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許鞍華電影的影像風格

董佳星

摘 要：許鞍華是當代香港著名的女性導演，自1970年代末投身香港新浪潮電影運動以來，拍攝電影作品二十余部，其作品關注社會現(xiàn)實，具有濃郁的時代感、地域色彩和個人風格烙印。本文以許鞍華導演的多部電影作品為研究對象，探討許鞍華電影中的影像風格，從而發(fā)掘導演本人的女性情懷和女性主義思想。

關鍵詞：許鞍華；影像風格；女性情懷

作為女性導演，許鞍華有意識地用女性的觀點來詮釋有關女性的議題，她拍攝的影片涉及女性題材，刻畫女性形象，并且深入探討女性活動和心理，有的作品屬于鮮明的女性電影。何為女性電影呢？埃萊娜·西蘇曾經提出一種有別于男性的女性書寫方式，即身體寫作。她認為寫作，不僅能解除對其性特征和女性存在的抑制關系，使女性具有接近本源的力量，還能帶給女性主導權以及潛藏著的身體領域，由“被書寫者”變?yōu)椤白晕視鴮懻摺薄Ｍ?，女性電影亦有這種特性和力量，是用攝影機從女性視角進行的寫作。女性導演帶著自身的女性意識，不僅在拍攝中注入自己對于世界的感知和體悟，形成獨特的風格，還為電影中的女性構建出特有的私人空間，探討女性生存的價值。

一、虛構與真實

導演在影片中展現(xiàn)了女性的立體和多面，并將女性置于現(xiàn)實空間之下，記錄她們生活的點點滴滴，描摹真實的生活景象，使電影既充滿了樸實無華的自然氛圍，又有了沖淡雋永的悠揚韻味。

（一）女性角色的日常化

許鞍華電影中，我們可以窺見女性的不同面貌。她們從事著不同的職業(yè)，有女華僑、女武師、女警察，還有家庭主婦；代表著不同的身份，有母親、女兒，還有同性戀者；并處于不同的年齡階段。

影片《天水圍的日與夜》，貴姐生活在天水圍這樣一個較為閉塞的小空間里，她是一個普通的單身母親，每天過著雞毛蒜皮的小日子。貴姐為了獲得紙巾和膠帶等贈品，便讓兒子去OK店里買報紙；她和梁阿婆買雞蛋，也要講究挑雞蛋和選雞蛋的方法。影片中還屢屢出現(xiàn)吃飯的場景，吃榴蓮、吃冬菇、過節(jié)又吃潮州月餅，普通人的日子體現(xiàn)在這一吃一喝之中。貴姐和兒子看似疏遠，飯桌上的互動卻能顯示他們深厚且彼此信任的母子情誼?！杜?，四十》中，阿娥跟大多數(shù)中年女人一樣，承受著生活中的經濟壓力，被卷入家庭、事業(yè)和情感上的多重矛盾漩渦。生活中，阿娥為了省錢，買魚的時候故意把活魚拍死，以死魚的價格買下；在公司里，工作經驗豐富的阿娥，課題卻被年輕漂亮的新同事?lián)屪?；在家中，阿娥還要獨自照顧癡呆的公公。但就在這日復一日繁碎的日常生活中，阿娥卻因天空中飄下的白絮重拾對生活的希望。

導演從平民化的視角出發(fā)，將女性置于家長里短、粗茶淡飯的日?；榫持校憩F(xiàn)普通人之間的溫情和對生活的體悟，使電影既真實又充滿了人情味。

（二）女性命運的離奇化

許鞍華的電影大部分貼近現(xiàn)實生活，通過描繪普通人平凡的一生來詮釋生活的真諦。電影中女性的命運往往帶有命運輪回式的巧合性和戲劇性。

《今夜星光燦爛》和《男人四十》的結構類似，同樣訴說著兩段師生情，而兩段師生情又有著戲劇性的巧合。杜采薇年輕時愛上張教授，與張教授分道揚鑣二十年后又愛上教授之子張?zhí)彀?；陳文婧讀書時愛上老師，她的丈夫二十年后被學生所愛?！队裼^音》中的安心則表現(xiàn)了女性命運的不可思議和徹底的悲劇性。安心與毛杰的身份對立增加情節(jié)的沖突，這種虛構沒有不真實感，反而帶給人巨大的震撼力。安心要在愛情和職責之中做選擇，兒子是她唯一的希望，無奈毛杰又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死了親生骨肉，將女主角推向了自我毀滅。這一情節(jié)沖突具有完整的古希臘悲劇結構，安心又似《俄狄浦斯王》中的伊俄卡斯忒承受著愛人無知之罪的懲罰。

