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
1
丫頭,把圖釘遞給我。在院子樹下跟隨老鼠腳印找洞穴的我,聽到父親聲音,電打一般進了屋子。
父親站在椅子上,一只手扶著墻上新買來的年畫,一只手伸向我。圖釘?shù)粼诘厣希艿侥睦锶チ??我蹲下身子,目光快速在方桌和椅子下面搜尋。圓圓的一個亮點,躺在床腿邊。我趴下,伸手捉住它,站起身子,踮起腳跟,木棍樣的胳膊,還是夠不著父親的手。
哎呀!你啥時候才能長高點!從父親的語氣里聽出一種埋怨,似乎我光吃飯不長個,幫家里人干不了活。
覺得父親冤枉我,我八歲就踩著板凳開始學做飯。夏天我在院子葡萄樹下帶妹妹,晾干菜,洗衣服,沒閑著。
高大,威嚴,冷峻,捉摸不定,這是我眼里的父親。怎么才能長高呢?這是我在上學路上常想且困擾我的一個問題。
與鄰居們的孩子比起來,瘦小的我,常遭人欺負。
夏日的某一天,我怯生生地走出了院子,在村街上游蕩。轉(zhuǎn)過彎,我看見幾個女孩在踢毽子,腳步不由自主就邁向那里。我站在一旁看,她們個個都踢得好。那毽子像是能聽懂她們的話,乖巧順意地翻飛起舞,變換各種花樣。
雖說年紀相仿,她們的個子都比我高,腳腕也比我靈活。我在自家院里也踢毽子,根本踢不出那么多的花樣來。心里發(fā)急,額頭、脖子都踢出了汗,照舊一個花樣也踢不出來。我泄氣了,將地上的毽子撿起來,猛地扔向房頂,不偏不斜,立在房檐的瓦片上。毽子神采奕奕,似乎嘲笑我的無能。氣不過,又撿起幾枚碎石,瞄準毽子,直到將毽子擊倒。
葡萄架下有一張大木床,我平躺著。陽光從濃密葉子的縫隙擠進來,像一把把閃亮的匕首。我不躲閃,迎著光亮,心里說,你要是鋒利,就殺了我吧!這個想法蹦出來的時候,我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翻身從床上坐起來,看著自己的腳。一地樹蔭,讓我的腳看起來很小,很可愛。我晃動了幾下,覺得無聊,也無趣。
踢毽子的幾個女孩中,有一個很胖,她踢毽子的樣子也很滑稽。說心里話,她沒我踢得高。輪到她踢時,我站在她的正對面,我不知道當時怎么就笑了。笑的時候并沒有發(fā)出聲音,也許就是嘴角動了一動。我不敢放肆地大笑,那樣我半張臉就是歪的,她們會笑話我。
為這個事情,我很后悔,沒有聽母親的勸告,黑夜偷偷跑進墳地去看會跑的火焰。一團一團,興高采烈的火焰。我狂喜地向它們跑去。可到了跟前,火焰卻消失了。我大聲呼喊,沒有聽到一點回音。
我覺得大人們很可笑,總拿一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嚇唬我,什么長舌頭的鬼,綠頭發(fā)的妖怪,甚至是渾身長滿刺的蛇。我沒見過,自然不會相信。
但那個月亮很大的夜晚,我從墳地看完火焰回到家,第二天就發(fā)燒,一直燒了好幾天。母親帶我去村衛(wèi)生所打針,又請來村里會看癔病的婆婆。不知道是打針的效果,還是那婆婆藥包的作用,總之我的燒退了,可半邊臉歪了。
那胖女孩的毽子掉了,幾個女孩都在哈哈大笑,我跟著也笑起來。歪嘴斜眼的丑八怪,笑啥?胖女孩氣惱地像頭熊沖我撲過來,將我按倒在地,胖乎乎的拳頭冰雹一樣落在我的臉上,眼睛、鼻子、耳朵都熱了。我抓住她的衣服,卻動彈不得。
兩個女孩將胖女孩拉走后,我摸了一下臉,全是血。
見我這副模樣,幾個女孩嚇跑了。我慢慢從地上爬起來,這時候,我想爺爺了,爺爺不會責備我。爺爺喜歡去馬廄。我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一下臉,高一腳,低一腳,朝馬廄走去。
失望的心情,遼闊的天空不會知道。爺爺不在馬廄。我用馬廄一口大缸里的水洗了臉,衣服前襟濕了大半。這個樣子回家,不是被罵,就是挨打。
我被一陣鳥叫聲吸引,順著聲音望去,一群喜鵲飛向馬廄旁的榆樹林。
我一下高興起來。
我跑出馬廄,在幾個人都抱不住的榆樹林中有了一種莫大的安全感。
