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 總有一個人要先走

心照不宣的同學(xué)會

大學(xué)畢12年的同學(xué)會，沒有放在母校所在地，也不是同學(xué)留下來最多的上海灘，而是選在嵊泗海邊的一個度假村。選這兒打的是懷舊牌，大學(xué)最后一年的畢業(yè)旅行，去的就是嵊泗，12年，剛好一個輪回。

距離有點遠，大家在群里呼朋喚友拼車過去。財會專業(yè)，女多男少，很多男生的車子都要帶上兩三位女生，只有老班長李嘉的車子無人問津。大家心照不宣地把由美留給李嘉帶過去，他倆也默認了。

這次同學(xué)會，由美原本是不想去的。這年頭的同學(xué)會，同學(xué)情不過是個由頭，不就是拼職位房產(chǎn)伴侶孩子的好秀場嘛；還有當年各種明戀暗戀，終于有機會借著懷念青春的名頭，各種正大光明地勾搭表白。

多數(shù)同學(xué)畢業(yè)后都留在了魔都或北京。由美卻一直居小城一隅，既沒大富大貴飛黃騰達，情感上也乏善可陳，毫無顯擺的空間。至于大學(xué)里的初戀情人，李嘉也許能算一個吧，當年兩人友達以上，戀人未滿。

其實彼此都知道，當年真能多走一步，也許就是另一種人生了。想到這，由美悵然不已?？慑e過了就錯過了，誰也無法回頭，再見不過是徒增惆悵，相見不如懷念。

所以不管同學(xué)們在群里如何喊，李嘉私下更是殷切地問了好多回，她都借口說那幾天剛好有培訓(xùn)，沒法請假。

同學(xué)會的前半個月，一日由美晚了一個多小時下班，惦記著孩子，飯也沒吃就緊趕慢趕地往家里趕。正常時間下班的先生叫了個外賣，和兒子將就著吃了點，也不管孩子的作業(yè)，顧自在補看凌晨的球賽。

聽到她進門，先生眼皮子也沒抬，根本不問她吃沒吃，姿勢也沒變地攤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屏幕。餐桌上亂七八糟地堆著外賣盒子，也沒給她留點吃的。

那邊兒子在喊：“爸爸，花朵的‘朵是不是多音字？”

他冷冷地回了句：“問你媽去?！彼浪貋砹?。

雖然由美在路上就能想象到家里是這副情景，但怒火仍然騰地升了上來。她重重地把包往他面前的茶幾上一摔，剛好砸中了一只水杯，杯裂水濺！

先生終于抬頭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fā)地抄起茶幾上的果盤，利落地摔了下去。

尖銳的炸裂聲過后，一片死寂。由美的眼角余光掃到兒子隱在門背后探出的半個小腦袋，嘆了口氣，有點后悔自己剛才的怒火。默默地收拾了一地的狼藉，接下來，又將是漫長的冷戰(zhàn)。

李嘉正忙著最后一遍確認去的人數(shù)，準備訂房訂餐，看到由美名字后面打著的×，他很失望，私心里還是很想能借機見見由美。

四年同學(xué)兼密友，他深知由美決定的事難以改變，但還是有點不甘，不抱希望地再次打電話勸了勸。沒想到由美沉吟了下，竟然答應(yīng)了。

青春的告白是海浪

被現(xiàn)實擊碎

由美在常州，于是約好先坐火車到上海，李嘉在火車站接她，再開車到嵊泗沈家灣客運碼頭和大家一起會合。

上了車，寒暄了幾句，然后就有點冷場，兩人都不知道該說點什么，氣氛多少有點尷尬。

其實由美決定參加同學(xué)會后，心里多少有準備也許會發(fā)生點什么。李嘉前段時間剛離婚，而由美和先生感情不好，李嘉單憑直覺，也多少能猜得出。這樣一對前準戀人，同坐一輛車，微妙的曖昧氣息迅速在車里彌漫開來。

趁著紅燈，李嘉微微轉(zhuǎn)頭認真打量由美的側(cè)顏，高挺秀氣的鼻梁，弧度優(yōu)美的嘴唇，依然美麗如初。只是細看下，眼角的幾絲細紋出賣了她的年齡，而最大的變化，其實不是眼角的細紋，而是現(xiàn)在的由美，即便是臉上帶笑，眼睛里卻始終有幾分憂郁滄桑。

