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朗
1
當烏蒙山巒升起第一縷陽光時,那天的征兆,是一個祥瑞的日子,異香撲鼻,修竹吐蕊,遁水之濱,一根巨竹浮沉蕩漾,隨波逐浪于霧氣蒸騰的江上,一位浣紗少女皓白的雙手,在古代陽光照耀下,捧出了隱于巨竹深處的男孩,那一聲恢弘高亢的啼哭聲,在群峰之間回蕩起伏,在波光粼粼的牂牁江上莊嚴宣告,金竹莽莽,劈竹為王,這是一個偉大之王的誕生,昭告王的祥瑞籠蓋四野,傳奇隨水流向遠方。
漢草萋萋,中原大地同蒙會盟的血誓,深刻在夜郎子民記憶的深處,血誓是先民堅貞的承諾,匍匐著對土地的熱愛,蟄伏著一個民族血液里的執(zhí)著和堅守,在這方土地上,以千年歲月滄桑的輪回,攥出一個古老民族的血性和張揚,以先民一捧鮮血和承諾的名義,堅守著故國的土地、牲畜和女人。
故國的大霧彌漫,山峰重疊,云遮霧繞,如大海的波濤,洶涌澎湃,夜郎王龍行虎步,指點江山,莽山群擁,打鐵關隘,夜郎王揚鞭躍馬的身影,在群山中穿行,茅口渡口,老王山下,王的身影修長如竹,目光如水,人們傳誦如潮,在山里山外。
2
一枚熠熠生輝的夜郎王金印,在浩瀚的漢簡里閃現(xiàn),鑄就了一個西南王國的自信和輝煌,這是一個大國的崛起,更是文化交融,相互敬仰的印證。行走在夜郎故國的山水之間,感受著夜郎王金印神秘的光芒,這是對神靈護佑的這方山水的敬畏,更是對這方高貴民族的膜拜,金印的光芒,在茂密的金竹林梢上吞吐,在天之德,樂享彼方。
那一年,王的女人遁入山中,那個村寨的女子端坐如蓮,飄逸的秀發(fā)里隱藏著一代王室貴族的秘密,粉臉桃腮,柳眉杏眼,天生麗質(zhì)里掩蓋不住高貴血脈的流淌,儀態(tài)萬千的蓮步款款,踱出了故國往昔陽剛自信的夢想,在骨頭深處復活為一枝雍容大度的蓮花,盛開在前世的王宮里,柔美在水池的中央。
夜郎故國的五尺道,在烏蒙山麓如蛇逶迤,秦時的明月,漢時的關隘,夜郎國最后的一絲竹笛聲,在古城墻上幽怨響起,如泣如訴。古代的那輪明月照在牂牁江上,那是夜郎王千年不滅的目光,照射出民族沉重的遷徙之路,在一支竹笛悠遠的回聲里,王的身影在江上隨水遠去。
3
夜郎的自大,是先人驕傲自信的神色在眉間閃爍,是一個西南民族在邊陲豪氣干云的宣言,也是一個偉大的王在暗夜中擎起的火把,莊嚴地向世人宣告一個民族存在,一個王國的崛起。夜郎的自大,是先人擲地有聲的宣戰(zhàn),不屈的靈魂在故國的大地上吶喊。夜郎的自大,是先人鐵骨錚錚的誓言,不懼鐵與血的洗禮,鑄造出一個偉大民族的魂魄。夜郎的自大,是先人正氣凜然的回應,在歷史的典籍里留下鏗鏘的筆墨,世界民族之林,因為夜郎的自大而燦然輝煌。
腳踏在夜郎先民熱血澆灌的土地上,一輪清冷的圓月,高掛在故國的天空之上,眺望著月亮洞里的老王和王妃,故國的思念蕩漾在山巔,幽幽的竹哨,憂傷而古典,仿佛千年的月光,掩映不住故國的情懷,王與王妃悲歡離合的故事,在古代的月光里寒意森森,為了那風中不散的情懷,為了那一萬年真切的等待,月亮把深深的思念,封存在那高高的月亮洞里。
踏破冰河的一匹馬,在夢里飛奔而來,夜色在山巔的大樹上蒼茫,夜郎王子墳上的枯草,凋零在戰(zhàn)亂紛飛的歲月里,追隨著父輩們光榮的足跡。金戈鐵馬的血腥廝殺,碾碎了王子高昂的頭顱,黝黑巨大的亂石堆,埋葬了王子復國的夢想。王子的憂傷,暗示著一代夜郎王朝的隕落,無法選擇的命運,塵歸于故國神圣的土地上,完成最后對上天的奉獻,最隆重的犧牲。
前世今生的輪回,凋零在夜郎王逐漸遠去的背影,夜郎王的手豎立在群山之間,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逐水之舟,飄蕩在天際深處,行走在先人血淚浸染的土地上,悲涼的身軀如巖石般粗糙,一聲嘆息的無盡蒼茫,在胸腔的肋骨之間層層翻滾。
