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聽人說《紅樓夢》是吳梅村寫的,每次我都明確表示這不可能,但說起來,和吳梅村有過一段情感瓜葛的卞玉京,倒真有幾分像林黛玉。
卞玉京是秦淮八艷里的翹楚。她孤高,才華橫溢的,性格也像林妹妹——初見時的距離感,熟悉之后的伶牙俐齒和浸入骨子的愁怨,都與林妹妹相似。但林黛玉是很典型的中國少女,賈寶玉卻不是很典型的中國男子,更為常見的中國男子是吳梅村這類。
崇禎十五年春天,在蘇州虎丘的一個尋常飯局上,吳梅村遇到了卞玉京。鬧哄哄的宴席上,推杯換盞之間,酒至半酣的卞玉京忽然回過頭來問吳梅村:“亦有意乎?”
這一年吳梅村33歲,任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他會試第一、殿試第二,很得崇禎皇帝的青睞。
卞玉京這么單刀直入,又不太像林妹妹了。
一方面是因為林黛玉是良家女子,自有許多約束;再者是卞玉京更加孤高,人生自帶酒意,那些試探與鋪墊多俗啊!她以為,吳梅村是可以與她靈魂共振的人。
然而,現(xiàn)實讓人失望,吳梅村既不悅納,也不拒絕,而是假裝聽不懂。卞玉京一聲嘆息,將目光投向別處,以后也不再提起。
吳梅村裝傻充愣并不奇怪。卞玉京是名妓沒錯,但愛追求名妓的,大多是富二代,像吳梅村這樣的怎么可能去湊這個熱鬧?他祖上是做過高官的,但打他祖父起就在逐漸沒落,到他父親,不過是個私塾先生。好在他打小十分聰明會讀書,全家都將希望放到他身上。
吳梅村的路子那么正,怎么可能為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改弦易轍。再說她那么彪悍,只怕輕易降不住她。但他也不想拒絕,也許覺得打哈哈是最好的選擇。然而這件事情,在不久之后,也被視為了值得懷念的矯情。吳梅村用“尋遇亂別去”講述他和卞玉京的分離,一個“亂”字概括了李自成殺人北京城、崇禎自盡、清軍入關(guān)這一系列時代洪流。那個曾經(jīng)問他是否有意的女子,更是只能成為一個隱隱約約的傳說。
吳梅村聽說卞玉京去了常熟,跟了別人,湊巧他的老朋友錢謙益也在那里。分別五六年后,吳梅村到錢謙益家做客,提起此事,錢謙益便設(shè)下宴席,一定要促成吳梅村與卞玉京的重逢。
吳梅村當年就沒答應(yīng)人家,現(xiàn)在又何必攪亂別人的平靜生活呢?但當時不只是他,還有一大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文人,都期待看到這種戲劇化場景。加上錢謙益的致書,卞玉京倒也答應(yīng)了。
那天眾人情緒亢奮,單等女主角出現(xiàn)。然而,卞玉京并沒有來到這酒桌上,她直接到內(nèi)宅,找好姐妹柳如是去了。
吳梅村負了人家,也沒有什么好說的。然而故事并沒有結(jié)束,幾個月后,卞玉京帶了一個丫鬟,親自拜訪吳梅村來了。她說起一段見聞,說她在秦淮,見到有一名門女子,姿容絕世,本應(yīng)該入宮,碰上亂世,“軍府以一鞭驅(qū)之去”。這樣的佳人尚有這種遭遇,我們淪落到這一步,也是際遇使然,能怪誰呢?這是卞玉京的放下,更重要的是,她徹底調(diào)整好了和吳梅村的關(guān)系。在她問他“亦有意乎”的那個時刻,她也許對他曾有些許期待,把他看得過于強大。但在經(jīng)歷了世事跌宕之后,她知道,誰也幫不了誰,他們是同病相憐的小人物,同情已然取代了戀慕,成為她感情的主體。
卞玉京后來又跟過兩個人,一位是“東京一諸侯”,不得意,她主動提出離去。后來跟了一個老人,老人待她甚厚,給她治病,給她提供生存所需。她內(nèi)心感激,回報的方式令人震驚:蘸著舌頭上刺出的血,為他抄一部《法華經(jīng)》。三年時間,她用疼痛換取平靜,最后在平靜中死去。
這不算是最壞的收梢,但還是難免想到她問吳梅村“亦有意乎”的那個時刻。她愛這有酒意的人生,愛這個放恣的自己。那時她豈能預(yù)料,有一天會為了平靜的一隅上下求索。在大變革的洪流里,個體是多么微不足道,酒意最后難免變成一杯茶,盡是恬淡的苦澀。
(三三摘自《環(huán)球人物》 2018年3月22日 圖/吳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