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與你暮冬飲雪

長歡喜

她跟他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是他們來了嗎？”半夜十一點(diǎn)，念稚看著遠(yuǎn)處晃晃悠悠朝她們接近的一縷燈光，嘴唇發(fā)干地問道。

他們已經(jīng)被困在這個破地方整整四個小時了，四周除了山還是山，半點(diǎn)兒人氣也沒有。租來的吉普車沒油了，大冬天的雪花斷斷續(xù)續(xù)地往下落，救援人員如果再不來，她就要瘋了。

同行的幾個人都還是在讀大學(xué)生，趁著寒假出來旅游，念稚陰差陽錯地加入了他們的團(tuán)隊(duì)，現(xiàn)在簡直要后悔死了。

很久以前，阮言蹊就說過，像她這樣過得迷迷糊糊，從來沒有什么計(jì)劃，倘若他不在身邊，她鐵定要碰上一堆麻煩。

如今看來，說這句話時的他簡直就是烏鴉附身。

念稚吐了一口氣，心里隱隱約約又浮起那個名字，就像遠(yuǎn)處那明明滅滅的燈火，乍隱乍現(xiàn)的，刺得她心臟一抽一抽的疼。

聽見她的問話，旁邊有個好像是叫小野的男孩隨口答道：“這個時候來這里，應(yīng)該是他們沒錯了?！毙∫罢f著，又看了一眼她的衣服，問，“念稚姐，你就穿成這樣來霖城？”

霖城是中國的極北之地，溫度本就比其他地方低，更何況此時又是這樣的季節(jié)。

念稚扯了一下身上那件米白色大衣，笑了笑說：“我忘了這里很冷?！?/p>

小野不置可否地道：“你平時一定是被人照顧得太好了?！?/p>

剎車聲在小野這句話之后倏爾響起，念稚張了張嘴，將反駁的話咽了回去，瞇起眼睛去看那輛剛停下來的黑色SUV。

車蓋上此時已經(jīng)覆了一層薄薄的雪，車?yán)锼坪踔蛔艘粋€人。車門被打開，念稚看見一條深卡其色的圍巾，上面歪歪扭扭繡了一只凱蒂貓。

跟她脖子上圍的那條一模一樣。

小野見狀“嘖”了一聲，并沒有注意到念稚眼底那一瞬的不知所措。她呼了好幾口氣，才讓自己看起來鎮(zhèn)定自若一些，將頭往后縮著，努力減少存在感。偏偏小野并未發(fā)現(xiàn)她的反常，大聲朝那條圍巾的主人打招呼：“你們終于來了！”

男人聞言瞥過來，微弱的路燈在他眼底透出一層淺淺的暖色，念稚吞了口口水，身子被凍得有些僵。

雖然早在決定來這里之前，她就曾對或許會遇見他抱有過一絲希冀，但也只是希冀罷了，世界這么大，她倒沒有以為自己會再見到他。然而命運(yùn)似乎總是這樣，喜歡將所有的巧合都拉扯到一起，以滿足自己對人生太過平淡的不滿。人們拒絕不了，便只能硬著頭皮接受。

念稚無意識地掐著自己的手心，須臾聽到那把像是在冰雪里浸泡過的嗓音淡淡地喚道：“念稚?！?/p>

兩個字，不遠(yuǎn)不近，不輕不重，就那樣漫不經(jīng)心地在一片霧蒙蒙的夜色里，平淡且穩(wěn)妥地傳到她的耳邊，稀松平常得就好像他們之間從未有過難以言明的過往，而這段時間的分離也從未存在過。

他果然看見自己了。念稚在那一瞬間，腦海里只剩下這一句話，下一刻又聽到那人狀若無意地問：“遇到麻煩了？”

“是的，車子沒油了?！蹦钪尚÷暬刂耆窍乱庾R的應(yīng)答。

阮言蹊點(diǎn)點(diǎn)頭，又拉開了車門，作勢要坐回去。

此時念稚算是明白過來了，他并不是他們要等的救援人員，他只是在她被困在這里的時候，湊巧路過，將他們?yōu)闀r兩年的分離畫上一個破折號。

不是句號，不可能是句號。她跟他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念稚的眼角一時有些干澀。

阮言蹊一腳跨進(jìn)車?yán)?，頓了頓，忽地又轉(zhuǎn)過頭來問：“念稚，你……要不要跟我走？”

