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櫻
“他們說你是中州大陸最放蕩的女人。”
“是自由?!?/p>
“據說你年輕的時候有次出?!?/p>
“什么?”
“據說你年輕的時候……”
蕭九接住男孩們拋過來的酒壺,仰頭便飲:“我現(xiàn)在不年輕?”
一眾小伙子嘿嘿哈哈,氣氛一下子活絡,他們也放開了膽子:“你在東海販毒的那段時間,當真一個月里睡遍了東海海盜?”
“胡說八道,我是配種的牲口嗎?”蕭九低頭喝酒,面不改色,“是兩個月零三天?!?/p>
天空很平靜,連星星都不閃爍了,像沉默的海。
可年輕人卻很快活。
這個女人帶領著他們九死一生,在蠱毒肆虐的絕境,沖破重重包圍的感染者,攻占了這座補給站,獲得了藥物、糧食和工具。他們坐在屋頂,頭頂是浩然星辰,腳下是檐脊綿延。
夜空依舊是黑的,但黎明已近,他們坐在這里,可以最先看到這座城市的曙光。
淡橘色的空氣里漂浮著白色磷粉,隨風打轉,融進夜色里變成了新的星星。那是他們死去的同胞與僵尸混在一起,高溫蒸汽融化了尸首。
搖搖欲墜的儲油罐嘎吱作響,不時有灰塵和鐵銹落下。
耳邊是鍋爐巨大的轟鳴,高大的煙囪噴吐著濃煙,他們咳得滿臉是淚。
由死掙得的生,年輕人們有必須快樂的理由。
聽蕭九這么說,他們愣了片刻,哄然大笑起來。
“哎,有件事,兄弟們好奇很久了,始終不好意思問。”
蕭九笑了:“是我和傅為熒?”
“對??!說書的、唱戲的、寫話本的,全都在講‘九年前,天下第一的機甲訓練師愛上了自己的偃偶,為此不惜與天下為敵,偏偏又贏盡了天下。無論在中州哪個角落,只要演出這個故事,必定一票難求、客滿為患。兄弟們難得見到真人,太好奇了,都想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蕭九被他那句“真人”逗笑了:“怕不止這些吧。你們還想問我是否當真為了傅為熒,翻臉背叛中州,屠戮江湖,親手殺死養(yǎng)父母,干了禽獸不如的事?!?/p>
蕭九幽幽道:“大概是覺得,我們共同出生入死,如今是生死之交了,可以談些私事了對吧?”
年輕人們面面相覷。
蕭九撇撇嘴:“咱們啊,離生死之交差得遠呢?!?/p>
“是、是兄弟們冒失了……”年輕人不安起來,猛地遞上酒壺,“喝酒!喝酒!”
“不過又何必生死之交呢。”蕭九低頭笑笑,“隨時可以問。再不跟人講講,我都要忘記了啊?!?/p>
她手指輕叩著膝蓋,似乎陷入回憶。
“江湖總把傅為熒傳得神乎其神,大概是那場戰(zhàn)爭被他殺怕了。其實,他最初,只是唐門研制的一具高度擬人的機械偃偶,有著模擬人的皮膚、溫度和語言。
“為了馴化這具偃偶,其實我和他有過三次決斗。第一次,我贏了,他不服,相約來年春天再戰(zhàn)。第二次是在渭水邊,漫天花雨,滿地落英,我們先站著打,后來他踩到溪邊石頭滑倒了,我便撲了上去。風吹著,天上的云重疊一起,又散開,蓮葉田田,魚戲溪間。他站起來不慌不忙:‘你要負責啊。
“偃偶是沒有表情的,但那一次,我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笑了。他說:‘負責——賠我這身衣服。”
“也太小氣了,比武弄破了衣服竟然要賠?!北羌忭斨鄞痰哪泻]聽明白,“不說這些——你們比武為啥撕衣裳?第二次比試,到底你倆誰贏了?詳細講講,你制勝一招是啥,怎么出招的?”
然而他話音沒落,便被身邊年長些的同伴敲了頭,大家吃吃笑起來:“半大小子聽不懂,別什么都問。”
“第三次比武,我二十五歲。我倆被中州追殺走投無路,都有了死志,便相約回到八臺山唐門廢址,最后比試一次,同歸于盡?!?/p>
“這里?”
“對。那一次,我又贏了?!笔捑磐nD了一下,“我把他殺了。”
男孩們安靜下來,大聲喝酒、大聲聊天都停住了,齊齊看著這個坐在屋頂上的女人。終有人試探著問:“我們以為你會隨之自殺?!?/p>
“傅為熒也這么覺得?!笔捑藕芷届o,“傅為熒消失前說,他不服,讓我好好活著,守護他的機甲部隊,等他歸來再次決戰(zhàn)——我贏了他三次,竟還沒把他打服,還要再戰(zhàn),連死都不行。他算什么東西,多霸道,多可笑?!?/p>
“你守在這里,就為等他?”
蕭九有些含混:“我、不知道?!?/p>
“山底下的機甲大軍失去統(tǒng)領,始終是江湖隱患。我在猶豫,可以徹底毀掉它們……”她停了一下,聲音很低,“但我舍不得?!?/p>
“因為傅為熒?”
蕭九抬頭看向說話人,她的目光也很困惑。
“我不知道?!?/p>
她手指慶叩膝蓋的動作變慢了,語速也緩下來:“我后來在想,也許他說的決戰(zhàn),并非武力,而是指……”
“指什么?”