我選擇了一棵Y型的榆樹爬上去,在樹杈中間坐穩(wěn),耷拉著腿,低頭一看,一地樹蔭,卻找不到我的影子。我四下望一圈,沒有一個人。那馬廄的墻變得矮小,我像一個巨人,瞬間覺得自己高大起來,威風起來。
年畫上是一個穿著紅衣服、紅皮鞋的女孩,還有一男一女,像是一家人。父親從椅子上跳下來說,以后我們也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我盯著那雙紅色拉帶皮鞋,看了又看。父親又說了什么話,我一句也沒有記住。
2
院墻外是一排筆挺的白楊樹。刮風的時候,葉子沙沙作響,我覺得它們是在唱歌,或者說笑話。我昂著脖子,看白楊樹的樹梢,真是太高了。
墻邊立著木梯子。我一節(jié)一節(jié)爬上梯子,又爬到土墻上,換了口氣,顫巍巍地站在墻頭。還是覺得白楊樹太高。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屋頂走去,覺得眼睛發(fā)花。我索性騎在墻頭,一點點往前挪動身子,當抓住房檐時,我小心地站起來,身子往上一縱,右腿一抬,上了屋頂。
這是我第一次爬上屋頂,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我站在屋頂看白楊樹,還是那么高大。我太小了,根本夠不著楊樹的葉子。
我低頭一看,白楊樹下臥著幾只鴨子,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樹蔭并沒有遮住鴨子。
你這個瘋丫頭,跑到房頂干啥?不吃飯,不上學嗎?母親站在院子中央喊我。此時,母親哪里知道,我想快快長大長高,像白楊樹一樣。
學校沒有院墻,遠遠就可以看到同學們在玩踢毽子、打沙包、跳皮筋。這幾樣,我都玩得不好。同學們也不喊我一起玩,雖然我很想跟他們玩。
當然,我不是最倒霉的那個人。班里還有一個新轉(zhuǎn)來的女生,跟我一樣,在同學們眼里是個笨拙的人。不過有幾次語文老師表揚了我,說我日記寫得好。剛開始寫日記,寫什么呢?吃飯睡覺寫作業(yè),還有什么好寫的呢?同學們天天寫得都一樣。我把院子里的狗、貓、雞、鴨、羊兒以及菜園、果園、屋檐下的燕子、樹上的麻雀等寫到日記里了。
這樣的開心一閃而過,等到了數(shù)學課,我被老師用教鞭敲擊腦袋,老師把考試卷子發(fā)在課桌上,重重地撂下一句話:笨得跟豬一樣!我低著頭,不敢大聲出氣。同學們哄堂大笑。我覺得那笑聲里有錘子,一個個向我捶打過來。
新轉(zhuǎn)來的女生比我境遇更糟糕。女生取笑不算,男生們更是把她當成開心的物件。課桌里放只死耗子,書包里放一條青色的蟲子,或者在她回家的路上,男生躲在路邊的葵花地里沖她投擲石子。
我心里很氣憤,干嘛欺負她,她并沒有惹誰。就為了看她被驚嚇,一臉淚珠的樣子嗎?可我不敢向老師說,更不敢找欺負她的男生講道理。我知道結(jié)果就是挨打。
一次次,遠遠看到那個女生哭著回家,我卻不敢上前說一句安慰她的話。我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甚至討厭自己的膽小。我想自己如果再高點再大點,也許就有勇氣跟那些男生們較量了。我是班里的小不點,根本打不過他們的。
夏天來了,我沒有長高一點點,那個女生卻跟地里的麥子一樣,長了一大截。課間休息的時候,同學們都到操場上玩,我先她幾步出了教室,那個女生在我身后。我想到河邊去洗臉,天太熱了,我手心都出汗了。我剛走出教室?guī)撞?,就聽后面“撲通”一聲,回頭一看,那個女生摔倒在地,鼻子出血了。再看,兩個男生手里拿著一根細鐵絲,得意地壞笑,不用說,他們搞的把戲,絆倒了女生。
偏偏這個下午沒有老師來上課。自習課班里沸騰起來,我?guī)状位仡^看那個女生的座位都是空的。下午那個女生沒來上課。
一晃兩天,都沒有見女生來上課。第三天聽班主任老師說,女生退學了,當時我很震驚。這時候,一個紙彈子飛過我的頭頂,落在講臺前的地上。我知道是誰干的,下意識地攥緊拳頭。