你在心里罵我，我知道

你要不要跟我走？這句話乍一入耳，宛若寒風(fēng)呼嘯，夜色侵襲，月亮在山間落下一抹清泠泠的余暉。念稚神思一恍，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往事趁勢洶涌而入。

念稚二十一歲這年，素來對她非常照顧的周教授給她介紹了份臨時性的實(shí)習(xí)工作，說有一個長居波士頓的華裔，近來要寫一篇有關(guān)中國風(fēng)土人情的論文，所以決定回國住上一段時間。周教授便找到念稚，希望她能暫時給對方當(dāng)導(dǎo)游。

念稚對當(dāng)導(dǎo)游沒什么熱情，卻對這位華裔生出了幾分興趣。據(jù)她所知，這人出生在國外，二十多年來從未回過中國?？善@家伙似乎對祖國母親十分感興趣，十篇論文里至少有八篇跟中國相關(guān)。但他又無論如何也寫得不透徹，來來去去，盡是外國人的刻板觀念。每每被中國留學(xué)生狠狠嘲笑，他這才下定決心要耳濡目染一番……

凌晨的機(jī)場，念稚邊舉著那塊寫著“阮言蹊”的接機(jī)牌，邊在腦海里回想著她知道的有關(guān)這位華裔的信息。冷風(fēng)嗖嗖地往她身上鉆，這個點(diǎn)來接機(jī)的人不太多，她吸了吸鼻子，正對自己接下這份工作的正確性進(jìn)行深深的懷疑，倏忽肩膀被人從后面拍了一下。

那力道輕輕的，還伴隨著一陣淡淡的牛奶的香氣。阮言蹊將手里還冒著熱氣的紙杯遞給念稚，頗有些怨念地說：“我剛剛從這邊走過去，出去買了牛奶，又轉(zhuǎn)了一圈回來，你還是沒認(rèn)出我?！?/p>

出乎意料的，他的普通話雖然算不上標(biāo)準(zhǔn)，但咬字很清晰，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種七拐八繞的奇怪發(fā)音。

念稚看了一眼他蓋在頭上的棒球帽、鼻梁上架著的大墨鏡，以及快要擋住整張臉的黑色口罩，忍不住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就他這個樣子，鬼能認(rèn)出來啊？她根本就沒見過他好嗎？

又聽對方語氣更加怨念地說：“念稚，你在心里罵我，我知道?！?/p>

念稚徹底無言了。

阮言蹊在來之前跟念稚說好，讓她幫自己訂一家離她學(xué)校比較近的酒店，奈何念稚粗心大意，拖延癥嚴(yán)重得令人發(fā)指，這會兒才想起來?？筛浇木频甓家讶藵M為患，念稚只好先把阮言蹊帶回了自己租的房子。

她住的是一棟老舊的教師公寓，如今這里住的基本上都是學(xué)生，都是一群活躍的夜貓子。念稚帶著阮言蹊回去時，住在對面的那幾個人還沒睡，門大開著，音樂聲在樓下都能聽到?？吹剿砗蟮娜钛怎瑁腥松衩刭赓獾刈ブ钪傻母觳?，一臉驚訝地叫道：“念稚，你終于談戀愛了？！還帶男朋友來過夜？”

那人極力壓低嗓音，自以為聲音很低，奈何天生大嗓門，在場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念稚有些尷尬，剛想出聲解釋說只是房客，未想身后的阮言蹊突然探出頭來，一本正經(jīng)地問：“怎么，難道我們家念稚一直都沒人要？”

念稚，你現(xiàn)在可是我的導(dǎo)游

隔天早上，念稚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陳詞說他才剛下飛機(jī)，問念稚有沒有空去接他。

陳詞是她的青梅竹馬，酷愛旅行，一年十二個月起碼有十個月漂泊在外。念稚裹著被子，睡眼蒙眬地應(yīng)了聲，不由感嘆自己這兩天似乎一直不停地在家與機(jī)場之間轉(zhuǎn)圈。