鼻尖長痘的男孩聲音停住,他沒機會提問了。
他只覺眼前一片血紅,身后熱浪滾滾,原本斜跨屋頂自在喝酒的女人忽然跳起一腳橫掃,將他們幾個踹落地面。
地面像熔鋼一樣燙,他們的衣服滋啦作響,是皮肉烤焦的味道。
巨大的煙囪轟然倒下,煙火升上天空,點燃了云彩。漫天的火云烈烈燃燒,隨風而飄,下起了火雨。大團大團的火球從天而降,地面的黑油被點燃,風頭卷著烈火,空氣中的污染物被點燃。
只是一瞬間,火勢便一蕩千里。
遠處不斷傳來工坊爆炸的聲音,更多的黑油泄漏,更多的污染物飄散,漫天的滾滾濃煙里閃爍著通紅的火光,木鐵混合結構的高橋融化,空中的琉璃棧道崩碎,煙霧迷蒙深處,傳來鳳凰幼雛的慘叫。
蕭九最先察覺異樣,卻只來得及將近身幾人踹下屋頂,燃燒的儲油罐半空砸落,“轟隆”一聲巨響,蕭九和補給站一起被炸成了一團巨大的火球。
天地都著了火。蒼穹浩瀚,陸地廣袤,盡成火海。
災難來得太快,生靈涂炭,萬物劫滅,麓戰(zhàn)余生的年輕人們迎來了真正的末日。
這個“尋找答案”的故事,要從九年前講起。
八臺山唐門。
夜很深了,天上下著細細的冰粒,渝中的冬天總是如此,不見北方那種大片的雪花,只是密密的霰,來不及落下便化了,可寒意是滲進皮膚的,鉆經入髓。
風濕又犯了,睡不著的時候,唐畹常常亂琢磨,書中談的雪到底是什么樣?李賀寫“宮城團回凜嚴光,白天碎碎墮瓊芳”。蜀地產鹽,他想,是天上下鹽巴嗎?
可李賀又寫“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p>
他想不明白了。失眠的男孩啃著手指,撇撇嘴,也許李賀是個色盲。
冰粒被風卷起,砸在窗欞上,窗外更遠處的黑夜里,人聲嘶吼、馬匹奔跑、鐵器相交,這些聲音混雜一起,有些嚇人。
漸漸地,抵抗的聲音越來越弱,武器揮動的聲音漸漸靠近。
他又把被子緊了緊,更深地擠進姐姐懷里:“后來呢?上次講到姐姐遇到了水妖,然后呢?”
夜深物靜,男孩的聲音顯得格外伶仃。
“還沒睡?”被子里,姐姐的手輕輕揉著他的膝關節(jié),幫助舒絡血脈,“這是哪個故事了……”
男孩子感到敷衍了,啃著指甲不吭聲。
姐姐將他的手從嘴邊拿下,可沒多一會兒,他又啃了起來。這是嬰兒時期留下的習慣了,緊張起來便忍不住。
男孩抱怨:“你上次講的,第一次闖蕩江湖時,坐船出海遇到了水妖,整艘船掉進海里……”
“哦,那個?!?/p>
“后來怎么樣了呢,你是不是被水妖吃了?打敗它了嗎?”
“是不是傻。”
若我被吃了,現(xiàn)在講故事的又是誰呢?
姐姐皺眉,苦笑,卻又無可奈何。
“所以……所以……我們——人,真的可以戰(zhàn)勝妖怪嗎?”
他是個靦腆的孩子,總怕失禮或突兀,即便跟最親近的人也很難直接地表達自我。
實際上,前些天還被允許出門時,那些閑言碎語他全都聽到了:家族里天工流研制的偃偶機甲們全都活了,紛紛反抗主人,家族里死了許多人。是姐姐——父母收養(yǎng)的義女惹出了禍事,是她帶來了唐門的滅頂之災。
男孩絮絮叨叨著東拉西扯,卻把心底話留了三分。他實際想問,你做了什么錯事?又或者,你,跟這偃偶復活……是否有關聯(lián)?
姐姐不出聲了。
外面那些人影越來越近了,兵戈相擊,鮮血四濺,龐大的機甲黑影落在窗上,張牙舞爪著,像橫行的怪獸。
男孩挪了挪身體,找了個舒服位置,看著姐姐脖頸枕了下去,他牙齒輕輕咬著她衣領處的布料,有點咸。
他問:“姐姐能打敗最厲害的妖怪,是個大英雄?!?/p>
姐姐沉默著揉腿。她不是柔弱的女人,手指長而有力,指腹有常年操持鐵器留下的繭,摩挲著皮膚,又酥又癢。
他有些迷糊了,但不甘就此睡去。
“像傳奇故事里那樣,姐姐是個大英雄,對不對?”
他雙手扒著姐姐的臉頰,非要一個答案不可。
“小孩要聽話睡覺,明天回答你?!?/p>
“姐姐是大英雄,大英雄不會是壞人?!?/p>
唐畹依稀聽到姐姐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勾了嘴角,心滿意足,沒一會兒便在這舒舒服服的感覺里睡去了。
他做了個夢,似乎回到被母親胎盤孕育的時光。他蜷縮在熟悉的溫暖里,聽見溫柔的聲音:“阿畹,要學會愛。即便只剩自己一個人,也要愛……”
漸漸地,那聲音消失,他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昏厥,他覺得寒冷了,這次包裹他的不再是溫暖的胎盤,而是一塊巨大的冰塊。
第二天,男孩是被窒息感憋醒的。
他身上被族人的尸體壓著,是偃偶工坊的三叔伯。三叔伯有雙靈巧的手,家里的人鉆研技術,都不太喜歡跟小孩子來往,但三叔伯卻很有耐心,常常會用邊角廢料做了竹蜻蜓送給他們這些小孩子。
如今他的手已經僵冷了。
唐畹靜了一會兒,覺得眼睛疼。他記得族里老人們說人死了不能哭,不能讓逝者背負眼淚離開。于是他的鼻頭都紅了,緊抿著的嘴唇漸漸滲出血,他覺得自己要憋死了。
他費力推開尸體,站了起來。尸體落到床上,很輕地“撲”了一聲,他眼淚落了下來。
昨夜最終下了雪,窗欞積了食指厚的一層,是赭褐色的,像陳年的鐵器生了銹。
三叔伯的背部被一分為二,創(chuàng)口由頸至臀,深可見骨。
姐姐不見了,她留下最后的話語,告訴他,要愛,再難也要學會去愛。溫暖得仿佛一場幻覺。
這一年阿畹五歲,他第一次見到雪。他想,李賀錯了,書上也錯了。
雪,是天地縞素,萬物戴孝。
九年后。
蜀東八臺鎮(zhèn),思歸號正沿著軌道滑翔、起飛。
