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子最后還是決定來了。
她是在黃昏將盡的時候來的,稀里嘩啦的雨打得道路有些泥濘,梅子躊躇著,她甚至不知道是該把雨傘舉起來還是壓在肩頭上,下午的儀式顯然已經(jīng)結(jié)束,嗩吶、吹鼓手已經(jīng)到后屋去吃飯。有三兩個人站在門檐下,或是滿目愁容,或是淚痕斑斑。梅子幾乎不認(rèn)識,也沒人過來和她打招呼。設(shè)在大門外一側(cè)的靈堂冷清了下來,梅子最終徑直走過去,懸掛在靈堂口兩邊的白色挽幛被風(fēng)雨肆意地扯遠(yuǎn)又拉回,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里面兩個粗壯的白燭一直燃燒著,火焰在一陣風(fēng)中打了一個旋轉(zhuǎn),“呼”的一聲過后一大滴燭淚順著蠟身流下,沒人理睬這掙扎的蠟燭,蠟臺下的蠟油混著香灰糊成一片。棚頂雨聲欲斷欲續(xù),棚內(nèi)更顯空寂。梅子點燃兩炷香,插在香爐里,對著靈堂正中那兩張遺像鞠躬三下。她咬著牙使勁把淚水往肚子里咽,淚水還是奔涌而出。靈堂兩邊是孝子孝孫跪拜的位置,前來祭奠的人每鞠一下躬,孝子孝孫就俯身九十度站起來作個揖。此時孝子孝孫都去吃飯了,只有一個六七歲的男孩披麻戴孝歪坐在靈堂最里的一個角落,頭很低,看不見他的眼睛,稚嫩的肩在抽泣聲中一聳一聳,晶瑩的淚水從臉上滾落下來。梅子看到這個孩子的瞬間,心好似被一把刀深深刺了一下,生痛。
二十年前,梅子和強在涇川師大上學(xué)。梅子喜歡彈吉他,每天晚飯后,她都會去校園里的一個紅色小亭子彈一個小時的吉他,她最愛彈那曲《粉紅色的記憶》。每當(dāng)優(yōu)美動聽的吉他響起時,就會有同學(xué)陸續(xù)駐足,有一個清瘦的高個子男同學(xué)每天都會來,他就是強,和梅子同校不同系。每當(dāng)她彈完后,有同學(xué)會鼓掌,也有同學(xué)會喊“再來一曲”,而強一直一句話也不說,也不鼓掌,只是在離開時遞給她一個微笑。后來有幾次,梅子故意沒去,強還是每天照例去,在那個紅色小亭子一直等她。
“嗨,你也喜歡吉他?”一個周末的晚飯后,梅子突然出現(xiàn)在強的面前,在他的肩上拍了一巴掌,強緊張地回過頭,看見是她,很快平靜下來,又遞給她一個微笑。
“你也喜歡吉他?”梅子又追問了一句。
“喜歡,很喜歡?!睆娐曇舻偷偷鼗卮?,清秀的眉宇間流瀉著幾分羞澀。
“那你怎么不彈?”梅子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仔細(xì)打量這張臉,很端正的一張臉,一雙小眼睛在這張清瘦的臉上很合適。
強低下頭,沒有回答。
“你也彈一曲吧!”梅子把吉他遞到強的手里。
強遲疑了一會兒,拿起吉他,彈的也是那曲《粉紅色的記憶》。
梅子聽得出來,強比她彈得專業(yè)。隨著吉他最后一個音符的跳動停止,梅子興奮地給強一個擁抱。強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慌亂地后退了一步,梅子卻興奮得臉上泛起了兩朵紅暈,哈哈地笑了起來。強第一次有意識地看了看梅子的臉,笑著的臉像怒放的桃花,腮上淺淺的酒窩,輻射著一股讓人心魂顫動的韻味,任誰的目光一碰著,都會怦然心動。一種異樣的情緒在強的血管里流淌,他趕快又低下頭,再不敢多看這張臉。
梅子和強相愛了。畢業(yè)前一個月,倆人向家里公開了戀情。當(dāng)梅子把強帶到父母面前時,父母竭力反對。用母親的話說,就是找不到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也要找一個城里人,至少生活習(xí)慣相同。梅子家從爺爺那輩起就是城里人,也算得上一個杏林世家。曾祖父是中醫(yī)學(xué)徒出身,爺爺是涇川中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父親和母親是學(xué)西醫(yī)的,現(xiàn)在市中心醫(yī)院上班,而強出生在一個山區(qū)農(nóng)村,父親去世得早,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有四個姐姐,姐弟五人全靠母親一個人含辛茹苦拉扯著,他算是最爭氣的,也是家里唯一一個大學(xué)生。兩個家庭差距很懸殊,梅子的父母說什么也不同意。而梅子一副非強不嫁的架勢和父母對抗著,母親沒辦法,發(fā)了狠話:“如果你要跟了他,就別再回這個家!我就當(dāng)沒生養(yǎng)你,這個家也不認(rèn)你!”