打開臥室門時，才突然想起阮言蹊還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睡著，四仰八叉的，半點(diǎn)帥哥的自覺也沒有，念稚不忍直視地去衛(wèi)生間洗漱，正刷牙時電話又響了。她咬著牙刷走出去，就見不知什么時候睡醒了的阮言蹊拈起了她的手機(jī)，迷迷糊糊地問：“我先幫你接？”

念稚含著一口泡沫，含混不清地“嗯”了聲，又聽到阮言蹊略微不耐煩地說：“念稚在刷牙……嗯……我是……你管我是誰，嗯，我跟她說。”然后就是“吧嗒”一聲響，手機(jī)被扔回了茶幾上。

阮言蹊老老實(shí)實(shí)地匯報(bào)：“打電話的人叫陳詞，說他自己過來學(xué)校找你，你不用去接了?！?/p>

念稚正在漱口，沒有回應(yīng)，阮言蹊又自顧自地問：“這個陳詞就是你喜歡的人？”

昨天晚上，在阮言蹊問出一句“難道我們家念稚一直都沒人要”后，對面的人一下子就沉默下來，半晌八卦兮兮地說：“也不是沒人要。”

“那是……她不要別人?！?/p>

“所以……”

“她有喜歡的人，喜歡很多年了?！?/p>

念稚對這些人三言兩語就將自己的心事公諸于眾表示無奈，本以為會迎來阮言蹊的一陣打趣，未想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就拖著行李箱進(jìn)了念稚的家，還特別沒有作為客人的自覺，十分嫌棄地說：“你的房子這么小??？”

一句話就將剛才那陣尷尬的氣氛掃清了。

念稚朝他翻了個白眼，心里卻微微感激，本以為話題會就此揭過，哪想他這會兒竟然又主動提起。

念稚“嗯”了一聲，專心往臉上涂涂抹抹，不準(zhǔn)備回答這個問題，阮言蹊突然走了過來，身子斜斜地靠在洗手間的門框上。清晨的日光在他臉上暈開一層極其柔軟的光輝，他特別委屈地說：“念稚，你現(xiàn)在可是我的導(dǎo)游。”

念稚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表達(dá)什么。

阮言蹊眨了眨眼睛，又說：“現(xiàn)在是工作時間，你只能跟我在一起。”

念稚手下的動作沒停，懶得搭理他。阮言蹊見她依舊不為所動，只好拿出撒手锏：“念稚，我付了你工資的?！?/p>

最終，念稚深刻體會到了什么叫“拿人家的手短”，在無論怎么跟這人講道理都講不通的挫敗感里，念稚終于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現(xiàn)在，導(dǎo)游就帶你去逛一逛我的學(xué)校?！?/p>

念稚，我……不嫁人的

但那天直到最后，念稚也沒有能夠和陳詞順利會師。在念稚到達(dá)學(xué)校并且等了他半個小時以后，陳詞打來電話，說臨時碰到一個老朋友，陪人一起出去逛了，暫時恐怕回不來。

念稚默不作聲地掛斷電話，顯然對這種現(xiàn)象早就習(xí)以為常，心里還是不由得有一些失落。她悶悶不樂地在學(xué)校門口的咖啡館里發(fā)呆，一時忘了還有一個阮言蹊正坐在自己對面。等回過神來時，對面已經(jīng)沒有人了。而她面前的桌面上不知什么時候貼了一張淺藍(lán)色的便利貼，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一行字：念稚，聽說這個季節(jié)霖城特別冷，不如我們一起去感受一下？

這人怎么這么任性啊？念稚簡直要哭了。雖然心里無奈，但畢竟答應(yīng)了周教授，對方在國內(nèi)的這段時間自己要對他負(fù)責(zé)，于是只好郁悶地去打阮言蹊的電話。但后者顯然是不把她拐去霖城不罷休，手機(jī)顯示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念稚哭笑不得，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坐車去了機(jī)場。

到霖城的飛機(jī)只有晚上才有，阮言蹊的電話依舊打不通，念稚想了想，只好坐在附近的網(wǎng)吧里看了一下午的電影。天快黑時，第二部電影也到了尾聲，念稚哭得稀里嘩啦，惹來無數(shù)人側(cè)目。她吸了吸鼻子，又抹了把眼淚，正準(zhǔn)備關(guān)電腦時，突然有人從后面拽了下她的頭發(fā)，力道不算重，念稚下意識地皺了下眉，下一秒，一杯熱牛奶就遞到了她的面前。