遠處的鳳凰發(fā)出一聲哀鳴,最后一次飛過天際,尾羽燃著火,點燃了云彩,晚霞便亮了起來。碎鉆般的光點紛紛升起,凝結在空中,成了萬千星辰。白日已盡,長夜來臨,鳳凰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收束起翅膀滑落星河,如一道流火墜向大地。
永夜至,老鳳將死,萬物染哀。
“歡迎登上思歸號,諸位的生命已不足一個時辰?!迸搩龋懫鹨坏拦之惖哪新?,“莫要怪咱們江湖同道趕盡殺絕,只怨各位自己不識時務。蕭九惡貫滿盈,與兄弟們有深仇大恨,我們是非殺不可。您幾位卻為了八臺山唐門遺址里的那點寶藏,阻止我們進山。那就休怪了——也是無奈之舉,勞幾位多多體諒。不會白死的,八臺鎮(zhèn)的家伙們會感激你們的,呵呵?!?/p>
二十余名身中迷魂散的江湖人癱軟在地,投向他的目光盡是死氣。這樣的情境已重復太多遍,男人似乎也懶得廢話了:“老規(guī)矩,每間隔一盞茶的時間,我會隨便選一個人跳下去。”
“隨便”二字是格外的重音。
人們面面相覷著,被逼到了生死的境地,心底各自盤算。
“——諸位皆江湖赫赫有名的豪杰大俠,武藝高強,智術多端,即便中了迷藥,依然有那么一點點不讓人放心。我么,嘿嘿,就是個監(jiān)工,不用太在意,嘿嘿。輪到哪位大俠時含糊猶豫了,需要我臨門一腳相助,您招呼一聲就成。”
男人言罷,為表警示拍了拍機艙。不久前,他的這只手凍傷了,眼看著喪失勞動力,成為人群里的負累,他咬牙揮動長刀,當眾自斷一臂,如今肘部以下只是一根木鉤。無所謂,木鉤男不在乎,反正他尚有價值于是活了下來,反正這批被送上思歸號的犧牲品不是他。
他面無表情地拉開艙門,將第一個人推了下去。
蒼然群山間,猿聲長嘯。
從思歸號上向下看去,群山深處,坍塌的建筑、滿地的油桶、支離將倒的煙囪,證明了唐門曾經的輝煌。
重山之外是波濤洶涌的大江。
有風起,江面漂浮的硫磺被龍息點燃,騰著橘色的煙霧。鯤鵬化鱗為羽,從斑銹的巨輪間覆浪而起,羽翼擔負著廢棄的黑油,背風而圖南。
更遠些的地方,極東處有若木參天而立,其下燭龍瞑目而息,日暖月寒,黑夜降臨。星空與燈火在同一時間亮起。琉璃制成的棧道在木與磚的建筑間穿梭,漸漸從燈火中現(xiàn)形,粼粼立立,靜默無聲,如上古冰冷的巨獸矗立。
梧桐朝朝,縱橫交錯的飛廊上傳出鳳凰的哀鳴,是眾神寂滅,末日悲歌。
這架思歸號由八臺鎮(zhèn)起飛,目的地是群山中的唐門遺址。
思歸號的乘客們大多江湖人,他們自四面八方會集到八臺鎮(zhèn),目的大體相同——進入唐門舊址,尋找唐門留下的機關制造術。
然而,尋寶的江湖人不料遇到了蜀地難遇的大雪。積雪封山,他們卻又不甘心離去,便退守八臺鎮(zhèn),商定暫且偃旗息鼓,在八臺鎮(zhèn)安營扎寨,明年開春再伺機入山??删驮谶@時,來了另一群江湖人,他們叫囂著殺入八臺山唐門遺址,要向蕭九復仇。
于是第一批尋寶的與第二批復仇的爆發(fā)了沖突,尋寶的說此時天氣惡劣,破雪入山得不償失,更何況蕭九至今生死不知,不如少安毋躁,等開春再一探究竟。而復仇的則一刻不愿多等,他們說正是蕭九一手造成當年的機甲禍事,她的手染過半個中州的血,是惡貫滿盈的畜生。
復仇者的態(tài)度很強硬,他們在飲水中放入迷藥困住尋寶的,將這些阻撓的人以戰(zhàn)敗者身份送上了思歸號。思歸思歸,一去不歸。
復仇者殺死蕭九的心意堅決,無視任何阻礙,寧肯錯殺,也決不放過。他們擺出了不惜同歸于盡、血流成河的架勢,只為拿走蕭九的命。
于是,在蜀東的這個小鎮(zhèn),謀財?shù)挠錾狭撕γ?,尋寶者們像圈養(yǎng)的家禽,徒勞撲扇幾下翅膀,便一個接著一個地被抹去了蹤跡。
阿畹是思歸號上最特別的一個。
貳機真人已注意到他許久了。
貳機真人老了,獨子也在幾年前的一次意外中死去。他這次來到八臺山對唐門機甲不感興趣,只為帶著孫女小月到江湖上歷練歷練、增長資歷,盤算著回去便幫孫女在門派立足。可如今他們一起被抓上了思歸號。他看著身旁的少年,就仿佛看見了暈在一旁同樣生死未卜的孫女。
少年比眾人都晚到八臺鎮(zhèn)。那是個微雪的清晨,道長在客棧的后院里吐納,這個少年敲門,似乎是想討水。然而他支吾半天,未及開口,臉先紅了。
當時,少年的羞澀給貳機真人留下了格外深的印象,尋找唐門機甲的行動變成了一場漫長的拉鋸戰(zhàn),消耗精力與耐心,日子無盡枯燥,他開始留意這個有意思的小孩。
小孩孤身一人來到八臺鎮(zhèn),恍然不知此處已是龍?zhí)痘⒀?。他仿佛出游的公子,穿著一身剪裁精致的淡紫色長袍,腰間掛著與他身量不相符的機關工具箱,肩上還背了個鼓鼓囊囊的行囊。他的身材稚幼纖弱,從背后看去,幾乎是只見個大行囊緩緩挪動。他似乎也是個來此處尋找唐門機甲的貪心人。但又不像,因為他實在是太年幼又太文氣了,纖弱稚嫩,含蓄有禮,平日獨來獨往,沉默寡言,根本不是個江湖人。
更像是誰家沒睡醒的小孩,貳機真人想,迷迷糊糊地迷了路走到此處,尚未做好準備便出現(xiàn)在眾人前,倉皇失措,然后便被迷迷糊糊地送上這架思歸號,送上死路。
貳機真人側頭,即便這樣生死危機的時刻,身旁的男孩依然雙目迷茫,神思不屬,完全沒聽到自己的說話。他輕輕挪動身體,碰了碰少年:“孩子,別害怕。”
愣神的阿畹似乎嚇了一跳,轉頭看向這個和自己說話的老人,是張陌生的臉孔:“前輩……”他不擅長面對陌生人,尚未想好說什么,臉先泛紅了。
阿畹抿著嘴,雪后的陽光折射而入,將他眉頭映成一抹淡金色的絨毛。他的嘴唇只比臉頰多了一層淡粉色,像薄薄的桃子皮。
“孩子你孤身一人來到這里,也是為了八臺山唐門的機甲制造術?”
