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拉
◇李煉、王治森、王家偉編注的《王平叔致梁漱溟的二十八封信》
2017年6月,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推出由李煉、王治森、王家偉編注的《王平叔致梁漱溟的二十八封信》,這些寫于1922—1940年間已經(jīng)泛黃的舊式書信,讓重慶先賢王平叔的形象浮出水面。字里行間出現(xiàn)的中國近代史上一些大人物的名字,如張瀾、陳銘樞、白崇禧等,都和他有過交集。
王平叔又名王維徹,1898年出生于四川巴縣(今重慶市巴南區(qū))姜家場,是一代大儒梁漱溟先生最早的貼身大弟子。他參加過北伐,是川渝五四運動和鄉(xiāng)村教育的先驅人物,曾創(chuàng)辦北碚勉仁中學,1940年病逝并葬于校園中,享年42歲。
筆者通過書信文本和王平叔子弟、師友的回憶,力圖還原這位“知行合一”的重慶大儒和一代鄉(xiāng)賢形象,讓記憶打開閘門……
“外公這一堆信,惱火慘了,繁體字,堆頭大,又是毛筆字,很多都花了。還涉及當時好多的人物和歷史,他哪里曉得我這個不肖之孫,才疏學淺嘛!”王平叔的外孫、重慶晨報專欄記者李煉先生,在整理這些書信時吐槽叫苦,這是他向外公“撒嬌”的惟一路徑。他說:“我1962年出生,外公已經(jīng)走了22年。小時候,因為外公是民國人士,家中的大人,很少提起他?!?/p>
◇1922年的王平叔
20世紀80年代中期,李煉從梁漱溟寄給大舅王治和的老照片中,第一次見到了外公的模樣。“有一張外公的照片,可能是1923年在北京拍的,大舅加印了給我們,我才算‘見到’了外公,他當時大約24歲?!?/p>
2004年初,梁漱溟去世16年后,其長子梁培寬在編注《梁漱溟全集》時,給李家寄來了一個無比珍貴的包裹?!袄锩娑际峭夤珜懡o梁漱溟等人的幾十封信,是原件,時間是1922年到1940年。梁漱溟生前就安排培寬先生委托我大舅轉交重慶圖書館永久保存。在轉交圖書館之前,我把信件全部翻拍了,以作紀念。”
2008年,李煉在北碚舉辦的一次梁漱溟學術研討會上,第一次見到了梁家大公子梁培寬、二公子梁培恕。李煉說:“我還陪他們去巴縣看望大舅,他與梁培寬同過學。他們給我講了外公的好多故事,還囑咐我好好研究一下外公寫給梁漱溟的那批信件。兩位先生回到北京后,又給我寄來一批書籍,其中包括《我生有涯愿無盡——梁漱溟自述文錄》和梁培恕撰寫的《中國最后一個大儒:記父親梁漱溟》,里面都有我外公的身影。想起兩位先生的囑咐,2014年秋天我才開始梳理外公這批書信。兩年之間,與舅舅王治森和表哥王家偉反復討論,共同修改,幾易其稿。培寬先生寫的《關于王維徹先生早年所寫的一批書信》及《王維徹先生書信目錄》,就成了我的指路明燈。2015年春天,已經(jīng)90高齡的培寬先生,又專門為本書的出版寫了序言?!?/p>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時,王平叔已在成都高等師范學校就讀。他曾任四川省學聯(lián)機關刊物《四川學生潮》的主編,寫過許多熱辣的時評。1921年春,他在張瀾任校長的南充中學(今白塔中學,坐落于鶴鳴山麓)教國文,思想十分活躍。
在王平叔致梁漱溟等人的28封書信中,前兩封信非常有趣。第一封是辭職信,第二封是“求職”信,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和“世界有個人,我想去投他”的畫風。王平叔寫于1922年的信件,現(xiàn)存只有這兩封,收信人分別是張瀾和梁漱溟。
這封寫于1922年“陰歷四月二十七日下半夜三時”的辭職信,行文無“禮”而生猛:
◇南充鶴鳴山麓的白塔
一向來生活煩悶,達于極點!何以至此?其中詳情,值此倉忙中,萬難畢述。撮要言之,即思想無路,生活遂失引導;兼之家庭境況,逼我過甚,此皆造成我煩悶生活之緊要原因也。四月九日,曾在白塔附近,持刀自殺,為秀熟、柬之所救得免。自是以來,稍能領得人生興趣。然心境一日萬變,仍無定向。
接到王平叔的辭職信,張瀾有些吃驚,但也極力挽留。南充鄉(xiāng)邦文獻記載:張瀾對王平叔“再三挽留都未能使其聽從”。王平叔非但不從,其辭職信末尾更提出“無理”要求:
徹此行路費一錢莫有,徹有書籍數(shù)十百種,學校都要得著,可值百圓上下,我只以五十圓出售,半贈半賣,不知學校能買否?今我在重慶寄存之圖書,悉行賣去,又可得四五十圓,如此則路費強勉可用至北京,先生可為主張否?
李煉說:“你看我外公,真是又天真又可愛又可笑,自己要辭職,‘去志急切,未能面辭,諸祈原恕’。連老板的面都不敢見,還非要老板買下他的書籍,以解決‘路費一錢莫有’的窘境?!?/p>
王平叔后來在寫給梁漱溟的“求職”信里透露:“此事后來竟如此辦去,所有書籍皆由學校收買。”
◇1936年,梁漱溟與長子梁培寬(右)、次子梁培?。ㄗ螅?/p>
1922年6月的一天,在重慶開往漢口的客船上,王平叔給即將投奔的“下家”梁漱溟寫了第一封信:
我這次從交通極不便利的四川出來,經(jīng)過將近萬里的路程,一點別的意思沒有,只是敬慕先生的人格和精神,特將我現(xiàn)在的一切生活丟開,來與先生同處,為親炙的弟子。藉先生的人格精神,把我現(xiàn)在打算要走的生活路向,及所欲持的生活態(tài)度,重習陶鑄,使他有個確定的把握。這就是我此行排萬難而不顧的意思,不知先生能夠允許我這樣不?我現(xiàn)在決意,真正的決意要走的生活路向,及決意要抱的生活態(tài)度,與先生全同。
在“求職”信中,王平叔談到一年前出版的梁氏“秘籍”——《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對他的影響:“先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書,我已詳細看過三次,于我生活上的救濟,實在很大,我之所以能生存至今日者,全賴此耳。”
當時梁漱溟強調傳統(tǒng)和民族本位,他在“秘籍”第3版(1922年商務版)的《我的告白二》中廣招門生:
凡我所知所能都愿貢獻給人,如來共學,我即盡力幫忙;不拘程度年歲,亦不分科目,不訂年限;大家對我自由納費,不規(guī)定數(shù)目,即不納亦無不可;先以北京崇文門纓子胡同我寓所為通信處,如果人漸多再另覓講習集會地方。
由此看來,王平叔先辭后就,并非魯莽之輩,而是梁漱溟早就白紙黑字,明文相招。而他一頭扎向北京崇文門纓子胡同梁氏門下,梁漱溟究竟收不收他?我們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