他便渾身臟兮兮地回來了。楊琳芳驚訝地問兒子怎么了，林曉瑟縮著看了王子涵一眼，一句話也不敢說。從那天開始，林曉隔三差五地穿著臟衣服回家，有時候手腕處、膝蓋上還出現(xiàn)紅腫青痕。楊琳芳一問他就低著頭說自己跟同學打鬧摔跤了。內(nèi)向的兒子居然在學校這么淘氣，成績也墊底，楊琳芳真是恨鐵不成鋼。

媽媽的不滿，更加擊碎了林曉的心。他眼神日漸陰郁，甚至透露出不合年齡的死氣。楊琳芳憂心如焚，卻沒想到，兒子居然會尋死！

9月30日午夜，林曉經(jīng)過搶救，終于蘇醒過來。見兒子睜開眼睛，瀕臨崩潰的楊琳芳這才一下子癱軟下來。她哭著對兒子又捶又打：“你怎么能尋死??？你是要嚇死媽媽嗎？到底為什么??？”林曉“哇”地哭出聲來：“媽媽，我沒臉活了。再說，我死了，就沒人拖累你了……”原來，自從林曉上初中后，王子涵一直找他的麻煩。王子涵在籃球隊里有幾個好朋友，都是些精力過剩、喜歡惹事生非的半大小子。聽到他訴說繼母如何霸占他家后，都紛紛要替他教訓林曉這個“拖油瓶”。于是，每到課間，便有人去找林曉的麻煩，把他推倒在地，甚至把衛(wèi)生間的廢紙簍倒在他身上……他們還威脅林曉，如果告訴家人，就見他一次打一次。

出事前幾天，王一航從香港出差回來，給林曉帶了雙NIKE的限量版運動鞋，王子涵很是生氣。于是，第二天，王子涵就帶著幾個好哥們將林曉堵在了廁所，給林曉脖子套上“人渣”的牌子，并粗暴地扒下了他的內(nèi)褲，旁邊一個男孩拍下了他下體的裸照及視頻。王子涵教訓道：“人渣！你等著，哪天你要讓我不爽了，我就把你的視頻放到網(wǎng)上去！”說完，一伙人揚長而去。

13歲的年紀，已經(jīng)有了性意識，林曉覺得這是奇恥大辱。沒想到，他竟在一個同班同學的手機上看到了自己的這段視頻。林曉驚恐地覺得，王子涵肯定把這段視頻傳上網(wǎng)了。身體的傷痛和自尊心的被踐踏，把他逼到了自殺的境地……

聽了兒子的遭遇，楊琳芳心疼不已：“那你怎么不告訴媽媽呀？”林曉委屈地說：“告訴你有用嗎？你敢批評他？”一瞬間，楊琳芳心如刀絞：自己是個什么媽媽呀？居然讓兒子都覺得自己靠不住。她意識到，自己在這段婚姻里的委曲求全與自私，已經(jīng)讓兒子完全喪失了對她的信任，差點連命都丟了。她流著淚對王一航說：“如果我跟你結(jié)婚，讓兩個孩子這么敵對，連曉曉的生命都得不到保障，那又何必維持？”在林曉渡過危險期后，楊琳芳不顧王一航的挽留，帶著兒子搬離了王家。

兩個少年的重生：

被愛喚醒的一家人

林曉的悲劇，深深驚痛了王一航的心。一年來，他不是不知道兒子與父母對楊琳芳母子的偏見與針對，可他總覺得這是小事，處處就好了。所以婚后，他和楊琳芳總壓抑著自己孩子的情感需求，總是想著多照顧對方的孩子一些，沒想到適得其反。恰恰是這種厚此薄彼的心理，讓夫妻倆完全忽視了自己親生孩子的心理需求與健康。

當晚回到家里，他把父母及兒子都叫到一起，開了一次家庭會議。他將當年前妻如何拋夫棄子、這一年來兒子如何驕縱跋扈都說了出來。他痛心疾首地對父母說：“你們對涵涵處處縱容挑唆，讓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要知道，涵涵做的那些事，判他刑都不為過！”

事情的真相及林曉自殺時的慘景，讓兩個老人也坐立不安、內(nèi)疚起來。他們也是本分善良的老人，卻在防后媽、護兒孫中，推波助瀾，一步步加劇著兩個孩子的嫌隙和這個家庭的裂變。王一航不想這個家就此瓦解，更不想兩個兒子都淪為問題少年。他要挽救這個家。于是，王一航首先將二老暫時送回了四川老家。沒有老人這個靠山，兒子的思想工作更好做。

楊琳芳母子搬離后，王一航在收拾林曉的房間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本日記。他痛心地將林曉的日記遞給兒子：“你自己看看你做的好事！”那天晚上，王子涵一頁頁翻看著那本已經(jīng)被淚水無數(shù)次潤濕、皺皺巴巴的日記時，他震驚了——

“7月20日，今天，哥哥故意冤枉我偷了爺爺?shù)腻X。媽媽還打了我。其實，我不怕身體上的疼，反正我從小就被親爸打慣了，但我的心好疼……從小就幻想能有個哥哥罩著我，覺得那樣好威風，可是，這個哥哥……”

“開學后，我進了哥哥所在的重點中學。其實我很羨慕哥哥，籃球打得好，學習又好……可是，這天傍晚放學后，我被哥哥帶的一伙人堵在了廁所里，他們將廁所里的廢紙簍倒扣在我頭上……為什么我生下來就要受這樣的折磨！”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恥辱的一天。哥哥扒下我的褲子……也許，像我這樣的人渣的確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為什么不去死？”

王子涵顫抖著雙手，一頁一頁看到最后，最后一篇只有這樣一句：“我真的好累，像垃圾一樣活著，沒有人愛，又有何意義……”

合上日記本，王子涵才如夢初醒：自己眼里那惡作劇般的捉弄，對弟弟而言，卻是對他自尊無情的踐踏與碾壓。他甚至也懷疑，這些事真的是自己做的嗎？

第二天，王子涵主動跟父親認了錯。王一航嚴肅地對兒子說：“你知不知道，你已滿十四周歲，一旦楊阿姨報警，根據(jù)刑法，林曉重傷或者死亡，你是要負法律責任的！爸爸希望你能勇敢地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晚上，王子涵在王一航的帶領(lǐng)下，誠懇地向楊琳芳和林曉道了歉。楊琳芳怒氣未消，不與之對話，但王子涵沒有放棄，每晚放學后就主動跑到楊琳芳母子的住處，為林曉補習功課。他誠懇地對林曉說：“我已經(jīng)把那些視頻全部刪除了，其實當初拍完視頻后，我根本沒有打算放上網(wǎng)。我已經(jīng)對老師承認了所有的錯事，并寫下了保證書，以后如果再犯，就讓學校開除我?！?/p>

在王子涵的努力勸說下，在王一航誠懇的交心下，楊琳芳母子倆心里的堅冰開始慢慢融化……

（文中除王一航外其余為化名，相關(guān)信息做了技術(shù)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