網(wǎng)吧里開了燈，燈光是橘黃色的，映著阮言蹊的臉，好看得像中世紀(jì)的油畫。

念稚呆呆地看著他，眼角還掛著未干的眼淚，阮言蹊的目光在她臉上凝了幾秒。須臾，他嘆了口氣，極其輕柔地為她將眼淚拭去，語意里含著些微的笑意與寵溺：“呵，怎么這么感性啊……”

念稚眨了眨眼，還沒完全從劇情里跳脫出來，乍然聽見這聲嘆息，下意識就問：“阮言蹊，假如你即將要結(jié)婚的那個人是個大英雄，你明知道他在不久后會犧牲，你還會義無反顧地嫁給他嗎？”

阮言蹊抓住念稚的手腕，將那杯熱牛奶放進(jìn)她的手里，陣陣暖意瞬間透過手指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念稚舒服地瞇了下眼，就聽阮言蹊極其嚴(yán)肅地說：“念稚，我……不嫁人的。”

“不過，”阮言蹊看著念稚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將笑意往下壓了些，又說，“只要我喜歡，就會義無反顧。人生那么短，遺憾的事能少一件就少一件，所以，管那么多干嗎呢？”

念稚若有所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忽地又聽到阮言蹊控訴道：“我剛剛一直就坐在你后面，你又沒看見我……”

“??？”

“所以念稚啊，你能不能……不要喜歡陳詞了？”

你究竟把念稚當(dāng)什么

念稚回過神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竟鬼使神差地坐進(jìn)了那輛黑色SUV，車?yán)镩_了空調(diào)，冷空氣瞬間被隔絕在了外面。她一時難以適應(yīng)，臉上暈開一層紅色。

阮言蹊去給小野他們送汽油了，此時車?yán)锞椭蛔四钪梢粋€人。她扒在窗戶上，隔著濃濃的夜色去看阮言蹊，男人長身玉立，正低頭跟幾個學(xué)生交代著什么，側(cè)臉被氤氳在一片淺淡柔和的燈光里，越發(fā)顯得深邃好看。

念稚專注地看著，沒來由地又想到那年阮言蹊期期艾艾地問她能不能不要喜歡陳詞時的模樣。少年眉目清朗，眼里像流淌著一汪清泉，望向她時，心臟宛若被一陣細(xì)軟的微風(fēng)拂過。

像春水初生，像春林初盛。

只是啊，那水那林都太后知后覺了，她當(dāng)時只沉浸在另一片冰天雪地帶給她的美感里，還未來得及好好感受，就將那人狠狠地推遠(yuǎn)。

她用手捂住臉，往事繾綣，一潮漫過一潮，洶涌澎湃，終于越過遠(yuǎn)處的山川明月，恍惚回到那一年。

那一年，正當(dāng)念稚準(zhǔn)備問一問阮言蹊她看沒看見他跟她喜不喜歡陳詞究竟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的時候，陳詞的電話突然打了過來。

他那邊音樂聲混雜著人聲，特別吵。念稚剛一接通，陳詞就笑呵呵地問：“我們現(xiàn)在在老地方聚會呢，你過來找我不？”

說是問句，其實(shí)聽起來更像祈使句，就像是早就明了念稚必然不會拒絕自己。

網(wǎng)吧里這會兒人不太多，有點(diǎn)安靜，阮言蹊站得離念稚又近，電話的內(nèi)容被他聽得一清二楚。念稚大概也發(fā)覺了，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兩步，未想阮言蹊突然奪過她的手機(jī)，對著電話那頭的人就是一陣質(zhì)問：“那個叫什么……陳詞的，你究竟把念稚當(dāng)什么，這樣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好像一下子斷了線，聽筒里寂靜了片刻，念稚這會兒已經(jīng)把手機(jī)拿回去了，心慌意亂地跟陳詞解釋：“陳詞，你別誤會，剛剛那人就是一神經(jīng)……”

“念稚，”話未說完卻被打斷，頭頂?shù)臒羲坪醭隽它c(diǎn)兒問題，一閃一閃的。她不舒服地瞇了下眼睛，就聽到陳詞說，“行，我明白了。念稚，你談戀愛了就直接跟我說唄，我不會打擾你的嘛?！?/p>