這天是我的值日,偏偏跟那個搗蛋的男生一組。同學們都走了,留下我們幾個值日生。
那個男生沒有掃地,沒有整理課桌椅,也沒有倒垃圾,在教室門前空地上專心地甩煙盒。起來,蹲下,再起來,又蹲下。
我倒完垃圾,看到男生的背影,人專注干一件事情的時候,就放松了警惕,一股無名之火頓時竄上來。我快速向男生跑去,從背后撲過去,將男生按倒在地,使出渾身最大的勁,一頓拳頭。
覺得自己沒了力氣,轉(zhuǎn)身拔腿就跑。我先是鉆進玉米地,從玉米地繞道跑到村西頭的高粱地。還能到哪里去呢?家是不能回的。忽然我想到了榆樹林。
有了目標,我跑得更快了。
這次我爬上了一棵更粗更高更茂密的S型榆樹。樹干彎曲處有一個大瘤子,凹進去一塊,剛好容下我的身子。
沒人追來,我安心地臥在樹上睡著了。等睜開眼睛時,四周烏黑。低頭一瞅,地下也是黑黑的一片。我頓時害怕起來。覺得那一地樹蔭里藏著長舌頭的鬼,綠頭發(fā)的妖怪,甚至是渾身長滿刺的蛇。我“哇”地一聲哭起來,顧不得許多,從樹上溜下來。
等跑回家,發(fā)現(xiàn)父母都不在,爺爺坐在院子的木床邊打盹。爺爺見我回來了,以為我跑去玩耍了,迷迷瞪瞪地告訴我,爸媽去看戲了,說不定馬上就回來了。
一周時間,我都在榆樹林里度過。從這一棵樹爬上去,下來,再爬到另一棵樹上,快到放學的時間,裝模作樣地回家吃飯。
當班主任老師出現(xiàn)在我家院子門口時,我知道一頓“皮帶面”等著我。
從此,那個男生再沒欺負過我。
語文老師讓我參加鄉(xiāng)里舉辦的作文比賽,我獲獎了。爺爺高興,問我要什么,買給我。我說,紅色的拉帶皮鞋。
3
瘦小的我,跳皮筋、打沙包、踢毽子玩不過他們,可爬樹,他們都不如我。包括男孩子們,都沒有我爬得快,常常是我在最高那棵樹的枝椏上得意地看著樹蔭下的他們。
他們覺得無趣,一個個離開,偌大的樹林里,剩我一個人。
我學會了用樹葉吹曲子,聽起來有點怪,可心里很高興。吹累了,我斜靠著樹干,扭頭看地上的樹蔭,發(fā)現(xiàn)樹蔭間的輪廓是一幅幅奇妙的畫。我有點興奮,忙從樹上下來,找一根樹枝,沿著樹蔭輪廓開始勾畫。奔跑的馬,狂舞的蛇,變幻的云朵,神秘的宮殿,太奇妙了,樹蔭居然藏著不為人知的畫作。
一次圖畫課上,我沒按老師的要求畫蘋果、桃子等水果,將樹蔭下的畫,在圖畫本上勾勒了一遍。我一張一張畫,根本停不下來,等下課時,圖畫本畫完了。
我把圖畫本交到老師手里時,老師翻看著,眼里是奇異的目光。老師驚訝地問我,誰教你畫的?我看一眼老師,一地樹蔭教給我的,說完,飛快跑出教室。
班里隨后傳來一陣一陣的哄笑聲,不再像以前那樣令我不堪。
跑到家里,爺爺不緊不慢地說,村里將馬都殺了,每家都分得一份,你媽去分肉了。
我一聽就傻了,扔下書包,穿過麥場,看到許多人在榆樹林旁站著、蹲著。
跑到樹林處,我一下子呆住了。一個個巨大的馬頭,整齊地排在粗大的榆樹下,馬眼睛都睜著,黑黑的眸子,黑黑的睫毛,黑黑的眼圈。它們無一例外,都看著我,似乎在拷問抱怨我,沒有救下它們。我捂住臉,不敢再看這些烏黑明亮的眼睛。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鼻子里也是血的腥味。我鉆進人群,許多手伸向分割馬肉的人,我覺得一陣惡心,扭頭跑出人群,蹲在一旁嘔吐起來。
分到馬肉的人,一臉的喜悅。男人說著買酒的事情,女人們?nèi)轮R肉太瘦了,吃起來跟干柴一樣,口感不好。每個人都在說著與馬有關(guān)的事情,我卻厭煩透了,氣急敗壞地上到一棵榆樹上,憤怒地看著歡喜的人群。
我始終不明白,馬幫著人拉車、干活,出了那么大的力氣,為啥要殺了它們。
太陽快要回家了,人群漸漸散去。不知道啥時候,馬頭也被人拿走了。地上是一片一片的血漬。原本鮮紅的血漬,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黑,一群一群的蒼蠅黏附在上面,幾條流浪狗搖著尾巴在血漬上舔舐著,不時抬頭看一下。
我心里涌上莫大的哀傷。為啥人這么殘忍要殺死沒病沒災(zāi)的馬?