母親的狠話并沒有讓熱戀中的梅子退步,她眼淚汪汪跟著強一步一回頭地走了,而母親并沒有在她一次次回頭中心軟而改變態(tài)度。
二
畢業(yè)分配通知書下來了。梅子分到?jīng)艽ㄊ信R渭區(qū)中學(xué)任教,強作為定向生分到家鄉(xiāng)所在縣區(qū)一個鄉(xiāng)鎮(zhèn)任教,兩地相距二百公里。
梅子沒有去學(xué)校報到,跟著強去了他任教的平陽縣柳溝鎮(zhèn)。山區(qū)里有人愿意來任教,當(dāng)然是求之不得了,梅子也被安排在這個中學(xué)教書。工作半年后,梅子和強舉行了婚禮,她給父母寫了封信,懇求她們原諒她并來參加她的婚禮,父母沒有回信,婚禮上也沒有見到父母的身影。簡單而熱鬧的婚禮,沒有父母的祝福,梅子心里有些酸楚,但這種酸楚很快又被新婚的甜蜜淹沒。梅子后來從父親的口里得知,她結(jié)婚那天父母都來了,只是站在山坡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母親看到望不到邊的群山和腳下貧瘠的黃土,哭得差點暈了過去。
結(jié)婚第二年,她生了女兒,在女兒半歲后,父親給她寫信讓她帶著孩子回家,說母親特別掛念她。梅子接到父親的信后,跑到學(xué)校后邊的山坡上大聲地哭了,哭了整整一節(jié)課的時間,她的哭聲是從心肺里抽出的那種撕裂之音,到最后已經(jīng)嘶啞,讓人聽了肝腸寸斷。兩年來,她飽受思親之苦,好多個夢里依偎在母親的懷里,醒來后夢破碎在枕巾上的斑斑淚痕里,尤其是她懷上女兒后,那種思親之情更迫切,她一次又一次地給家里寫信,可是每次都是石沉大海。今天總算盼來了家里的信,父親一句讓她回家,讓她淚如雨下。山里生活的艱辛,遠(yuǎn)比她想象的要艱難得多,生在城市長在城市的她,對農(nóng)村生活的好奇和新鮮勁過去后,更多是感到心力憔悴。在學(xué)校還好,有電燈有自來水,可每次放假后,回到強的家里,她都覺得好像在地獄里。每天晚上面對昏黃的煤油燈不說,村里人吃的都是窖里的水,那是逢著天下雨收集的雨水,存貯在很深的地窖,村里人叫水窖。水窖一般都建在村口相對低洼的地方,順窖口向外修幾個淺淺的放射狀的渠道,雨水自然就流向窖里。每天早上,家家戶戶排著隊用一根扁擔(dān)挑著兩個水桶去打水,扁擔(dān)上下顛動著進了村,水上漂著的零星草葉也隨著水桶一搖一晃。梅子每次看到婆婆用一個木勺一點一點地往出舀水桶里水面上的漂浮物時,她就一口水也喝不下去,每次吃飯都是艱難地往嘴里硬塞。她在饑渴中盼著時間過快點,早點回到學(xué)校,而時間偏偏和她作對,硬是慢慢地一秒一秒地過。梅子不止一次地問自己,什么時候才能熬出頭??墒遣还芩趺幢г梗瑥姸紩⑿Φ芈犞?,然后詼諧地說一句:“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自來水也會有的?!?/p>
梅子和強的第一次吵架是她懷孕后的那個春節(jié),強照例要回家過年。
“今年我們就別回去了,咱要為孩子考慮?!泵纷涌吭诖差^,撫摸著微微隆起的肚皮,一臉的幸福。
“不行,村里人把過年看得很重,在外地工作其他時間可以不回來,但過年必須回來。一家人無論如何也要在一起吃團圓飯?!睆姷恼Z氣里沒有商量的余地。
“家里就媽一個人,咱把媽接到學(xué)校來不就行了嗎?”