李嘉覺得心被什么東西扯了一下，有點疼，腦子不自覺地回放到十多年前的大學(xué)時光。那時的由美，像一頭美麗的小鹿，那雙烏黑的大眼睛里，老是帶著點膽怯的神氣。李嘉第一次看到她，就升騰起一種想保護她的欲望。

那時的由美，眼睛里有膽怯，還有快樂、傲氣、嬌嗲，卻絕沒有一絲世故。由美膽小，皆因她父母過度保護，獨生女，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直到高中畢業(yè)，都沒離開過他們一天。

到上海念大學(xué)，他們一萬個不放心。由美基本一個月回家一次，有時沒空回去，爸媽就大包小包地趕過來看她。班里的同學(xué)，幾乎都吃過她爸媽帶的好吃的，也都受到過囑托，多照顧著點由美??！

追由美的男生不少，但李嘉知道，她喜歡的是他?？擅看卫罴斡兴硎緯r，由美就開始閃躲。

李嘉偷偷地找由美的室友兼閨蜜蘇琪探口風(fēng)，蘇琪說由美爸媽不放心女兒一個人在大上海打拼吃苦頭，老早替她在常州老家謀好了國稅局的位置，畢業(yè)后一定要她回老家的，所以不準她在大學(xué)里交男朋友。

到了大四，同學(xué)們都忙著四處投簡歷找工作，果然，只有由美還是平日的節(jié)奏。

到了五月，同學(xué)們大多已經(jīng)找好工作，李嘉也順利拿到一家知名外企的offer。有同學(xué)提議來次畢業(yè)旅行，去哪兒呢？彼時大家都囊中羞澀，最后選了離上海最近的嵊泗。

等到海灘邊的狂歡派對結(jié)束，夜已深，同學(xué)們都睡得東倒西歪。李嘉約由美去海邊走走，兩人沿著海岸線往前走，誰也沒說話。

初夏海邊的夜晚，繁星滿天，他一直記著那個晚上的由美，赤著腳走在沙灘上，她的腳很白，在黑暗中隱隱地反光，開始漲起夜潮，海水一波一波地涌過來，撞擊到他們的腳上小腿上，又打著轉(zhuǎn)兒退回去，周而復(fù)始，永無休止。

夜深，海水有點涼，空氣里也浮起薄薄的寒氣，可這樣的夜，這樣的海，有喜歡的男生陪在身邊，由美愿意一直一直這樣走下去。

這時候，說話真是破壞氣氛，可天總是要亮，夢總是要醒，海岸線總歸有盡頭，李嘉還是開口了，他說他喜歡她，希望她能在上海找工作，兩人留下來一起打拼。

由美心跳如鼓，他終于表白了！忸怩沉吟了半天，卻說：“要問問我爸媽，他們不同意我留上海，一直想我回去，老早幫我在老家工作都找好了?！?/p>

浪漫的沙灘表白，碰到現(xiàn)實堅硬的土地，就是那么尷尬俗氣。

嵊泗的畢業(yè)之旅結(jié)束后，由美帶來她爸媽的回復(fù)，留上海的話得有房。李嘉老家在蘇北農(nóng)村，家境不能說貧寒，但在上海買房絕對是不敢想的。

他沒法承諾給她一個現(xiàn)世安穩(wěn)的今天，但保證許她一個繁花似錦的將來。

由美的鼻翼輕皺，那是她為難時的神情。不過還有個選擇項，那就是跟她回常州?；爻Ｖ莺冒?，工作婚房她家一手包辦，生活安逸舒適。

李嘉的眉頭皺起來了，那是他為難時的神情。這豈不成了倒插門女婿？常州雖然經(jīng)濟也不錯，但跟上海到底是有差距。更何況知名外企的offer在手，要舍棄，實在需要勇氣。