阿畹搖頭:“為調查九年前的懸案?!?/p>
“九年前……莫不就是唐門機甲作亂之事?”
阿畹點頭。
貳機真人皺眉:“可如今,唐門只剩一片廢墟,早已經沒有活人了?!?/p>
“我要找的,便是個死人?!?/p>
貳機真人:“……死人?”
阿畹咬著指甲,低聲道:“有件事我不明白,想了九年都想不明白……我定要向她問清楚?!?/p>
“問誰?”
“蕭九。”
此言一出,思歸號上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不可思議者有之,目瞪口呆者有之,鄙夷不恥者亦有之。
他們勸誡這個看起來未經世事的少年——
蕭九是中州最臭名昭著的女人。
阿畹抬頭看著那人。
那人道:“她荒淫無恥。”
蕭九出生沒多久便被拋棄,由一對唐門夫婦收養(yǎng)。隨著年紀漸長,她淫亂放蕩的本性流露,聽說她勾引自己的養(yǎng)父,事跡敗露不得已出走江湖。在江湖上,她變本加厲,與每一個男人上床,晝夜顛倒,晨昏不分。在蕭九最聲名狼藉的鼎盛時期,她心血來潮的一個念頭便足以讓年輕男子蕩盡家產,隨后將他拋棄。
她甚至算不上妓女,她沒有金錢的欲求。她就是欲望本身。
阿畹不說話。
另一名江湖人勸道:“她弒殺無度?!?/p>
蕭九開始對這樣的生活厭倦,她尋求更加新奇刺激——她愛上了一具唐門的高級偃偶。蕭九始終對被趕出唐門的事耿耿于懷,對養(yǎng)母心懷怨恨。她帶著那具偃偶殺回了唐門,滅了唐家滿門,親手殺死養(yǎng)父母。
聽至此處,阿畹微不可查地顫了下。
江湖人覺得不吭聲的少年冥頑不靈,決定祭出殺招——
“蕭九帶著唐門的機甲作亂造反,它們組成軍隊橫行肆虐,為禍江湖。蕭九惡貫滿盈,被整個中州追殺,最終走投無路回到唐門,與那架偃偶一起,在此同歸于盡?!?/p>
他們看了眼低頭啃指甲的阿畹,加重語氣:“你不可能找到一個死人?!?/p>
阿畹此時有了反應。
他很靦腆,音若蚊蠅:“她是英雄?!?/p>
“什么?”
“我不信?!彼麚u頭,“英雄不會死?!?/p>
“你不信什么?”
“什么都不信。”阿畹低著頭啃手指,“我沒看到的,我都不信?!?/p>
“你這孩子……”
這固執(zhí)的小孩啊,真是不可愛。
又過了盞茶的時間,馬上輪到貳機真人的孫女小月跳下思歸號。
阿畹也順著貳機真人的目光看過去,思歸號已來到唐門舊址上空,小月中了迷魂散,全身發(fā)軟,正四肢耷拉著被拖到艙門處。
“其實……我認得前輩的?!卑㈩的樕系谋〖t尚未褪去,“那杯水,非常感謝?!?/p>
這是個靦腆的男孩,他羞于表達,卻行動堅定。
他雙手積蓄力量,硬生生憑借腰腹力量將自己的身體扔了過去,意圖用身體撞開貳機真人的孫女小月,代替她自己跳下去。
然而不及他有所動作,歸號忽然失去平衡。原本積蓄力量的少年摔倒在地,肌肉一陣抽搐。
橘色紗幕上的蜘蛛被彈落,小蟲在狂風暴雨中飄零,思歸號倒栽蔥地向山間墜落。艙體劇烈顛簸,天旋地轉。
外面的景物迅速變化,如入異世,如墮修羅。
思歸號再次顛倒,男孩兒一個不慎被甩出艙外,千鈞一發(fā)之際他雙臂抓住螺旋槳,稍微緩解沖力。他的身體懸空,只靠雙臂借力,迷魂散的效力尚未散去,抓住螺旋槳的手指正一根根滑落。
他對自己的四肢全無感覺,僅憑著一股決不能死的強烈意識,手指摳緊鋼鐵,指甲劈開,鮮血流出又迅速遇冷凝固,手指與機體凝在了一起,又在接下來的顛簸里被甩開……
阿畹咬著牙,試圖用腿勾住窗框。一手攬住孫女的貳機真人探出了半邊身子,伸著另一只手,卻與他的腳踝一次次錯過,又一次接近。
終于手指碰到了腳踝,即將抓穩(wěn),二人面上俱是一陣輕松。
就在這時,思歸號尾部儲油罐燃了火,機身迅速翻轉,唐畹被徹底甩飛。
中州,八臺山。
思歸號墜機的轟隆巨響,驚不醒這群山間的唐門遺址。
巨龍還在地底沉睡,頭腳相連,蜿蜒縱橫,西至昆侖,東達蓬萊,鱗甲突刺地面變成高兀的山峰與巨大的巖石。幾十年前,唐門開山鑿空、挖地百米,以精鐵鑄造出機關鯨,借助風勢水利在千萬年前死去的巨龍骨架中轟隆而過,嶺南的荔枝清晨被采下,下午便送抵昆侖山頂,表皮上還掛著露水。
隨著唐門的滅亡,這機關鯨也被荒置了。
某個荒廢的機關鯨停泊點,埋藏著龍骨的山洞幽深,永夜似的無邊黑暗。
這里是一座墳墓,埋葬了蕭九和傅為熒的傳奇故事,也埋藏著他們留下的機甲軍隊。
女人推著泔水車繞過幾處嶙出的怪石,來到廢棄停泊點最深處的垃圾堆放地。為了阻擋惡心的氣味,她的臉孔用粗布層層包裹,看不清面容。大雪封山了,此處冰窖似的寒冷,她卻只是胡亂將四五件衣服套在一起,里出外進,大洞掩著小洞,襖裙套著長褂,不倫不類,臃腫不堪。
