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毛
不過是一個把家當作中轉(zhuǎn)驛站的人去埋怨一個把家當作倉庫的人罷了。我早就忘卻了自己本來的角色,又有什么資格埋怨她脫線呢。
前天,我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那日中午,我在機場偶遇同事小江,便順路搭他的便車。到了小區(qū)門口,出于禮貌,我邀請小江去家里坐坐,喝杯熱茶。
然而,就在打開房門的那一剎那,我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這還是我那個整潔溫馨的小家嗎?
這時,小潔聞聲從臥室鉆出來。家里亂,她比這個家還“亂”,頭發(fā)松垮地綁在腦后,穿著大一號的家居服,睡眼惺忪,一副“剩余電量不足”的面貌。她一見我們,兩只眼睛忽地瞪起來,大聲說:“哇,有客人!”
然后她迅速行動,像推土機一樣把沙發(fā)和茶幾上的東西推到一邊,笑得一臉尷尬,說:“不好意思啊,讓您見笑啦!”
小江趕忙打圓場:“我家也一樣的,這叫煙火氣,溫馨!”
我硬著頭皮在一堆亂七八糟的物品中翻出水杯和茶葉,一時間,話不知從何說起。電視柜上還非常應(yīng)景地擺著一副毛筆字擺件,“斯是陋室,唯吾德馨”,這個時候再看它,差點沒亮瞎我的眼睛。
小江只坐了一會兒便離開。小潔看著我陰沉的臉,滿懷歉意地說:“我也不知道你今天回來,最近我又是工作又是發(fā)貨,顧不過來!”
我本想說點什么,但看到她熬得布滿血絲的眼睛,終是把話咽了下去,默默地開始收拾起來。
我們真不是邋遢鬼。我有整理強迫癥,小潔有輕微潔癖。當年我們走到一起,同學(xué)們都戲言“兩個變態(tài)牽手為民除害”。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便結(jié)婚了。當時,我們租了一間小屋子,把它收拾得干干凈凈,所有的家居用品都是精挑細選的;廚房很小,但每個餐具都擦得锃亮;地面的瓷磚雖然有了裂紋,但從不見一絲塵土。每天下班回到家,總能在茶幾上看到幾支鮮花,即便是在經(jīng)濟緊張的月末,小潔也要親手折幾朵紙玫瑰插到漂亮的玻璃瓶子里。
呵!那個小家,現(xiàn)在想想,還滿心暖意。
那時候,我們都覺得,只要心有歸屬,便無所謂寄居,和愛人在一起,哪里不是家呢?直到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徹底打碎了我們的小幸福。
那是個周末清晨,陽光照在印滿小碎花的棉被上,我和小潔賴在床上聊天。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剛把門打開一條縫,樓下的鄰居便沖進來直奔臥室,他全程黑臉,沒有一句交代,到處翻找,終是一無所獲,這才說:“我家的花園雨棚被草墊子砸塌了,我覺得就是你們干的,想看看還有沒有這樣的草墊子?!?/p>
我們雖住他樓上,但所有窗戶皆安裝了護欄,不可能扔下那么大的物件,明眼人一看便知。我憤怒地為自己申辯并指責他沒有教養(yǎng),他只說一句:“這棟樓里,只有你們是租戶,肯定就是你們干的!”
多年來,親朋好友勸我們買房,我們不為所動;這陌生人只需擺出這樣一幅嘴臉,便讓我產(chǎn)生了砸鍋賣鐵也要買房的決心。
畢業(yè)這些年,我們沒有攢錢。彼時兩個人賬戶上的錢加在一起,連套小戶型的首付都不夠。東借西湊之后,才勉強買了一套小戶型的二手房。此后,我們背上了銀行貸款27萬元、外債5萬元。壓力陡然從四面八方襲來,神仙眷侶終于死于柴米油鹽。
我開始申請加班,節(jié)假日旁人都計劃出游,只有我惦記那雙倍或者三倍加班費。平日只要一想到錢,緊迫感便下意識地冒出來,似乎總有一個聲音提醒我們:“你們沒有資格放松!”