又瘋到哪里去了?母親斥責我時,我看到院子土灶上的鐵鍋里冒著熱氣,一股子肉味鉆進口腔,被味蕾捕獲。突然覺得肚子餓了,我的喉頭下意識地蠕動了兩下。
不用問,母親將分到的馬肉煮進鍋里了。我從籠屜里掰了半個饅頭,鉆進了自己屋里,將門扣上。母親喊吃飯,我說,不餓。
放假了,母親送我進山,到姨媽家去住些日子。我很開心,那里有山,也有粗大的榆樹。我跟著表姐表哥們?nèi)ド嚼锓叛颍胞溩?,摘紅花,割芨芨草,一個暑假不覺就過去了。
爺爺趕著驢車來接我時,笑呵呵地說,丫頭,這個暑假長高了。
回家的那個晚上,我做夢變成了一只喜鵲,在樹林里飛來飛去。馬廄的馬嘶鳴著,在給我打招呼。樹林里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女人繞著一棵棵榆樹奔跑,男人在后面追,一圈又一圈。突然一陣槍聲,我被擊中,跌落在女人身上。女人驚慌地尖叫起來,男人隨后跑來,撿起我,罵了一句,該死的鳥,將我扔出去老遠。又是一聲槍響,男人跌倒在地,女人哭成一團。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嘴角長出一個明晃晃的水泡,疼得鉆心。
忘記疼痛的辦法是分散注意力。我想去榆樹林,爺爺告訴我說,他十七八歲的時候,這里是成片成片的榆樹林,一直延伸到幾公里外的大河邊。要是晚上路過,膽小的人不敢過,怕有狼出沒。如今,人多了,樹少了,只剩下這二三十棵百年榆樹了。
爺爺說,這些榆樹比他年紀大,少說也二三百年了。我打趣說,那它們就是樹爺爺了。爺爺悠然地微閉著眼睛,捋著山羊胡子。
我走出巷子,覺得村里的氣氛跟以往不同了。怎么不同了,也說不好。
快到麥場時,我看到幾百米外塵土飛揚,又聽到轟鳴的挖掘機的聲音。咋回事?
我飛跑起來,往日幾百米的麥場,我卻覺得很長很長,總跑不到頭。等我到了麥場邊上,昔日的榆樹林不見了,樹都被鋸斷,不知去向。挖掘機挖出巨大的樹根,躺在地上,像一具具干枯的尸體。
原來,這一片被作為宅基地分給各家。唯獨沒有被砍伐的兩棵榆樹,一棵Y型榆樹是爺爺極力保留下來的,樹的旁邊是我家分到的宅基地。另一棵S型榆樹是鄰居周家的宅基地。
我赫然立在原地,臉上除了淚水別無他物。
站了多久不知道,只覺得下雨了。干活的人都回了家。有人喊我,趕快回家吧!
雨越下越大!我像是被什么牽引著,走到Y(jié)型榆樹旁,抱著榆樹嚎啕大哭起來。很快,我的哭聲淹沒在雷雨交加的雨夜中。
如今,這棵Y型榆樹還在。夏天有那么幾天,我會靠在榆樹下打個盹,一地樹蔭,剛好遮住我的身子,只是我已經(jīng)爬不到樹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