“不行,初一要到所有自家人家里去拜年,叔伯們家的晚輩也要過來給媽拜年。從初二開始就互相走親戚了,每家都有固定的待客日子,初三是咱家待客?!睆娺€是一口回絕了,他說得這些梅子都知道,在這里親戚間的走訪要屬過年這一次最隆重,每家都有一個待客日子,多少年固定下來的,初二走哪家,初三走哪家,親戚多的一直排到正月十五前。
“今年特殊情況,你給媽說一下?!泵纷訐u著坐在床邊強的左臂,一半撒嬌一半央求。
“媽不會來的,我先回去幫忙準(zhǔn)備過年東西,三十早上我來接你,咱家初三待完客咱們就回來。”強在梅子的額頭輕輕地吻了一下。
“不,我不回去,要回去你一個人回去,吃村上的水影響優(yōu)生?!泵纷由鷼獾赝崎_強,拉起被子蒙上頭。
“我不是也吃那里的水長大的嗎?我缺啥?”強不理梅子,拉上門出去了。
三
那年,梅子一個人在學(xué)校過的年。
此后,倆人看似恩愛,實則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條裂痕,而這裂痕在倆人越來越少的話語下越來越大。女兒上小學(xué)后,就一直在父母家里,由內(nèi)退的母親帶著,梅子每年寒暑假回到城里陪著父母和孩子過。她常常問自己:當(dāng)初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還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真正的愛情?到底有沒有堅貞不屈的愛情?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
幾年后,強也憑著一手好字和一手好文章調(diào)到縣教育局當(dāng)文書,后又很快被主管副縣長看重,調(diào)到縣政府辦任秘書??h上離他們?nèi)谓痰闹袑W(xué)有一百里翻山路,那時候的山路還是石子路,梅子每一次去縣城,車子顛得很厲害,她的胃里翻江倒海,一路要吐好幾次,幾次差點把腸子都吐出來了。梅子請求強也把她調(diào)到縣上去,強每次都會說再等等,等我站穩(wěn)了就把你調(diào)過來。強說他還沒有站穩(wěn),從基層到縣上本來就不容易,很多事情都還沒有擺順,再把你調(diào)到縣上,其他老師有意見不說,影響也不好,可能還影響后邊的升遷。梅子想想也是,那就等等吧,這一等又過去了五年。
梅子絲毫沒有覺察到強的變化,她心無旁騖等待強給她辦理調(diào)動,而且梅子更加努力學(xué)習(xí),評定了高級職稱。她想,這樣就可以調(diào)到縣上重點高中任教了,她甚至相信以她的實力會為強贏得更好的機遇。梅子讓自己越來越忙,強也越來越忙,梅子很少去縣上,強也幾乎不回學(xué)校。維系他們兩個感情的是每天晚上例行公事一樣的電話,電話中,梅子會把她一天的情況簡單說說,強也會把他一天的生活簡單說說,但梅子還是會被這個電話溫暖著,享受著電話一端的那響亮的親吻甜蜜進入夢鄉(xiāng)。
一個周末黃昏,強回來了,還真是應(yīng)了環(huán)境改變?nèi)诉@句話,強穿著西裝革履,酒紅色的領(lǐng)帶系在白色的襯衣上顯得格外耀眼,黑色皮鞋锃亮锃亮的。梅子懷著喜出望外的心情,給強做了一頓算不上豐盛但很溫馨的晚飯。
“有兩個與你有關(guān)的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在飯桌上,強故作神秘地說。
“哪個我聽了高興,就說哪個。”梅子是不想讓見面的喜悅被強的消息沖淡。
“你調(diào)到縣上平陽高中的申請主管縣長已簽字,就等人事局給教育局發(fā)文了。”
確實是天大的喜事,梅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激發(fā)了,她興奮得站起來給強一個擁抱,差點把飯桌都撞倒了。
多么熟悉的一擁,校園里那個小亭子浮現(xiàn)在眼前,恍如昨日。這一舉動讓強的臉上掠過一絲復(fù)雜的表情,而沉浸在興奮中的梅子絲毫沒有注意到強表情的細(xì)微變化。
“快說第二個,要雙喜臨門了吧?”梅子靠著椅子穩(wěn)穩(wěn)坐直,用手故意把衣服整了整。
“咱們離婚吧!”強的臉像凍結(jié)的黑龍江一樣死板。
隨著話音落地,梅子“撲哧”一聲笑了,她壓在衣角上的雙手幽默地張揚著。
“咱們離婚吧!”強一臉嚴(yán)肅,讓梅子和舉起的雙手在瞬間凍結(jié)。
“你說什么?”梅子發(fā)現(xiàn)那不是幽默。
“咱們離婚吧!”強沒有停頓地回答。梅子像猛遭了強烈電擊,渾身冰冷麻木,頭腦里一片混沌。
“給我一個理由!”梅子強忍著氣憤。