看起來女人的年紀不小了,這一車泔水已有些吃力,推不了幾步便喘著粗氣,要停下來歇一歇。山洞地面坎坷不平,泔水顛簸出來,女人的兩手盡是菜葉和污物。她隨意甩甩手,抬腳踢死了正啃她褲腳的老鼠。
大約一個月前,這個清理泔水的女人開始忙碌。
兩年前,持續(xù)了七年的機甲戰(zhàn)爭結束,也終結了唐門的盛世傳奇。唐門一死,好似中州江湖的一場鯨落。江湖傳言,蕭九雖然離經叛道,但無可否認是不世出的天才,她一生投身機甲之學,無論智力、體力都達到了人類的極限。蕭九在戰(zhàn)爭末期最終回到了八臺山,將自己的研究成果著書傳世,隨后與心愛的偃偶同歸于盡。江湖客們前來尋找機甲大軍和蕭九留下的秘笈,卻不料被一場風雪前所未有的風雪困在了八臺鎮(zhèn)。
大雪封山,鳳凰哀鳴,群獸逃散,八臺鎮(zhèn)成了一座有進無出的死鎮(zhèn)。這處深藏地底的廢棄機關鯨停泊點,有一條尚未竣工的隧道正與八臺鎮(zhèn)的地下排水管道相接,上百號人口的吃喝拉撒、生活垃圾,便被排泄到了此處。她便負責清理這些泔水,再去鎮(zhèn)子換些口糧。
饑餓是一團火在心底燃燒,催促著她謀口飯吃,再苦再累的行當也不怕。
更何況,這樣的骯臟角落無人關心,她對這份不引人注意的工作很滿意。
情況是何時起變得糟糕呢?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收泔水的女人有些模糊不清了。
山谷荒涼。有時泔水打掃干凈了,她也會慢慢沿著那條隧道走去外面,換些基礎的生活品——或是單純地看看城鎮(zhèn),看看人。
活靈活現(xiàn)的、會說會動的人。有表情,冒熱氣。
這是一條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通道。
隨著復仇者們的加入,被暴雪圍困的八臺鎮(zhèn)中存糧漸漸捉襟見肘。她在清理泔水時,見到了細碎的人骨,她知道外面開始易子而食,距離彈盡糧絕不遠了。
餓死的人、啃食尸體的野狗、餓死的野狗、分解野狗尸體的蟲子……在山洞的腌臜角落里,滿目皆是,這些日子她清理著垃圾,已見怪不怪。
她倚著墻壁歇口氣。倒了這一車垃圾,推空的車回去,再收下一車……不遠處,堆著幾具粼粼新骨,被野狗拖得殘破不全。旁邊,是一堆七零八落的機甲關節(jié)。
她記得這件事。
鎮(zhèn)子里的江湖人都活不下去了,糧食不夠、棉衣不夠,甚至連潔凈的飲用水都成問題,每天醒來,門外都有凍死的新骨。前兩天,有幾名江湖人按捺不住了,他們摸到了這里,甚至企圖順著隧道偷走一具偃偶。然而不過徒勞,機甲大軍的管理中樞系統(tǒng)——“平則鳴”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蹤跡,迅速果決地驅逐了入侵者。待她推著泔水車路過時,正看到幾名偃偶打掃收拾殘局,江湖人已枉送性命。
她想起了方才的那聲爆炸,估計是天上的鐵東西掉下來了。
誰知道那些江湖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他們永遠不死心。
她緩緩地推著車,收泔水是最底層的工作,但女人的動作是麻木的,似乎已放棄掙扎,這個世道不容易,為了活下去,她什么都能忍。
接近八臺鎮(zhèn)的出口,一處山石后面?zhèn)鱽砹鑱y的人聲。
紫衣男孩昏迷在地,他很年輕,眉目稚嫩雋秀,是介于男孩與少年之間的氣質。
一名壯漢彎著腰,搜走了他的錢袋,似乎仍不合算,又轉回來將男孩的衣服也扒走了。
女人抬手揮揮身邊成群的蒼蠅,抬起泔水車,準備開始下一趟。
在這里,困境仿佛一雙粗糙的大手相互揉搓,磨礪去了一切矯飾偽裝,人類變成只剩上下兩個孔的動物,分別對應著最原始的欲望——食與性。
與世隔絕的地下隧道,最原始的欲望被釋放,她管不了,也管不過來。
正要離開的壯漢被同伴攔住了。
男人聚了過來。有人推推那個壯漢,淫笑著,瞇起眼睛不言而喻,他們勾肩搭背抓著褲襠,向那個昏迷的男孩圍了過去。
黑暗里,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像一群餓狼,像聞腐而來的鷹鷲。
硫磺與硝石被點燃產生的煙霧飄在空氣里,是淡橘色的,漫入了這座荒廢的地底停泊點。巨龍骨架搭建的軌道綿延向遠方,上古的守護神已經死去,它無聲地望著這一幕,食和色和都能要人命。
女人握緊泔水車,正欲踏出腳步,余光里,一片碎鐵插入少年的身體,他的口中也嗆著血沫,是傷到了內臟。然而那些壯漢們視若無睹。
過分了。女人嘆了口氣,她把泔水車靠在山石上,腳步調轉走了回去。
“只要四個銅板。”女人的聲音沙啞,她在男人面前露出胸脯,擋住昏迷少年,“硬邦邦的雛兒有什么意思?”
