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第一次見到宋襄公是在公元前642年,我們一般叫周襄王十年,自從孔子的《春秋》風光無兩之后,很多人也把那年稱為魯僖公十八年。那時大家也不叫他宋襄公,當然也沒人敢直呼他茲甫,只是尊稱他為宋公。
農(nóng)歷五月,齊魯大地,驕陽似火。綿延數(shù)里的車馬盾矛簇擁著宋襄公的華麗冠蓋,那是在伐齊得勝的歸途。宋襄公看似無喜無悲,手中的拳頭卻攥得很緊。
志得意滿肯定是少不了的,帶頭大哥齊桓公深情囑托,務(wù)必要幫助世子公子昭登上大位。作為春秋霸主齊桓公最得力的助手,宋襄公不惜訴諸武力滅了公子無虧,順利送公子昭上位,了卻夙愿的同時,也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也讓他隱隱有接班齊桓公的念想。
惆悵失落也是必定有的。齊桓公一世英名,縱橫天下幾十年,號令中原,莫有不從,那是何等的威風。但是晚年耽于享樂,用人不慎,最后餓死成白骨了,都無人收殮,這已無法用晚景凄涼來形容了。曾經(jīng)苦心經(jīng)營的無敵霸主齊國,民生凋敝,餓殍遍野。
突然一陣嘈雜聲打破了沉思,迅速有人來報說發(fā)現(xiàn)了一群麋鹿。宋襄公從車內(nèi)拂簾而出,英氣逼人的臉上汗珠晶瑩,腰間玉佩叮當作響。只見遠處草場和森林交接之處,數(shù)十只麋鹿撒腿狂奔,如同鋪開了一道灰霧之路。宋襄公本能地揮手叫停隊伍。
在中原,有兩件事,一定要慎之又慎。一個是追問鼎的重量;一個是追逐鹿的方向。要不然,就會被諸侯打成篩子。
但只是剎那之后,宋襄公硬生生地把手停住了,輕描淡寫地說:“打幾只就成了。嗯,打幾只鹿應(yīng)該是無妨的,再說,齊桓公他老人家也走了。那個周襄王,別提了?!?/p>
那是宋襄公的高光時刻。那時的宋襄公是滿懷尊王攘夷理想的,他當然不會料到自己將成為千古笑柄,更不會想到被后人斥為蠢豬。
再見
再次見到宋襄公已是三年后的秋天,黃葉滿地,西風蕭殺。
正在登壇主持會盟的宋襄公意氣風發(fā),比之前精神了不少。這是他籌謀已久的盛會,也是通達人生巔峰的捷徑。為了縈繞心中的那幾頭麋鹿,必須拼一把。
最初,宋襄公從小國開始,與曹、邾、鄫試探會盟,但是東道主曹國不識好歹,禮數(shù)不周,鄫國居然遲到,會議不歡而散。他逐漸意識到,沒有大國的點頭,小國絕對不會發(fā)表意見。
不屈不撓的宋襄公繼而邀請強國齊、楚協(xié)商,算是會盟的籌備會。齊孝公是宋襄公帶著隊伍開進去擁立的,當然給面子。楚成王雖為蠻夷,似乎也挺講道理。于是促成了這次盛會。
這次齊孝公的缺席當然是美中不足,但會盟仍然圓滿。臺上宋襄公慷慨激昂,臺下楚成王正襟危坐,陳、蔡、許、曹、鄭各國國君卻目光迷離。
宋襄公表示,要繼承齊桓公衣缽,尊王安民,息兵罷戰(zhàn),與天下同享太平之福。各國君主端坐不語,連衣襟都紋絲不動。只有楚成王歪著頭問:“君言甚善,只不知盟主之位今屬何人啊?”
宋襄公稍覺氛圍不對,籌備會上的一致意見難道不算數(shù)的?但也只能答道:“有功論功,無功論爵,更有何言?”
對于這點,宋襄公還是信心滿滿的。楚國南蠻,搶地盤打架是家常便飯,但對于周朝天下的功勛,那是乏善可陳的了。要論爵,宋是前朝商都之后,顯赫公國,姜子牙的齊國、周公旦的魯國都只有侯爵。楚國更是不值一提,當年跟著武王打過醬油,封個子爵讓他到南蠻之地自生自滅,沒想到現(xiàn)在蹦跶得不得了了。
楚成王似乎沉思了一會兒道:“如此甚好?!彼蜗骞珓偘研姆畔?,楚成王又道:“敝國忝居王爵,已經(jīng)五世,承蒙宋公厚愛,寡人卻之不恭啊?!?/p>
宋襄公腦袋“嗡”的一聲,怒目圓睜,憋出一句話道:“你那是僭號!是假王!怎么能和我這個正宗的公爵相比!”
楚成王漫不經(jīng)心整理著指甲里的污垢,頭也不抬道:“哦?假的?那你來函頻頻相邀,邀請的不是楚成王嗎?”
宋襄公突然覺得,和楚成王似乎是兩個世界的人,說著同一種語言卻無法真正溝通,于是目光掃過眾位國君。這些國君可都代表著華夏正宗禮義之邦,一定能秉持公道。
楚成王也轉(zhuǎn)過身來,隨意地攤開雙手道:“好啊,在座諸公所推何人,寡人愿聞高論?!?/p>
五位國君交換了一下眼神,齊刷刷地起身向楚成王行禮。楚成王哈哈大笑。
楚成王連看都沒看臉色發(fā)白渾身發(fā)抖的宋襄公。在楚成王的角度,他也很難理解宋襄公:你一個公爵了不起嗎?也不就是武王給前朝的一些面子嗎?陳、蔡等國哪怕對你這個公爵有一分敬意,但對我卻有十分的懼意。光在我楚成王手里,就已經(jīng)痛毆他們好幾遍了,還不服?