媽寶女與媽寶男的戰(zhàn)場

畢業(yè)前的時光過得飛快，兩人在博弈和拉鋸中，猝不及防就畢業(yè)了。

期間由美在上海應(yīng)聘過幾間公司，不是嫌太偏太遠，就是嫌薪水低工作瑣碎。有找好工作的同學(xué)已經(jīng)在外面租了房子，請大家去做客，由美一鉆進那弄堂，就驚呆了。雖然在上海念了四年大學(xué)，自以為角角落落也都逛過，可真不知道光鮮亮麗的大都會背后，還有這種地方。

一條伸展開雙臂，就能觸碰到兩邊墻壁的小弄堂，明明陽光燦爛，怎么下起雨來，抬頭一看，一根竹竿從弄堂這頭的窗口伸出來，架在弄堂那頭的窗臺上，上面晾滿了衣服，正嗒嗒嗒地滴著水。進去后更嚇人，72家房客擠擠挨挨，過道口搭個棚子就是廚房，同學(xué)租的房間在三樓的亭子間，那樓梯窄得連一個人都得側(cè)著身上去，黑洞洞筆陡得嚇人。

由美被嚇住了，乖乖地回了常州進了國稅局上班。

工作漸漸上了軌道，她爸媽開始密集地安排相親，都是按照羅列好的條件逐條篩選出來門當戶對的青年才俊，由美都看不上。好年華真是短暫啊，一晃就要過28歲了，爸媽急了，說千萬不能過30歲。

剛好有親戚介紹了現(xiàn)在的先生，常州本地人，銀行里的中層，雖談不上太英俊，但個頭高大，身形挺拔，還是頗加分的。

兩人，或者說更多的是雙方父母，一拍即合，是啊，男帥女靚，職業(yè)體面，家境優(yōu)渥，怎么看怎么般配。

談戀愛時似乎挺不錯，雖說少了點激情，但雙方都是奔結(jié)婚去的，好像也不是什么大問題。

結(jié)婚前談到新房設(shè)在哪兒，這下有爭端了，確切地來說，是雙方父母在爭，兩當事人都是無所謂的冷漠臉。男方要求住他們家，女方要求住他們那兒，最后達成一致，雙方各出一半，買套新的。

婚后兩人才發(fā)現(xiàn)，一個是典型的媽寶男，一個是典型的媽寶女，雙方父母都恨不得替他們過日子，夫妻倆倒像是對局外人。

開始時先生還熱情過一陣子，但像他這樣從小被寵壞的媽寶男，哪懂得什么風(fēng)情，難得放下身段討好下由美獻下殷勤，效果往往適得其反。由美不自覺地將他和李嘉比，越比越看不上，面上就老是淡淡的。

先是兩人世界倒也還好，客客氣氣，相敬如賓。等到有了孩子，公婆岳父母全插了進來，家里每天雞飛狗跳的。

先生的加班越來越多，臉也越來越冷，自私的個性，漸漸顯露無疑。當然由美也知道，在他的眼里，他們是一樣的人：自我，冷漠。

這一等，就永遠不見了

車出上海，頓時感覺天高云白，神清氣爽，兩人的話也慢慢多了起來，你來我往半真半假地試探。畢竟是多年的老同學(xué)，李嘉最get得到由美的笑點，輕輕松松撩幾句，就逗得她直發(fā)笑。

那活潑潑地一笑，李嘉頓時有點恍惚，時光在瞬間倒流，似乎又看到了12年前那個青春美麗如小鹿般的女生。

車至沈家灣客運碼頭，同學(xué)們也都陸續(xù)到了，見他倆一起，互換了下眼色。

這次同學(xué)會的主題是“重回畢業(yè)季”，確實好像拷貝復(fù)制回到了那一年，夜深，喧囂過后，海邊一片靜默。由美和蘇琪住一間房，洗漱過后，蘇琪已入睡，由美卻毫無睡意，起身披衣，漫步走到海邊，李嘉果然在。

兩人十指交纏，默默地沿著沙灘走，夜潮漲得有點猛，海水一波接一波地洶涌而至，她試探著往海里走了幾步，又一波海浪涌了過來，眼看要濕了衣衫，李嘉一把將她拉入懷中，順勢將唇壓了過來。意亂情迷中，她聽到他在耳邊說，我在旁邊那幢樓單獨開了間房。