1
莽莽群山,水西之地,祖先誕生的神奇地方,逐水而居,恍如在我心中默禱多年,土司的家園,那一刻栩栩如生,直抵眉問深沉的愛,那時,我知道,你千年綿延不絕的馬蹄聲,敲打著我寂寞已久的靈魂。
水流淌在大山的中央,花兒綻放在朝陽的樹枝上,故土的氣息在山脊上繚繞,刀耕火種的遷徙歲月,讓仇恨的星辰鋪滿天際,其實,那一夜火把照亮的群山,早已沾滿幽怨的哭泣和淚水。土司開疆拓土,一路的艱辛,是根植于血脈里的堅強,宛如我滾燙的胸膛,已深深鐫刻在你久遠的圖騰里,如秋日里田里沉甸甸的稻穗,壯實而豐腴。
你千年綿延不絕的馬蹄聲,響徹在深秋的故土家園里,還有那把泛著寒光的青銅彎刀,以及女人們迷離彷徨的眼神,折戟沉沙的沙場遠方,不僅僅有刀光劍影,還有飄零無助的白云、瘦馬和江山。
2
不動聲色的疼痛,在土司的深宅大院里四處彌漫,波瀾不驚的攔馬墻,掩飾不住土司昔日的榮光,曲徑通幽的回廊里,一路嗚咽,一路呢喃,將歡愉和幽怨圈養(yǎng)在殺機四伏的歲月里。
烘阿輪的子孫啊,當一只烏鴉穿過燃燒的稻田,鐵血的黃昏籠蓋四野,暗示在水西之地,烏蒙山巒,一支血脈的傳承在大山里流淌,這征兆是如此的強大,讓那堆熊熊燃燒的篝火照亮至今,燎原在黔地的山水之間。千年的土司,在水西土地上生生不息,當一盞古銅色的青燈,在床幃之間高亢地拔亮時,月色如洗,嬌艷的胴體,土司的女人溫柔地跌入夜色,于是,黑夜禪悟,裙裾退縮在幽怨的嘆息里。
也許,在深夜里隱藏的陣陣殺機,在高舉的青銅劍上奪人魂魄,我想象,在部落群居的祭壇上,有一面涂滿神靈的牛皮鼓,在深夜里反復擂響,在黎明霞光破曉時反復擂響,在敵人的馬蹄聲碾過時反復擂響,那面碩大的牛皮鼓,如一面張揚的旌旗,指引著先人們前行的方向。
崩塌的寨門,斷碑殘垣的城池,將群山中回蕩的廝殺聲埋葬,一片巖石一道血痕,雜草灌木長滿的記憶,自東向西,隨太陽落入時光的深處,撫摸著堅硬黝黑的石頭,仿佛就撫摸著先人的骨頭,有水的澎湃,有山的挺拔。
3
我的土司,在千呼萬喚中出來,簇擁的馬蹄滿山芬芳,在馱鈴叮當?shù)墓朋A道上,在霞光初綻的關隘,華貴的身影挺拔如山,我只能仰望,在卑微的星空下,飛揚的王旗,是號令群山征伐江河的指引,是土司胸中一匹奔騰的黑豹。
深秋,褪去了一面古城墻的斑駁,豐盈的歲月里,演武的校場,馬蹄如雷,我匍匐在地上,凝視著泥土深處血腥的氣息,那一刻,殺機四伏的號角,穿越踉踉蹌蹌的時空隧道,使五月無聲,使大地蒼茫。褐色的青磚,灰黑的瓦礫,在四棱八柱的飛檐下,土司的聲音在陶器或者青銅器的邊緣上游離,一座滄桑無言的木城,被愈來愈渾厚的歌聲繚繞,那聲音在山上繞樹三匝,讓鳥驚飛,讓子民俯首,讓大音希聲的歲月安靜下來。
我在這個暗黑之夜懷念土司,如同骨骼里拔節(jié)的疼痛,一波接著一波在流逝的時光里,我拾擷著歷史的微弱之光,模擬一只蝙蝠滑翔的姿勢,在暗黑之夜肆意地翱翔,醞釀在靈魂深處的草木和蟲鳴,已成為一把鋒利的刀子,在月圓之時,收割鄉(xiāng)愁,收割家鄉(xiāng)。仿佛千年前一個美好的夜晚,偉岸的土司騎著白馬,在逶迤的山脊上緩緩走來,孤獨如一把月光下的劍,在空曠的琴聲中飄遠。
我在黑夜里奔跑,如同被追逐的野獸,在蒼茫如水的山巔上游弋,懷念金戈鐵馬的鏗鏘歲月,在暗流洶涌的塵世里,今夜,我將鮮花的芳香留下,獨自翻越前世的荒蕪之地,以空空蕩蕩的塵世之軀,面對最后一位土司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