楚成王其實有點開始同情宋襄公,因為只有他知道,這位迂腐的宋襄公的厄運才剛剛開始。埋伏已久的一支彪悍的楚軍奔襲而至,剛剛還在講壇上感受冰火兩重天的宋襄公,已成了階下之囚,頭發(fā)散亂,神情委頓。
最后一面
那是最后一次見到宋襄公,在泓水之畔,宋公正領(lǐng)兵迎戰(zhàn)。時間過了一年多,但宋襄公仿佛老了二十歲。
當年公子目夷指揮有度,楚成王兵臨商丘卻無功而返,最后將宋襄公羞辱一番后放了。宋襄公無顏回家,遠遁他國,最后公子目夷把他接了回來。
宋襄公當然痛恨楚成王這個南蠻,但是更恨中原這幫偽君子。這幫家伙平時滿口仁義道德,似乎與蠻夷不共戴天,一旦南蠻楚成王站在他們面前,他們立即戰(zhàn)戰(zhàn)兢兢,畢恭畢敬。
宋襄公先要伐鄭,出口惡氣。當年齊桓公和自己帶隊將鄭國從楚國的魔掌中解放出來,到如今鄭國卻恬不知恥地跑到楚國去朝拜,決不能忍!以楚國的出身,雖然平時沒事會找個小弟來練手,但是外人欺負小弟時,他們是不會袖手旁觀的。于是楚國伐宋、圍魏救趙并不是很稀罕的戲碼,春秋后期每年都在上演。宋襄公只能班師回國,準備迎戰(zhàn),淮河支流泓水是個不錯的決戰(zhàn)地點。
戰(zhàn)前,宋國新司馬公孫固說:“楚國強大,要不我們媾和算了?!彼蜗骞粡模苍S是那幾只鹿還在心中奔騰,齊桓公也在照耀著他前進。區(qū)區(qū)南蠻都無法搞定,何以稱霸中原。
楚軍渡河速度很慢,登岸的隊伍三三兩兩。公孫固說:“要不我們先打他個措手不及?”宋襄公凜然拒絕:“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
楚軍渡河完畢,開始亂哄哄地布陣。公孫固說:“要不我們趁他們腳跟未穩(wěn)先沖殺一番?”宋襄公果斷反駁:“君子不鼓不成列!”
待虎狼之師楚軍整束完畢,氣勢威猛,宋軍無不悚然。隨后擊鼓開戰(zhàn),場面不再像宋公說的那樣有君子之風了,宋全軍覆沒,只剩宋襄公等少數(shù)幾騎奔逃而出。
自此之后再也沒見過宋襄公,據(jù)說當時中箭重傷,而后抑郁而薨。
時代變了
宋襄公是個有操守、有理想的好君王,他恪守周禮,哪怕面臨巨大誘惑也不動搖,堅持理想,為了尊王攘夷這一目標不計個人得失。但是他失敗了,敗得很慘,甚至有點可恨、可笑。就連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都會忍不住跑出來嘲笑他一番。原因就在于時代變了,而他不自知。
周雖遙遠,卻是華夏文明的源頭,也是對中華民族國民性影響最大的朝代之一。周代的農(nóng)耕文化,樸素唯物的哲學思想,敬天法祖、禮樂治國的天下觀,都成為民族的印記。
武王統(tǒng)一中原之時,由于交通通信等手段制約,根本無法維持龐大的中央帝國。同時期的歐洲也只有希臘城邦,橫掃天下的亞歷山大要到七百年后才出現(xiàn),而且帝國頃刻分崩離析,真正穩(wěn)定強大的羅馬帝國,要在八百年后才形成規(guī)模。
“總設(shè)計師”——武王之弟周公旦,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一系列新主張并付諸實施,使中央帝國得以維持。一是分封,諸侯拱衛(wèi)中央,同姓諸侯多為兄弟子侄,異姓諸侯多為甥舅;二是禮治,尊卑親疏,均需遵守一套完備繁復的禮儀,尤其是祭祀、戰(zhàn)爭、喜事、喪事。也因此,家國一體,國事就是家事,才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因此,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派反對法治,尤其反對法律條文公開化,因為本是溫情脈脈的家事,何必要訴諸鐵面無私的法律。天下大事,無不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秩序中和諧解決。
但是時代變了,核心在于周王室的式微。
周王是天下共主,也是秩序的維護者。王室衰落到無力征伐忤逆,那么諸侯的各種僭越之舉開始層出不窮,原本看似穩(wěn)定的天下格局隨之瓦解。權(quán)威倒地之后,束縛在諸侯身上的禮的約束也就名存實亡,華夏開始進入講叢林法則、比拳頭大小的時代。
宋襄公卻迷戀爵位的正當性、迷戀戰(zhàn)爭禮儀,不敗才怪。齊桓公成為春秋第一個霸主,尊王攘夷的理念固然有號召力,但是強大的國力才是最核心的支撐。楚成王橫行天下,憑的就是他的虎狼之師。沒有強大力量的支撐,任何和諧的秩序格局,注定只是曇花一現(xiàn)。
(作者單位:浙江省電力有限公司)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