三天的同學(xué)會，由美一掃來時的憂郁落寞，眼神清亮，容光煥發(fā)。蘇琪自然注意到她的變化，不止一次慫恿她，離婚吧，來上海！

自然是想過離婚，但這個年紀放棄原來的一切，離婚別子，到一個新環(huán)境里從頭開始，絕對是一個冒險。想起昨晚喝酒時，幾個男同學(xué)半真半假地起哄，說李嘉現(xiàn)在離婚了，不說介紹個90后給他，怎么也要找個85后的。是啊，男人的青春期總是比女人漫長一倍以上。且不說先生同不同意離婚，即便是真的離婚投奔他，誰又能保證他會全心全意對自己呢？

回程的車上，離別在即，空氣有點凝滯。

他說：“等你！

她輕笑，點頭。

其實彼此都知道，除了愛情還有太多的親情、糾結(jié)、牽絆、算計，這一等，或許就后會無期了。

果然，由美一提離婚，先生堅決不同意，而她媽呢，一聽她要離婚，血壓飆升，直接進了急診搶救室。媽媽出院后，由美再也不提離婚。生活一如往日，好在有個兒子。日子，也就這么過下去了。

單位體檢，由美的體檢報告上顯示糖類抗原CA125偏高，建議復(fù)檢。開始也沒太在意，單位里以前也有過很多同事查出來腫瘤標志物偏高，復(fù)檢后基本是烏龍。

但心里到底是不踏實，還是去復(fù)檢了。這一檢就沒完沒了，最后確診竟然得了癌中之王——胰腺癌。

那年，由美才36歲，兒子7歲。

由美先生父母陪著她去上海輾轉(zhuǎn)求醫(yī)，李嘉蘇琪他們發(fā)動所有同學(xué)，動用各種人脈幫她聯(lián)系頂級專家。華山醫(yī)院的腫瘤病房里，李嘉第一次見到由美的先生，他站在一邊，看由美爸媽倒水喂飯，完全似個局外人。

由美媽媽見了蘇琪，背地里抓著她的手哭，都是自己害了小美。他們認為由美的癌癥是被她老公給氣出來的?！澳憧船F(xiàn)在，我們要賣房子給小美治病，他還不肯，意思是這種癌癥幾乎沒有治愈的希望，房子要留給兒子的。你說兒子都要沒媽了，還要房子做什么？”

錢還是籌措到了，但由美的病進程很快，她迅速地衰弱下去，最痛苦的是，大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迅速地萎謝凋零，卻什么都做不了。

人到中年，不如自保

時間過得真快，一期一會，畢業(yè)15年的同學(xué)會，如約在一間豪華會所舉行，極盡鋪張浪費。聚會少了由美，可畢竟不過是同學(xué)一場，時間會沖走一切傷痛的記憶。

除了李嘉和蘇琪，幾乎沒有同學(xué)提起由美。席間觥籌交錯，熱鬧非凡，李嘉想起3年前的畢業(yè)12年的同學(xué)會上，由美坐在他身邊，活潑地笑。

他有點感傷，還有那么點后悔。如果15年前他勇敢點，堅持不放手；甚至3年前他堅定一點要和她在一起，她和他一起開開心心地過日子，一切會不會都不同？都說癌癥是郁積而生，倘若她擺脫那樁讓她郁郁寡歡的婚姻，會不會就不會得癌癥了，更不會死？

但轉(zhuǎn)念一想，又有那么點慶幸：好在當初沒有被愛燒昏了頭，沒有堅持要跟由美在一起。這次開同學(xué)會前，他特意去了趟常州，去看由美的雙親和兒子。由美父親提起由美走的那年，她的叔叔，也就是他的親弟弟，半年后，也得了胰腺癌去世了。一年中，他失去了兩個最親密的親人。

李嘉心頭咯噔了一下，這樣看來，由美很可能有家族癌癥的遺傳基因。他大力搖搖頭，不愿再想下去了。他提議，將這次同學(xué)會花費剩下的款項，捐給由美的兒子。同學(xué)們自然都贊同，一個個還自發(fā)地你幾千我一萬捐了不少，最后索性給由美兒子開了個戶頭作為教育基金。

人到中年，最不缺的，最舍得的，不就是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