某個周末,我坐在工位上,趁著等泡面的工夫,往窗外望了眼。闌珊燈火,是小潔最喜歡的景觀。過去,如有這樣的夜色,我們常炒兩個小菜,喝點小酒。但自從買房后,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在一起吃晚飯了。
小潔的公司不需加班,為了增加收入,她開了家網(wǎng)店,賣一些從老家挑選的玉石首飾,她也因此從收快遞的“親”,變成發(fā)快遞的“親”。為了大批量拿貨的折扣,我們這個小家,就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小倉庫。
小潔的網(wǎng)店生意慢慢變好的時候,我已經(jīng)成了空中飛人,睡“如家”的次數(shù)遠遠超過自家。后來,我們還清債務(wù),收入越來越多,但各自都習慣了忙碌的狀態(tài)和賺錢的踏實感,過去的風花雪月,終是再也回不來了。尤其我們開始計劃生寶寶,為了迎接“敗金小能手”的到來,更是一刻都不敢停。
以往,我每次出差前回家取換洗衣服都會和小潔打聲招呼。她即便再忙,也會收拾一番,從未見如此凌亂的場面。要不是這次行程有變,我都不知道,過去的小仙女,早已成了“亂室佳人”。
我一邊收拾屋子,一邊嘆氣。屋子里到處都是發(fā)貨單、盒子、膠帶,我也不知如何歸類,只能問她。電腦那邊不停響起提示音,我瞄了一眼,碩大的紅色字體不斷地蹦出來,“親,在嗎”“親,手鐲都有多大口徑的”……
小潔趕緊撲過去熱切地回應(yīng),回復(fù)完畢,一臉落寞地發(fā)了一串諂媚的小表情。
收拾完畢,我們坐在沙發(fā)上休息。一個風塵仆仆,一個不修邊幅。過去那段逍遙快樂的日子,已恍若隔世。
“唉,生活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我輕輕地嘆著。
小潔說:“我也不想啊,今天生意特別好,我總不能放著錢不賺去打掃衛(wèi)生吧。再說了,你幾乎天天出差,亂不亂的,也都是我一個人住,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聽出她話里的埋怨,明明想安慰她,一出口卻也是滿腹怨氣:“也不知道這樣忙是為了什么?家也沒個家的樣子!”
“為了早點換大一點的房子,為了全家人都過得更好!”她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聲音變了調(diào),大滴大滴的淚珠從她的眼睛里滾出來。就在這時,對話框又彈出一行大紅字:“親,在嗎,寶貝收到了,感覺有點色差呢。”
小潔趕緊撲過去,一邊哭一邊解釋,從拍攝的角度說到玉石的品種,最后發(fā)了好多歡悅的小表情,又答應(yīng)下次會送禮物,那端的親才肯罷休。
然后,她關(guān)了頁面,趴在桌子上嗚嗚哭起來。我上前拍了拍她抖動的肩膀,心口被一陣酸楚戳得生疼。
我怎么能去怪她呢?不過是一個把家當作中轉(zhuǎn)驛站的人去埋怨一個把家當作倉庫的人罷了。我早就拋棄了本來的角色,又有什么資格埋怨她脫線呢。
小潔還在哭。時間尚有富余,我想為她做份簡餐,想來她忙于工作和發(fā)貨,三餐無法保證,人瘦了那么多,我竟然才發(fā)現(xiàn)。
我正在廚房里揮舞炒勺的時候,小潔也進來了,站在一邊默默剝蒜、洗菜。這幅畫面,似曾相識,美好得讓人不忍打破。
“下半年我們就換房子,我也和領(lǐng)導(dǎo)談過,以后備孕要寶寶,出差不會太頻繁?!?/p>
“嗯,我知道。不過我這網(wǎng)店的生意越來越好,我不想關(guān)掉?!?/p>
“沒問題,我們換個帶儲物間的房子,留著給你做倉庫?!?/p>
簡單的四個小菜擺上桌,屋子里一下子溫馨起來。此時,闌珊燈火初上,我忽然來了興致,便問小潔:“家里有酒嗎?”
小潔便鉆進廚房翻啊翻,翻了好久,才從廚房探出頭來,調(diào)皮地問了句:“料酒行嗎?”
剛才她還哭得像只小花貓,此刻卻笑得像朵花兒一樣。我走上前去,緊緊地擁抱了她。這段日子以來,兩顆心從未如此貼近。在奔波跋涉的路上,我有太多酸甜苦辣沒與她說;在獨守小家的過程中,她也必定有更多的艱辛無助沒與我講。其實我們誰都沒有走遠,我們之間從無阻礙、從無隔閡,只是默默地承受著各自所要承受的。念念不忘的那份美好,還有這樣感同身受的擁抱,便足以讓我們找回初心,在當下、在未來匯合。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