話音剛落，電話就被掛斷了。

她握著手機(jī)愣了一瞬，緊接著，鋪天蓋地的驚慌就朝著她涌來。這些年來陳詞雖然對她從未表示過別的想法，但也總是溫柔和氣的，這是第一次，他這樣不講情面地掛斷她的電話。

她的眼眶微微一澀，狠狠地瞪了阮言蹊一眼，便頭也不回地出了網(wǎng)吧。可阮言蹊從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握得很緊，甚至她的手腕都被捏得有些疼了。念稚本就在氣頭上，這會兒更煩躁了，惡狠狠地拿另一只手掐他的手背?？伤圆粸樗鶆?，只倔強(qiáng)地抓著她。終于，念稚受不了了，冷下聲音問他：“你干什么？工資我不要了，我不做你的導(dǎo)游了?！?/p>

阮言蹊抿了抿唇，只低聲問：“你要去干什么？”

念稚懶得再跟他周旋，直接回答：“去找陳詞?！?/p>

阮言蹊垂下眼睛，半晌突然說：“念稚，愛情不是一味隱忍和遷就就能獲得的……不是有個詞叫‘投其所好嗎？你想不想去看一看陳詞眼里的世界？”

我其實(shí)不太懂你的喜歡

后來，念稚想，自己當(dāng)時一定是被氣糊涂了，所以才會在阮言蹊三言兩語的引誘里，跟他一起去了霖城。不僅如此，在之后的半年里，她還跟他一起穿越了差不多十幾個城市。又或者說，其實(shí)后來的很多情感在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初現(xiàn)端倪，只不過那時的她一心只覺得自己心里裝了另一個人，遲鈍木訥，沒有發(fā)覺罷了。

不過雖然說她是他的導(dǎo)游，但念稚路癡加迷糊，出門時根本不帶腦子，所以幾乎所有的事情都要依賴阮言蹊。以至于阮言蹊不止一次地控訴，說應(yīng)該是念稚給他發(fā)工資。

那兩條繡著凱蒂貓的圍巾就是阮言蹊在霖城買的，其實(shí)原本剛買回來時，那只貓是不存在的。可念稚吐槽了一句阮言蹊眼光差，說這條圍巾太普通了，在霖城幾乎人人脖子上都圍著一條，沒意思。于是，當(dāng)天晚上，阮言蹊便跑出去買了針線回來，在上面歪歪扭扭繡出兩只貓來。

念稚是在第二天早上才看見的，那貓是粉紅色的，實(shí)在是繡得太丑了，念稚心里更想吐槽了?？商а燮骋娙钛怎枰荒槨扒蟊頁P(yáng)”的表情，她的心不知為何就忽地一軟，脫口而出的話變成：“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啊?！?/p>

阮言蹊心滿意足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身上還有很多驚喜，你可以慢慢發(fā)掘。”

念稚嗤之以鼻。雖然在后來，她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不少讓她大吃一驚的地方。

譬如，在淇州時。

淇州是水鄉(xiāng)，念稚從小也是在江南長大，按說本不應(yīng)該有什么問題，可偏偏她就是水土不服。待在那里的那兩天，她什么東西都吃不下，身上一點(diǎn)力氣也沒有。阮言蹊見狀，連忙就要帶她轉(zhuǎn)移到別的城市。可她無論如何也不愿意，說什么這是他們旅行路線的最后一站，不能留下遺憾。

阮言蹊對此只是冷笑一聲，說：“真正的原因其實(shí)是這里是陳詞最喜歡的城市吧?！?/p>

念稚張了張嘴，默不作聲。

阮言蹊瞪了她半晌，最后只好沉著臉出去了。

只是過了大概一個小時，他又拐回來了，手里還拎著一個保溫盒。對上念稚疑惑的目光，他冷著臉將保溫盒扔到桌子上，特別輕描淡寫地說：“我跟客棧老板借的廚房，煮了皮蛋瘦肉粥，你嘗嘗好不好吃？”

念稚這下是真的驚訝了，目瞪口呆了半晌，才想起來要故意裝出一臉崇拜地看著阮言蹊。阮言蹊沒好氣地學(xué)著她的模樣翻白眼，最后還是破功了，起身把保溫盒打開，軟下聲音說：“老實(shí)說，念稚，我其實(shí)不太懂你的喜歡?！?/p>