褪去厚重的衣服,她的身材竟然曼妙。地底的隧道漆黑,只見她的胸脯白軟,只聽她的語氣誘惑,男人們的目光粘住了。
阿畹是這時醒來的。迷魂散的藥力已經散去,疼痛顯得清晰而犀利,即便是淺淺的呼吸,肺部都再一次從鐵刃處刮過,凌遲般的痛苦。他的后背浸濕了冷汗,劇烈咳嗽起來。
他驚訝自己還活著。
他的咳嗽聲也驚動了不遠處的女人,二人四目相對,阿畹的目光僵在女人的臉孔上,不敢稍稍向頸部以下移動分毫。
女人皺眉:“你發(fā)燒了?”
阿畹搖頭。
他感覺女人的目光肆無忌憚,上下打量自己身體。
“傷口發(fā)炎了?”
“沒、沒……”
女人哂笑:“那你臉為何這么紅?”
完了。
一語畢,阿畹覺得自己臉能烤火了。
女人攤開手掌,挑眉:“你給錢么?四個銅板?!?/p>
“什、咳咳,什么……”唐畹又嗆出血沫。
“不給錢還看?”女人大大咧咧走過來,一把拽過地上的衣服遮住了他,“閉嘴息聲,老實一邊呆著。”
她轉身,胳膊如蛇纏上了男人的脖頸,腰身前弓摩挲著對方下體:“都說了,小孩不懂事,瞎掃興?!?/p>
男人被火燃燒著,流汗、喘息、全情投入,徹底沉醉在這極致的歡樂中。連黑夜中的魑魅魍魎們都不足以懼了。
——漸入高潮時,男人腰身僵挺,不動了。
女人漫散天際的思維收回:“喂!”她踹踹男人小腿,“不許弄在里面?!?/p>
男人還是不動,直勾勾盯著她,一雙眼睛在黑夜分外亮。
身子擠著身子,她要嵌入墻里了,嘆口氣:“算了?!?/p>
男人的胸腹處有個東西正好頂在她胃口,一陣陣惡心。
“隨意吧,爺您舒服就行?!?/p>
銀灰色的,有凹凸。
“舒服了多給點賞錢?!?/p>
是什么?護心鏡?
時間一刻不停地流逝,后面的人不停催促男人:“快點完事沒,該下一位……”
看清了,是狗頭。
這是一只尚未完工的機甲狗,只搭了半個骨架。此時悄無聲息間穿胸而過,吞噬了男人的心臟血肉。
月光幽幽,狗骷髏咧嘴而吠,冷光森森。
“……弟兄了?!?/p>
女人披上衣衫如巨蝶躍身而起,抬起一腳踹翻男人。男人連著機甲狗一起飛出,成年男子的體重徹底將那廢品狗砸散了。男人胸口的異狀完全暴露人前,四周的人都抽著冷氣,驚住了。
她收拾自己一團糟的身體,不慌不忙系好衣服,目光始終沒離開那只機甲狗,神色復雜。
就在這時,被吞噬了心臟的男人忽然動了。
她剛剛那一腳力道不小,尋常人早已肋骨寸斷,碎骨插胸而亡。可男人在地上掙扎幾下,竟直挺挺地站了起來,即便拖著半人長的鐵狗骨架竟也恍然不覺、毫不費力。
作死。
女人挽起裙擺系在腰間,露出一雙白溜溜的大長腿。
——她的腿不細,筋骨豐盈,勾勒著肌肉線條,充滿力量。這決不是一雙收泔水的大媽會有的腿??匆娺@雙腿,就可以想到高山和大川,荒原與樹林,想到野心,想到征服,想到廣闊無垠和雄心勃勃。
而此刻,腿的主人只有滿心厭倦。她看看已嚇傻的壯漢們,看看身受重傷的少年,女人再次閉上眼睛,暗自下了狠心。她抬起一腳踹飛了鐵狗的頭,雙腿斜踢山壁借力,騰身而起,騎到了男尸身上。
像悍婦打架般毫無章法,卻徒手拆了這具已是強弩之末的男尸。
咚的一聲,鐵狗骨架墜地,男人也再次倒地,徹底死透了。
四周驚呆的壯漢們終于回神,沒有人能識別她的招式來歷,但都已明白眼前這個收泔水的婦人絕非泛泛。他們看著她一步步向自己走來,滿身的泔水、尸漿和鮮血。興許是收拾穢物的緣故,半張臉孔用厚毛巾包裹住了,只剩下一雙眼睛冷且亮。
這樣的眼神、這樣干凈利落的身手……他們忽然心里一突,想起了復仇,想起了那些風風火火闖入八臺鎮(zhèn),不惜一切代價也欲挫骨揚灰的人。
“你、你……就是蕭九?”