“她懷孕了?!泵纷幽緲端频慕┌V在椅子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終于從中掙扎出來。這噩耗實在猝然得讓她無法相信,她懷疑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覺。她用指甲狠狠掐自已的手背,感覺不到疼。是幻覺!是幻覺!她在心里對自己說。
手背上滲出一片殷紅,是鮮血,鮮血的殷紅證明這不是幻覺。
“對不起,我給你辦好了調(diào)動,算是對你一個彌補?!?/p>
“我想殺了你!”梅子掀翻飯桌,撲上前去,一連給了面前的那張臉三個耳光。她的臉色恐怖得嚇人,雙眼里射出殺人的光。
梅子暈倒了,當(dāng)她醒來時,躺在病床上,掛著吊瓶。她臉色蒼白,目光呆癡,眼周一圈黑暈,嘴唇發(fā)青,張起一層麩片似的燥皮。
“滾,別讓我再看見你!”梅子抬眼看見站在床邊的強時,發(fā)瘋似的一邊叫喊著,一邊拔掉手上的針頭。
“英兒……”隨著一聲呼喊,母親身子一顫一顫地抽泣著走進病房,父親看見她拔掉了手上的針頭,鮮血從針眼往出流,急忙跑上前心疼地拉著她的手,喊著:“護士,護士……”
“媽……”梅子的眼淚就像決了堤的河水,一下子奔涌而出,她嚎嚎大哭起來。
“媽在,媽在,媽永遠(yuǎn)在你身邊?!蹦赣H俯身抱著她的頭,臉貼著她的臉,淚水交織在一起……
“媽,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梅子的哭聲是那樣的凄涼悲切,那樣的撕心裂肺。
離婚后,梅子決心告別過去,要徹底忘了強,努力做回自己。一年年過去,再沒有什么大事發(fā)生,梅子也就這么不好不壞地過著。
四
三天前的下午,梅子午休起來正準(zhǔn)備去上課,校長急匆匆跑來喊她趕緊去縣醫(yī)院,說強出車禍正在搶救,要見她。梅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擊得一個趔趄,雖說她們已經(jīng)離婚六年了,但她聽見這個消息時,心里還是痛了一下。她雙手支撐著桌子強迫自己站穩(wěn),她想問校長是怎么回事,嘴角抖動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怎……怎……”
“趕緊走,先去看人,我也是剛接到教育局打來的電話,情況不清楚?!毙iL安排一位女同事陪著她到縣醫(yī)院。
她在急救室見到了強,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雙眼盯著她,流下了一行清淚。醫(yī)生說外傷沒什么,只是強大的沖擊力把內(nèi)臟都震破了,已經(jīng)無回天之術(shù)。強拼足最后一點力氣,從嘴里吐出一個不太清晰的“dong”字,絕望的眼里滿是哀求。梅子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看不懂這眼神,她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不知道強是想要什么東西還是想找什么東西。醫(yī)生告訴她,這是強被送來急救室說的第二句話,第一句話是“叫梅子”,他一直靠等梅子來的信念撐到現(xiàn)在,是有最重要的事和遺愿要給她說。
強停止了呼吸,滿是哀求的眼睛卻睜著。梅子突然撲倒在強的身邊,撕肝裂膽地哭出了聲。
“我不恨你了,我不恨你了……”梅子用手輕輕合上強的雙眼。
后來梅子從交警那得知,強和現(xiàn)在的妻子開車去大峪谷游玩,回來時在隧道里出了車禍,妻子當(dāng)場死亡。一個家里一下走了兩個黑發(fā)人,婆婆受不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打擊,病倒了……
強和妻子明天要下葬,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今天下午親朋好友都來祭奠。梅子也來送送,人死一切恩怨也灰飛煙滅,梅子看著靈堂正中那兩張微笑的臉,在心里默默地祈禱:一路走好!
梅子走到這個小男孩跟前,孩子抬頭看了看她,滿眼是恐慌。這雙小眼睛和強長得一模一樣。
“你叫什么?”
“我叫冬……冬……我沒有爸爸媽媽了,我要爸爸媽媽……”孩子的哭聲把梅子的心都撕碎了。她摟過孩子,抱在懷里。她突然想起,強臨終對她說的那一個字,他是掛念兒子冬冬,那哀求的目光是要把孩子托付與她。梅子滿胸膛里翻滾著寒潮,她抬眼望著靈堂正中的遺像,那張臉笑得是那么和善。
梅子猶豫了,面對靈堂,她不能決定那份冰封的愛還能不能作為遺產(chǎn)給那血緣的繼承人。
(責(zé)任編輯 徐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