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液浸泡人心

楊時旸

不可避免的，《血觀音》會被拿來與《大佛普拉斯》進行對比。同樣來自臺灣，同臺競爭金馬獎，同樣的民間世相與血光之災(zāi)折射人性人心。更巧的是，這兩個故事里都有一尊佛像，而佛眼中卻同樣望見不潔、晦暗與血污，甚至它們都巧合地使用了一種獨特的講述方式?！洞蠓稹返膶?dǎo)演時常跳出來自顧自解說劇情，而《血觀音》則邀請了臺灣著名的講古藝人，以旁觀視角重述了這個奇情故事。

就直接的觀感而言，《大佛普拉斯》更輕、更巧，也更順暢，而《血觀音》則沉郁許多，它故意斬斷了順序的時間線，從一開始，導(dǎo)演就像個熱愛惡作劇、滿臉壞笑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在各個隱秘之處埋藏一個個線頭，等著被有心人注意、撿拾，而后串成線索。從這個意義上說，《血觀音》是那種值得多刷幾次的電影，每一次重新進行文本細讀都能意外找到此前遺漏的小小信息。你會恍然大悟，繼而會心一笑，哦，原來藏在這里，勾連著那里，還構(gòu)成遙遠的伏筆。其實，導(dǎo)演也沒有故意隱藏得多深，他只是不愿那么平鋪直敘地直給。也是啊，現(xiàn)實生活里，言辭交鋒中，也都看似平白，實則暗藏玄機，沒注意的某個細節(jié)，一處口無遮攔，之后細想起來或許都是生活和命運軌跡的分岔路口。從這個角度上說，這看似編排、剪切、破碎、縫合的故事線，或許更切近生活本身。

《血觀音》從棠府后院的一場性事開場，繼而轉(zhuǎn)向了棠府宅邸之內(nèi)的密談，這二者的對照顯露了電影的某些核心議題，秘密、交易、拉攏和算計，有關(guān)政商以及白手套。開始時，人們說著體面的話，掩蓋不堪的事，面子上互相幫襯著涂抹得鮮亮，里子都互相較勁、防范，隨時準(zhǔn)備著魚死網(wǎng)破你死我活。故事聚焦棠家三個女性，周旋于官與商，游刃有余。但密友一家卻突然慘遭滅門，只留下危重的小女兒，一切都因為這場刑案攪亂，一切都迅速崩塌反轉(zhuǎn)。

聽起來，這故事似乎像是一部社會劇，但顯然，《血觀音》把這段狗血社會新聞只是當(dāng)做催化劑和試紙。導(dǎo)演真正著力之處都在那幾個女人，他想寫的是人心在毒液中浸泡后的結(jié)局，寫人心之險，寫人性嬗變。某種程度上說，這故事聚焦了一次“惡毒的變異”，看著最不經(jīng)事的小姑娘成為惡毒的果實。

故事開場，所有人都還自以為是地盤踞在食物鏈的一環(huán)，但不承想，這理想中的回路出現(xiàn)了莫名其妙的破綻，所有人都跌墜下來。在那場充滿逢迎的應(yīng)酬中，高官夫人隨口說漏了一句，“你們一家三代……哦，一家三口”，有心人都能抓取到其中曖昧的況味。棠家三個女人，看起來風(fēng)度翩翩，外表柔和，內(nèi)心堅硬的母親帶著兩個女兒，應(yīng)對官場和商界，風(fēng)生水起，但實際上，這其中的關(guān)系或許還有別樣隱秘。

污臟的秘密——是《血觀音》的戲核——被掩映在門簾與松柏，鏤空院墻和文玩字畫的背后。而制造和維系這一切的，就是那三個女人。這三個角色的排布非常有趣，看起來三個人是縱深關(guān)系，母親在最后操控，大女兒棠寧是中堅，小女兒棠真算是實習(xí)，中堅力量負責(zé)一切實際的骯臟事體，比如色誘或者賄賂，實習(xí)的負責(zé)表演天真，用以與母親端莊的人設(shè)構(gòu)成互相印證的回環(huán)，維護這詭異家族的虛假外表。但是，當(dāng)一切點破，一家三口還原成一家三代之后，這奇妙的縱深關(guān)系瞬間就變幻了維度，你仿若從空中俯視著這三個點的關(guān)系突然挪移?？雌饋碜鳛橹袌缘奶膶幉贿^就是個雜役，她根本不是母親的接班人，而最小的棠真看起來只是端茶倒水，但實際上卻被傾注了心血。從這時再回看之前，就一切豁然開朗，開頭棠寧的那場性事，也不過都是和那些底層打手的茍合。母親給棠寧買來性感內(nèi)衣，讓她去色誘，卻手把手地帶著棠真習(xí)畫，那畫面幾乎就猶如武俠故事中的傳授真氣。

說到底，這故事猶如讓人目擊了一次人心在毒液中的浸泡實驗，吸收和萃取之后毒性的迭代與升級。城府的被城府吞噬，瘋癲的被瘋癲自毀，而看似天真的早在暗處習(xí)得一切惡的伎倆又幻化出新意，結(jié)出更毒的果實。《血觀音》愈到結(jié)尾就愈顯凌厲，男孩撕扯地喊出的話讓人不寒而栗，女孩決絕地跳下車廂，到最后，一地人性碎裂的殘磚碎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