念稚接過他遞來的粥，熱意漫過舌尖，她瞇了瞇眼睛，聽阮言蹊的下文。

“在我看來，喜歡一個人，就該去爭取，去告訴他，想盡一切辦法讓他跟你在一起，而不是像你這樣，縮在殼里等著對方來召喚?！?/p>

粥太熱了，念稚被燙了一下，阮言蹊連忙遞過去礦泉水。念稚喝了一大口后，才悶著聲音說：“阮言蹊，你沒有喜歡過一個人，不會懂的。當(dāng)你非常非常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會變得膽怯、患得患失，不敢讓他知道你的心思，深怕會因此徹底失去他?！?/p>

她的聲音低低的，有一半混在了粥里，變得模糊不清，但阮言蹊還是聽懂了。

陽光穿過窗戶，在房里落下一層溫暖的光輝。他呆了一瞬，許久，卻是低低地笑了起來。

“念稚啊，你言情小說看多了吧？

“其實(shí)，你不向?qū)Ψ娇拷⒉皇且驗(yàn)楹ε率?，而是因?yàn)槟銢]有非要跟他在一起不可的決心啊?！?/p>

那么喜歡他啊

很久以后，念稚回想起阮言蹊的這段話，恍惚參透其中的深意時，才驀然明白自己在那一年究竟錯過了什么，又錯會了什么。

只是那一年的念稚，或許尚未完全開竅，對這樣的一番言論，只是下意識地否定。

畢竟……怎么可能呢？她明明那么喜歡陳詞。

見她不贊同，阮言蹊無奈地苦笑，沒再說下去。

后來，分道揚(yáng)鑣，也是在淇州。

那晚淇州不知在過什么節(jié)，到處張燈結(jié)彩的，大紅燈籠在河岸掛了一溜兒。街里還搭了戲臺子，有人咿咿呀呀唱著《貴妃醉酒》。

阮言蹊和念稚坐在烏篷船里看夜色，水流淙淙，然后念稚接了一個電話。掛斷以后，她眼睛里的驚喜與激動已然藏不住。阮言蹊瞥了她一眼：“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念稚說：“你說得對，不要一味地追隨和隱忍，要讓自己變得更精彩，他總會被吸引的?！?/p>

“所以呢？”

“陳詞剛剛打電話說，這幾次回去我都不在，他覺得心里特別空，他很想我。”

她說這些話時，語氣里滿是笑意。阮言蹊垂著眼，神色隱沒在暗夜里，半晌，有些哽澀地問：“你就那么喜歡他啊？”

念稚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就是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自己要跟這個人在一起?！?/p>

“是這樣……”阮言蹊低嘆了一聲，“念稚，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其實(shí)很早之前見過你？”

“?。俊?/p>

“應(yīng)該是你上大一那年，我回過一次國，在外灘，那時候我的國語還說得很爛，找人問路，只有你一個人搭理我，把我安全送到了地方……還陪我看了大半夜的東方明珠……”

念稚一愣，腦子里半晌才隱隱約約浮出一個模糊的印象。好像是有那么一次，她本來跟陳詞約好了一起去黃浦江游船的，卻被放了鴿子。正一個人悶悶不樂的時候，恰好碰到一個男孩口齒不清地問路……原本以為只是萍水相逢各自療傷，沒想到兩個人后來竟還有這樣的際遇。

又聽阮言蹊說：“后來我千方百計(jì)打聽到了你的學(xué)校，聯(lián)系了你的老師，可看來終究還是……”他頓了頓，站了起來，晚風(fēng)拂在臉上，帶了一股河水的涼意，“念稚啊?！?/p>

他突然叫她的名字，念稚沒反應(yīng)過來，“嗯”了一聲。阮言蹊微微彎下身子，船里的空間本就不大，他這樣彎下來的時候，距離她就更近了。他的目光與她的目光對上，說話時，熱氣盡數(shù)落到念稚的臉上，溫軟里帶了一絲牛奶的香甜。他壓低了嗓子，極其小心地問：“念稚，雖然你也許不會答應(yīng)，但我還是想問一問你，以后的路還那么長，你……要不要考慮一下，跟我一起走？”