聽聞這個名字,女人猛地立住,如一記猛棍兜頭擊落,由尾骨至心口脆竹般寸寸折裂,一時眼前發(fā)白不知身在何處。
她迅速冷靜下來,目光閃過狠意,拔出了一人腰間的刀。她劇烈咳嗽著,可是握刀的手很穩(wěn)。那些江湖人感到不妙了,卻來不及反應,刀光幾下閃動,自己的胸口便綻出了血花,氣絕倒地。
阿畹怔怔看著發(fā)生的一切,心下冰冷。
“你是蕭九?!卑㈩档臍庀⒑苋?,每吐一字都忍受著利刃割過的痛苦,可他的語氣很堅定,“是九年前那場機甲巨變的兇手,八臺山唐門滅門的罪魁禍首?!?/p>
手握血刀的女人停住了,目光投向他,如修羅死神。
阿畹:“你本是孤兒,被唐門夫婦收養(yǎng)。卻因愛上自己的偃偶,親手殘殺了養(yǎng)父養(yǎng)母。”
她臉孔慘白,一步步走向唐畹。
“你被偃偶蠱惑,屠戮族人,為禍江湖。甚至效仿暴紂,于蘇州城外設立赤紅火柱,被俘的江湖人皆被炮烙殘害……”
“不是蠱惑,我心甘情愿?!迸说穆曇袈燥@沙啞。
她俯身,單手將阿畹捏成金魚嘴:“不是很害羞么?傷重還這么多話,想不想活了?!?/p>
隨后順手將他丟到一旁,再也不看一眼,徑直從身邊路過走向倒地的男尸。
她撿起樹枝扒拉著男人的尸塊,從中尋找錢袋。
夜很深了,煙霧愈重,她不得不俯低身子才能看清。
停泊點的最深處,石頭縫里滲進陰風,正是鬼魅出沒的時辰。
她腳下不長眼,似乎踩碎了顆葡萄——圓溜溜,一兜水,一踩就爆。她一抬頭便是男人碎成八瓣的黑洞眼眶,對視三秒,面不改色地移開步子,繼續(xù)向前。
這時,她的背脊冒出一股涼意。
她的腿抬不起來了,被一雙手緊緊抓在地上。女人望向了遠處,果然山石角落處那一堆機甲碎片不見了。身后重新組裝的機甲不知何時潛伏而至,匍匐在地上抓住她的腳踝,正齜著牙準備咬下去。
它抬頭,與她“四目相對”,嗬嗬地咧著嘴,竟看起來是在笑。
機甲斷了一條腿,正是最先被江湖人分拆偷走的那具。
兩道影子從她身后籠罩,機關腳掌摩擦地面越來越近,更多的機甲狗尋找過來。
小機甲緊緊抱住她的腿,慘白的臉孔只見霍然一張大嘴。
另外兩只機甲狗正從背后步步逼近,黑影已完全籠罩住她,余光已可以看見森然骨爪抓上她的雙肩。
幾只鐵狗也在向阿畹靠近。他看看狗,又看看被圍攻的女人,忽然一咬牙,拔出了插在腰間傷口的鐵片:“跑。”
鮮血涌出,陌生人類的血氣迅速彌漫開來。機甲狗尋血氣而動,迅速朝著阿畹圍攏。
女人猛地回頭。
她沒有逃,從懷中掏出了一樣東西——核桃似的金屬小球,刻著精密復雜的符咒。鏤空的溝壑間閃過一道白光,錯覺似的一瞬間,倏而綻,倏而逝,然而就在這交睫般的轉瞬之間,攻擊的鐵狗們似乎得到了命令,怪叫著逃走了。
廢舊的機關鯨停泊點,山體嶙峋,怪石遮掩,鐵狗的身影藏進了黑暗,女人不動不追。
她只是盯著阿畹,目光怪異。
“你剛剛……是想救我?”
“你是蕭九吧?!?/p>
女人不答,解下腰帶,俯身幫他包扎傷口止血。
她動作熟練利落,聲音卻發(fā)?。骸耙欢谚F玩意,你如何想到靠血氣吸引?你知道這些東西是靠血氣感應的?”
阿畹嘴角輕抿。
女人暗中已備了殺機,她道:“回答我?!?/p>
阿畹的語氣很堅定:“蕭九?!?/p>
他咬著嘴唇:“那些惡名……我相信你是無辜的。當年那事,你是唯一在世的親歷者,我請你,能不能幫助我,還原真相?!?/p>
女人看向他,手上包扎的動作不自覺放緩了,似乎有些動心。
“你并沒有親手殺死唐門的養(yǎng)父母,對不對?我想還你清白——呃啊!”他一聲痛呼,女人勒緊傷口,打了個結。
蕭九抬眸:“誰無辜?小孩就是想得多?!?/p>
她丟下這么一句話,起身轉頭,再不看阿畹一眼。
她沒回頭,所以她不知道。隨著她的話,唐畹如受重擊,臉色慘白。那樣委屈的表情出現(xiàn)在少年的臉孔,任誰看了都會心疼。
小男孩仿佛受到打擊的動物幼崽,緊緊用尾巴遮住身體,縮成一團。
蕭九從碎尸的男人身上摸出錢袋,數(shù)出四個銅板,其余的遞給阿畹:“傷口需要處理,你回到鎮(zhèn)子里換點藥,還有吃的?!?/p>
阿畹還在發(fā)愣。
“錢拿著,今天的事,不許問,不許說?!?/p>
阿畹似乎要說什么。
“封口,或者封口費,選一個吧?!笔捑艊@口氣,“小孩別不知好歹?!?/p>
錢袋扔地上,她向上拉了拉擋臉的厚布,抬起泔水車,咳嗽幾聲,又繼續(xù)開始下一趟了。
阿畹是個固執(zhí)的小孩,他當然不死心。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知道面前這個女人外強中干、口是心非。
盡管蕭九恩威并施,連嚇帶哄,他依舊未肯聽話離開。阿畹偷偷跟在蕭九身后,摸入了機關鯨停泊點的深處,來到了八臺山唐門遺址的中心區(qū)。
百余年前,唐門的“天瑞”支脈逐漸興起,他們挖空山體,修建了一座地下工坊,與世隔絕研制機甲技術。唐門滅絕后,這里留下了數(shù)目驚人的機甲、偃偶。順著蕭九清掃垃圾的廢棄隧道向東北,一段巨龍骨架穿過——這條機關鯨的軌道連通了機甲工坊與唐門各處。逼仄幽暗的隧道行至此處豁然開朗,中空的山腹里,數(shù)百具機甲沉默矗立,泛著冷光。四周散落著翻到的石凳、殘破的月臺還有失修的階梯,依稀可看出當年最初設計時的模樣,這里,便到了八臺山的腹地,是整個唐門的交通樞紐。
而整個唐門的機甲系統(tǒng)的管理中樞,被命名為“平則鳴”。這位中樞先生唯一會說的字,“不”。
因為種種歷史緣由,這位平則鳴。非常仇視人類。
不聽話的小阿畹前腳還未站穩(wěn),便被平則鳴發(fā)現(xiàn),附近的機甲迅速集結,擒住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來者。
蕭九清理完最后一趟垃圾,平則鳴掃描確認身份,放她進入了山腹深處的機關鯨停泊點。蕭九靠著墻角坐下,尚未及啃上兩口懷里的冷窩頭,一轉頭,便看到被機甲抓著的小屁孩。
她眨眨眼,只覺一個頭兩個大,掏出煙斗來咂吧,連煙圈都比平時大一倍。
四周盡是高大沉默的機甲,人身處其中,不自覺地便會感受壓力,覺得渺小又寂寞。她已與這種感覺相依為命了兩年,絕對的寂寞里,蕭九精神崩潰過,出現(xiàn)過自殘,也想過自殺,她開始求助大麻,也會去鎮(zhèn)子上和不同的男人過夜。性欲與毒品,蕭九躲在放縱的幻覺里聊以自慰。
蕭九舉煙的手顫抖著,她真的太疲憊了,全身關節(jié)像裂開一樣癱在那里。后背火辣辣地疼,三天前的鞭傷又裂開了,血干涸了與衣服凝在一起,稍稍一動,便撕層皮。
她吞煙吐霧,觀察那個小男孩。那么沉默,那么秀氣,可是又這么執(zhí)拗。
腦子里想的什么呢?
