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敏杰
在我的幼兒園教育尚未結(jié)束的5歲之時,便隨著支援大西北建設(shè)的父母從上海來到西安,所以上海在我的記憶中常常是模模糊糊、零零碎碎、如星如點、似真似幻,和夢差不了多少。
人到中年之后,我常常會努力翻找尋覓我在上海那5年生活的記憶,然而翻來找去卻只得到了4個生活片段:我家住在一樓,從窗戶望出去,可看見對面二樓人家的窗臺上放著一個可能是石膏像之類的東西,每到夜晚我就會覺得對面窗臺上放的那個東西是個魔鬼,于是便驚恐萬狀;我倚靠在幼兒園樓上走廊的水泥欄桿上,等著家長來接我回家,由于寂寞無聊,便瞄準(zhǔn)樓下的一個水泥縫隙,將廢紙團扔進去;我父親從浦東下鄉(xiāng)回來,帶回了一些魚、泥鰍以及一些我不認識的身上長著斑斑點點的水生小動物,在院子中的水龍頭下宰殺沖洗,我非常好奇地在旁邊觀看,對那些不認識的水生小動物還有些害怕,但完整的感覺是新鮮和好奇;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坐在一條去鄉(xiāng)下的小船上,用船上的一個小壺在水中撈水草和小魚玩,劃船的人還在水里撈了菱角給我吃,整個一路全部是愉悅、靜謐與歡樂。后來,我把這4個記憶片段與我已經(jīng)度過的半個人生進行了理性對照后,居然發(fā)現(xiàn)這4個片段正是我半個人生的內(nèi)容提綱:我整個的一半人生持續(xù)地新鮮好奇,至今有增無減,尤其是對宇宙、生命之類玄秘深奧的內(nèi)容好奇更甚。我能夠無師自通地化解大段的長久的寂寞與無聊,有時甚至覺得寂寞正是人生的一種力量。我在半生中遇到過許多好人也碰到了不少壞蛋,而且我還不會“識時務(wù)”,所以半生坎坷。我喜歡自然勝過喜歡社會,正因為親近自然,所以我常常念想的是人生中的那個“一二”,并且淡化了人生中的那些“八九”。
從5歲離開上海,首次返回上海時我已經(jīng)29歲。那時上海比較稀罕西瓜,我背著兩只西瓜出了上?;疖囌?。由于不知道去麗園路該坐哪路公交車,便不停地找人問路。然而上海人大多都不想理睬我,好不容易問到一個年輕人,他卻用非常優(yōu)越的語調(diào)給我說了一句日本電影《追捕》里的臺詞:“一直往前走,不要朝兩邊看”。我依照著上海人指點的方向和車次,坐了三四趟公交車,最終都沒有找到南市區(qū)的麗園路。又熱又累的我坐在馬路邊的水泥路沿上,覺得自己正在做一個又長又累的噩夢。最后,我想到了坐出租車。那時候打的是件比較奢侈的事情,而且街上的出租車也不多。當(dāng)我花了十幾元的車資到達我姑姑家門口時,已是凌晨二三點鐘了。這時候去敲人家的門,顯然不妥,幸好姑姑家那石庫門房子的門口放著一把舊躺椅,使我有了一個比較舒適的休息工具。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天悄悄放亮,隨著一陣開門的響動,姑姑驚詫地走到我身旁,當(dāng)姑姑看我對她的一連串盤問都回答的非常靠譜,便笑盈盈地一邊讓我進屋一邊使勁埋怨我為何不叫門。
那次在上海的主要活動是走訪親戚,抽空還逛了南京路與外灘。那一陣子全國都在觀看世界杯足球賽,上海也不例外,南京路靠近外灘那幾百米路段的兩邊都是高樓大廈,從里面此起彼伏地傳出來歡呼聲、笑鬧聲、叫罵聲,這些聲音匯在一起撞擊著馬路兩邊那高大的水泥墻壁,形成一種嗡嗡的回音。我在這回音聲中走進了一家很大的百貨商店,營業(yè)員們也在討論昨天的賽事,我呼喚了數(shù)次,營業(yè)員看我像個鄉(xiāng)下人,便只管聊天,懶得過來接待我。無奈,我又用洋涇浜的上海話呼叫營業(yè)員,最后總算得到了一個鄙夷不屑眼神下的態(tài)度惡劣的服務(wù)。我懷著一種被拋棄、被鄙視、被羞辱的復(fù)雜感情走出商店,來到了外灘,望著滾滾前行的黃浦江,我在心里暗暗立誓:我一定要混出點模樣,然后打回老家去!
當(dāng)我第二次返回上海時,已是知天命之年。因為知曉了天命,所以知道“打回老家去”是一種快意的吹牛和不曉世事的狂妄。不過,上海給我留下了那么惡劣的印象,打不回去也不見得是件壞事,就此與上海在夢里別過,來生也不相見。然而想要別過可不容易,因為在上海我還有遺愛。我的母親臨終前一年一直在說,等忙完了手頭的事情就去上海照顧照顧她的干媽(我的阿婆),但是最終她也沒能如愿。母親走后,我認為我必須去一趟上海,代我母親看望一下我的阿婆。
這次去上海我仍是一種西北人的打扮:一頭亂發(fā),腰間勒著一個腰包,皮鞋上滿是灰塵。然而在上海的街道上找人問事情時,人家都很客氣,眼神也平和而友好,我感到很奇怪。當(dāng)親戚領(lǐng)著我去看他剛在一個中檔住宅區(qū)買的新房子時,我發(fā)現(xiàn)許多進出此住宅區(qū)的人或者說普通話或者說外地話,甚至還有說西安話的。我詢問原由,親戚告訴我,這個小區(qū)里50%以上的買房人是外地人。更讓人吃驚的事發(fā)生在公交車上,當(dāng)我上了公交車買票時,售票員看我所要去的目的地比較遠,就把我拉到一個中年婦女的座位旁小聲告訴我:“你就站在這里,她還有兩站就下車了”。我感動得不知所措,也不知道一連說了幾個“謝謝”。上海怎么會有如此巨大的與時俱進的能力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后來,我把我這兩次返滬的感想總結(jié)成了兩句話:第一次是“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第二次是“百川歸海,有容乃大”。
在我60歲辦完退休手續(xù)后兩個月,我的女兒研究生一畢業(yè)就在上海就了業(yè),由于屬于人才引進,所以在報到的同時就把戶口從西安遷到了上海。對于女兒的選擇,我很糾結(jié):我在西安城區(qū)的一套140平米的房子每月收到租金2700元,但為女兒在上海浦東租了一間四五十平米的房子,每月要交租金2800元,這境況和我母親12歲就從浙江農(nóng)村跑到上海的工廠里做童工的宿命非常相似。我在上海連一片屬于自己的樹葉都沒有,女兒則要用青春年華去采集屬于自己的樹葉,有這個必要嗎?
看來,上海還會長久地存留在我的夢中,扶夢回鄉(xiāng)也將成為一種常態(tài),終點站在哪里?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