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生而為人,每個階段似乎都面臨一些難題,小到明天穿什么,中到天理國法江湖道義,大到人生如果沒有終極意義、明天為什么要醒來。面臨的這些難題也隨著四季、流水、年紀而變遷,少年時擔心過早興奮,中年時擔心過度興奮,年歲大了,或許會擔心為什么一點不興奮。
但是似乎生而為人的每個階段、每一年、每一天,自己的老媽都是一個巨大的難題,如何真誠地、持續(xù)地、不自殘地、愉快地和老媽相處,似乎永遠無解。
自從我有記憶,每次見老媽,我都覺得她蒸騰著熱氣,每一刻都在沸騰,我爸和她愉快相處的方式是裝聾,他大面積借鑒了“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的禪宗心法。
老哥和她愉快相處的方式是忍耐。老哥最早是不能和她睡在一個房間,后來是不能睡在一套住宅,再后來是不能睡在一個小區(qū),再再后來是不能睡在一個城市。我親眼見到老哥陪老媽吃了一頓中飯,飯后吃了兩片止痛片,離開兩個小時后,和我說他頭痛欲裂。
盡管有老爸和老哥緩沖老媽的能量,從少年時代開始,我還是不得不塑造我和她愉快相處的方式,我的方式是逃亡。地理上的逃亡是住校;心靈上的逃亡是讀書和做事,很早我就避免和老媽對罵,老媽古文水平一般,我高一就讀二十四史,老媽英文一般,我大一就讀原版的《尤利西斯》。
我老媽活到八十歲前后,肉身的衰老明顯甚于靈魂的衰老。她還是蒸騰著熱氣,但是熱氣似乎不再四散,似乎都是在頭頂飄揚,肉身仿佛一個不動的耀州梅瓶,靈魂在瓶口張牙舞爪。老爸去天堂了,老哥遠避他鄉(xiāng),只留我和老媽在一個城市。
我不得不重新塑造我和她愉快相處的方式。我嘗試的第一種方式是講道理。我反復(fù)和她講宇宙之遼闊而無常,人生之短促而無意義,為什么她每天還是那么多欲望和階級斗爭。老媽認真聽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說:“你這都是放屁,如果我沒了欲望,我那還是活著嗎?”
我嘗試的第二種方式是念咒語。拜佛消災(zāi),所以要有念珠和咒語。老媽說:“每天睡前和醒后總有很多念頭在腦袋里盤旋,可討厭了,怎么辦?”我說:“我借您一串念珠,您每次出現(xiàn)念頭盤旋,就在心里默念一千遍:一切都是浮云,記住,一千遍?!蔽以偃タ蠢蠇?,老媽一直對著我笑個不停??次乙荒樏蓸觾?,老媽說:“我念到一百遍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又被你這個小兔崽子騙了。咒語,你收回,念珠,我留下了?!?/p>
想清楚這點之后,我是這么說的:“勤儉是中華民族的千古美德,您是典范,我們怎么就沒學會呢?如果沒有您的勤儉持家,我們怎么能到今天?愛您!”老媽蒙了四秒,問:“小兔崽子,你是在諷刺我嗎?”我說:“怎么敢?!崩蠇屷屓?,接著說:“就是啊,如果沒有我存錢,怎么有錢供你們讀書、出國、找媳婦?還是你最懂我啊。萬事都如甘蔗,哪能兩頭都甜?”
我想,既然我老爸都能堅持六十年,我就替我老爸用順勢療法再堅持治療我老媽,和她再愉快地相處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