其實,她之前見過他。
三天前。
她清理完垃圾,去鎮(zhèn)子里領賞。這次,她打算換些食物。
燃料不夠,人們聚集在客棧里烤火。
“今天你們想聽什么?這里許多人都是尋蕭九而來,我們便講講中州傳奇蕭九的人生第一戰(zhàn)如何?!?/p>
正推門而進的蕭九被這話語驚住了,她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然而目光已不由自主地飄過去。
客棧一隅,大人和孩子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講話本的男孩,絕望的境地里英雄拯救世界的故事總是格外受歡迎,就好像極端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下,人們對宗教有著畸形依戀。人啊,到底不是機器,軟弱的精神成為負擔,總需要那么一點光明支撐著。
男孩一身淡紫色衣衫,即便在這樣的困境里,依然平整干凈,與四周混沌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他時常溫溫柔柔地笑著,眼角一點微綻的紋路舒展。這是個羞澀的男孩,他喜歡英雄故事,只有給孩子們講故事尚顯幾分自在,其余時間便獨處一隅,陷入長久的沉默。
蕭九未做過多留意——他太稚幼了,又太柔弱,在這樣的絕境下活不了多久的。
紫衣男孩思考片刻,便開了口。
“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時蕭九十四歲。她初出江湖,便遇上了影州來的異獸——水魅?!?/p>
蕭九摸著臉頰,步履匆匆地埋首穿過人群,那里紅腫一片,火辣辣地疼。
木鉤手是鎮(zhèn)子里的首領。
她方才按照這里的規(guī)矩向他換取工錢,接錢的時候手抖了一下,一枚錢幣落到地上。她彎腰去撿,卻被一只腳踩住了手。挑釁的是管賬的胖子,蕭九抬眼看了眼木鉤手,他正捧著茶壺半瞇眼假寐。這件事沒有他的示意默許,胖子不敢。木鉤手翹起的腳尖上下晃悠,蕭九心頭的怒氣便跟著涌起又落,她輕啐一口。
就因為這一聲呸,一壺熱茶水砸在她臉上。再抬眼時,二人目光交匯,他完好的那只手隔空點了點——老實點,服個軟。
“那一夜風雨大作,無數(shù)船只都被大海吞沒,船員和乘客的尸體起初漂著,很快也被吞下去,過一會,連片的衣服和血浮起來。而十四歲的蕭九,正在這樣一艘風雨飄搖的船上,她十五天前由唐門出發(fā),搭車馬車趕到港口,搭船出海開始自己的江湖路。那時水魅已經快吃飽了,開出了條件,所有人交出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便放過這艘船?!?/p>
這是明顯借題發(fā)揮。木鉤手實際想唱哪出,蕭九心下一清二楚。
這樣一個小鎮(zhèn)子,中州江湖風云際會,他能登上如今的位置,總理錢財大權,不過是借了“蕭九”的名頭。他宣稱自己有過奇遇,曾得蕭九傳授機甲秘術,倘若以他為首,定可大破唐門,尋得遺跡。他自言受著守護神的庇佑,但是他心里是飄的,不踏實,因為這個名號是蕭九讓給他的。
第一次從他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時,蕭九曾私下找過他。
他很坦誠:“我一直在等你?!?/p>
蕭九笑笑,示意他繼續(xù)。
他道:“知道大家都在找你,竟還敢現(xiàn)身,你很有膽子?!?/p>
蕭九不作聲。
“兄弟們到這來,就是要你的命?!闭f到這里,他停頓片刻,臉孔換上了意味深長的笑,“但是其實,這事可以商量?!?/p>
蕭九挑眉。
他道:“條件是唐門機甲大軍的去向——機甲大軍深藏山底,若無人引路,就算將八臺山唐門遺址翻過來,也未必能找到。如今世上,你是唯一知曉地點的人?!?/p>
蕭九悠悠點頭:“所言不錯?!?/p>
他的語氣很自信,成竹在胸:“酬勞有三。其一,將昔日的名頭還給你,幫你洗白名聲,讓你重新名滿天下?!?/p>
這是名了。蕭九點頭。
他繼續(xù):“地心之血的開采地十五畝?!?/p>
利來了,蕭九點頭。
“此外,你可獲得妙絕山莊的最高認證,隨便查閱天下秘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