你在等什么人嗎？

念稚是被開車門的聲音給驚醒的，或許是太疲憊了吧，她剛剛看著看著，居然睡著了。而且，夢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她揉了揉眼睛，神思還處于混沌之中。小野他們已經(jīng)走了，車?yán)镆驗(yàn)槿钛怎璧耐蝗贿M(jìn)入，染上了幾分寒氣。念稚愣了半晌，忽地想到什么，睡意瞬間被驅(qū)散了，著急地說：“我的行李……”

“我?guī)湍隳眠^來了?！?/p>

“哦……”念稚呆了呆，半晌，干澀地咳了聲，“謝謝?！?/p>

阮言蹊抿唇，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車子還停著，阮言蹊懶散地靠在椅背上，看起來絲毫沒有開車的打算。念稚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控制得住，疑惑地問：“你在等什么人嗎？”

出乎意料的，阮言蹊回答得十分干脆：“的確是在等人?！?/p>

“哦?！?/p>

隨即又是相對無言。

“念稚，”不知過了多久，阮言蹊突然又開口，像是猶豫了很久，才低聲詢問，“你沒有和陳詞在一起，為什么？”

那年在淇州，她拒絕了阮言蹊，就去找陳詞了?？苫厝ヒ院?，她忽地發(fā)現(xiàn)，在很多時候，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阮言蹊。這人真的太狡猾了，像春雨，潤物細(xì)無聲，等她發(fā)覺他的存在時，他早已在她的心底生根發(fā)芽，長出了纏繞的藤蔓。

只是那晚分開以后，他就回波士頓去了，切斷了與她的所有聯(lián)系。直到不久前，她無意中從周教授口中得知，他回國了，現(xiàn)在在霖城定居。她恍恍惚惚了很久，無意識地在網(wǎng)上搜著旅游攻略，還是來到了這里。

沒想到，竟然真的碰上他了。

她閉了閉眼，不答反問：“你現(xiàn)在有女朋友嗎？”

她的聲音有些發(fā)顫，真的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將這個深埋于自己心底的問題問出口。未想阮言蹊聞言，突然冷笑了一聲，毫不留情地控訴：“你現(xiàn)在覺得我好了，想回頭？”

他這話說得實(shí)在犀利，又不講任何情面，念稚覺得有些難堪，雙手無意識地捏緊了衣襟。半晌，一只大手突然覆蓋上來，阻擋了她的動作。

大概是在風(fēng)里吹得太久了，阮言蹊的聲音有著微微的沙啞，但仍狠戾地說：“念稚，你可要想清楚了，要跟我一起走，就不能回頭了。”

念稚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呆呆地看著他。

阮言蹊說：“我特地讓周教授跟你透露我在這里，又去要了跟你同行的人的聯(lián)系方式……所以我出現(xiàn)在這里，并不是偶然?！?/p>

念稚是真的驚訝了，臉上的表情僵著，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許久，才訥訥地道：“所以……”

“所以，”阮言蹊的拇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她的手背，“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在機(jī)場旁的網(wǎng)吧，你問我明知愛人會犧牲，還愿不愿意跟對方在一起？”

念稚點(diǎn)點(diǎn)頭，阮言蹊又說：“我沒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傲氣和風(fēng)骨，我只知道，喜歡的人，就要努力在一起。人生這么短，不要讓自己覺得遺憾才好。”

“所以念稚啊，這一回，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他的聲音低沉，鄭重里又帶了幾分緊張。

外面似乎下雪了，白茫茫的雪花像棉花一樣，飄飄揚(yáng)揚(yáng)地灑落下來。念稚將臉貼在窗戶上，遠(yuǎn)處層巒疊嶂，氤氳出一片朦朦朧朧的黛色。她打開窗戶，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冰涼的液體瞬間在她的手心里流淌開來。

她呵了一口氣，眉眼里是快要溢出來的歡喜。好一會兒，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她軟軟糯糯地開口：“阮言蹊，你究竟還走不走??？”

像窗外這場久違的大雪，經(jīng)過年歲更迭，終于又跌跌撞撞地落下，越過山河歲月，年華昳麗，終將回到那一年。

相見故明月，浮茶共我歸。

摘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