二、細膩與沉靜

作為一位女性導演，許鞍華將自己特有的敏銳觸感、生命體驗和社會觀感注入到每一部電影之中，著力表現(xiàn)女性細膩敏感、深沉含蓄的情感體驗，使電影中呈現(xiàn)出一種清麗質樸又沉靜溫婉的影像風格。

（一）敏銳的情感意識

《男人四十》中，胡彩藍寫了一篇頗具韻味的《重陽節(jié)偶拾》。這篇文章無關風花雪月，只是一些女孩的隨想。文章并沒有得到高分，但引起了老師林耀國的注意。當林耀國讓胡彩藍再虛構一篇登高見聞以更契合比賽要求時，她卻反問老師為什么不能撰寫她自己喜歡的題目。胡彩藍堅持自己所寫，體現(xiàn)出青春女孩自我認可、與眾不同的特點。作為一種女性的“傾訴”（張覓奇 2012），曉恩的內心獨白在《客途秋恨》中時常響起。當曉恩隨母親赴日之后，她突然明白了母親的心情：“一度我不是也曾經這樣絕望過的背棄過什么嗎，只是那年我才15歲，而媽媽已經是快50歲的人了，她還會有機會像我這樣得到紓解嗎？”這一獨白將女兒對母親的理解更加直接地表達出來，說明女兒多年以來的怨憤終于得以排解，母女隔閡終得消解。

女性更善于發(fā)現(xiàn)美，感受愛，贊美大千世界的春花秋月。許鞍華在電影中帶入了女性敏銳的情感意識，使得影片充滿了細膩而柔婉的詩情。

（二）含蓄的情感表達

在許鞍華電影中，女性既有勇敢追逐人生夢想的獨立特質，又具備傳統(tǒng)女性優(yōu)良、典雅、內外兼修的優(yōu)秀品質。女性與生俱來的感性使女性會在自覺與不自覺間流露內在的情感，但女性在表達情感時又較為節(jié)制、含蓄。

劉勰在《文心雕龍·隱秀》中提到隱秀說：“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而老子的“大音希聲”近同此意。許鞍華電影“用物、景和人之間的關系勾勒出人物深沉含蓄的內心世界”（高慧燃2011：79），表達沉靜而含蓄的美感，從而構建舒緩內斂的影像風格。

《女人，四十》中，阿娥和公公散步時漫天飛舞的白色花絮從天空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公公如孩童般跳起來叫嚷著“下雪啦，下雪啦”，而此時阿娥回答：“是啊，下雪啦?！庇捌尸F(xiàn)出一種沉靜而恬淡的氛圍。雖然阿娥沒有表露任何情緒，卻有一番苦盡甘來的味道，生活和工作中所有的煩擾仿佛都隨風飄散。在《桃姐》中，桃姐主動提出去住老人院，不愿成為羅杰的負擔，卻又常常在院門口張望，期待著羅杰每一次的看望；當羅杰的電影首映時，桃姐又細心地裝扮自己，甚至戴上了平常幾乎沒有機會穿戴的金銀首飾，跟羅杰調笑著稱呼彼此“大美女”“大帥哥”。她以自己的方式去愛著自己關心的人，在沉靜背后又帶來暖暖溫情。

潤物細無聲，女性表達愛的方式可能就是一陣風、一首歌、一個陽光明媚午后，一個燦爛的日子。

三、質樸與浪漫

（一）文化中的女性映照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儒釋道為載體，儒家治世，道家靜身，佛家養(yǎng)心，三教合一相互影響，體現(xiàn)出中正平和、寧靜淡泊“中和”（高慧燃2011：164）之美。許鞍華將女性置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整體映照之下，窺視女性獨特的內心情感世界，以外“和”之美與內“和”之善著力表現(xiàn)女性善良寬容的性格特征和堅韌內斂的精神品格，使電影呈現(xiàn)出一種質樸沖淡的詩意情懷。

“中和”之美首先表現(xiàn)在女性性格的形成上?！秲A城之戀》中白流蘇的精明“算計”、《半生緣》中顧曼禎的善良叛逆、《黃金時代》蕭紅的剛烈率真，特定的時代環(huán)境和文化背景滋生出女性獨具特色的精神性格。她們都是敢于“走出”家門的女性，不斷尋找自我出路，以獲得社會認同。因此，她們的性格具有對立互補性，既包含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性格氣質，又具備在困境中抗爭的現(xiàn)代意識。

這種“質樸中和”還表現(xiàn)在女性對待情感的態(tài)度上。故事中的女性往往沒有表現(xiàn)出濃烈的愛憎和憤憤不平的情感宣泄，只有平靜的外表之下內心對于愛情的渴望以及對于安穩(wěn)的乞求。《今夜星光燦爛》中杜采薇為求得愛情的歸屬，不顧世俗道德的譴責；《傾城之戀》中兩人情感的最終實現(xiàn)，不過是一聲“太太”的肯定；《黃金時代》中蕭紅用三次婚姻來尋找自己的心靈故園。對她們來說，愛情是“愿得一心人”的心靈歸屬，不需要轟轟烈烈。

“中和”之美的最高體現(xiàn)在于女性生命的感悟。生與死，悲與喜，痛苦與快樂，憂患與安逸，天下萬物都是相輔相成的，皆有定時，“不同特性之事物，皆不過是某一時位中之現(xiàn)象，不斷與在其他時位中之物互相感通，已達到中和狀態(tài)”（文潔華2005：45）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人們看到的不僅是四季的流轉、消逝的風景，還有思念的成長和生命匆匆走過的痕跡。許鞍華電影中的女性亦然，從年輕到衰老經歷了一個生命的歷程，在人生沉淀中感悟到生命的真諦。

（二）詩文中的女性風景

“建立在抒情詩傳統(tǒng)之上的中國詩學，一開始把言志緣情作為理論基礎”，來表達詩歌的抒情特質和精神內涵，既有《詩經》代表的現(xiàn)實主義，觀照真實，又有《楚辭》象征的浪漫主義，追求空靈。并將“天人合一的思想觀念熔鑄了中國文化的藝術精神”以此來達到詩歌的“圓融渾成”（徐行言2009：310）。許鞍華的電影多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取材，提煉生活的哲理，揭示生活賦予的深意，真實可感卻韻味悠長，中庸之道的文化內涵又使女性在情感的表達上含蓄內斂，往往帶有詩的味道，用最精煉的語言營造最豐厚的意蘊，言有盡而意無窮。

影片中這種浪漫溫情的詩意情懷首先表現(xiàn)在女性與詩文的相互映射上。在《桃姐》片尾中，校長吟詠的詩歌出自李商隱的《無題》，映照著桃姐兢兢業(yè)業(yè)、不辭辛勞的一生?！跋嘁姇r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這種分別的傷感也隱喻著桃姐的告別，萬物終有定時，生死聚散無常；“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回首走過的路，六十年的傾心照料，見證五代子孫的成長，她把她的忠貞奉獻給了無私的使命；“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時光的流逝，從青春到老年，孤獨與寂寞常相伴；“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卸下重擔，生命也行將終結，最溫情不過留下人世的惦念。桃姐的一生平凡卻嘗盡人間的況味，這些味道變成惦念，就是那細心烹煮的牛舌和火候略欠卻依然甘甜的燕窩。

詩有百味而人間有百態(tài)，影片中空靈婉轉的浪漫情調還表現(xiàn)在女性人生歷程的進化中。如果說年輕時有著沖動的勇氣，也有追求夢想時的混沌迷茫，那么杜采薇和胡彩藍無所顧忌的追尋便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中年時是苦苦求索，歷經磨難而無怨無悔，那么阿娥、貴姐堅韌而頑強地堅守便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而老年時心境澄明，豁然開朗，終于洗盡鉛華，返璞歸真，那么桃姐看待生死的泰然自若便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四、結束語

在三十幾年的電影創(chuàng)作中，許鞍華形成了自己獨樹一幟的電影創(chuàng)作理念：聚焦于平凡生活的視角，以冷靜、客觀、平等的鏡頭記錄邊緣人群的生存狀態(tài)和人情冷暖。與同時期的女性導演相比，許鞍華鐘情于生活、歷史的真實還原和女性生命的現(xiàn)代解讀。盡管在主流電影市場的擠壓下，許鞍華在題材和風格上進行過多種嘗試，創(chuàng)作也一度陷入低谷，但她始終保有自己的獨立意識和個人情懷，書寫異彩紛呈的女性天空。導演通過電影解讀人生，并和電影一起成長，著力呈現(xiàn)的只是女性順其自然的生命狀態(tài)。在她的作品里，女性是成長中的個體，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對待生活和情感的態(tài)度也愈加成熟。

參考文獻：

[1]文潔華.美學與性別沖突：女性主義審美革命[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2]徐行言.中西文化比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3]高慧燃.當代影視作品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1.

[4]張覓奇.許鞍華電影中的女性意識[D].云南：云南藝術學院，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