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黑字[選章]

谷禾

01

一只螞蟻在樹上爬

十只螞蟻在樹上爬

一百只螞蟻，在樹上爬

成千上萬只螞蟻在樹上爬

成千上萬只螞蟻

在向上爬，在向下爬

來來回回在爬

夏天它們爬，冬天它們爬

我在的時候，它們爬

我不在的時候，它們繼續(xù)爬

有一只螞蟻爬上白紙

替我寫下黑字

有一只螞蟻爬進(jìn)我的身體

扒著窗口，替我說話

08

山西來的運煤車

那么高大

那么威猛

載重足足有30噸

裝了足足有80噸

它們要穿過北京到秦皇島去

長安街是甭想了

它們必須繞行五環(huán)路

山西來的運煤車

紅色的車身

因為裝滿了煤

變成了黑色

黑皮膚黑頭發(fā)黑眼睛在排成長龍的車陣?yán)?/p>

就像羊群里矗立的犟驢子

那樣扎眼

從山西來的運煤車

你不知道它從王家?guī)X還是襄汾來從大煤礦還是小煤窯來

但它運送的煤肯定是從深不可測的礦井里來的

那煤一定帶著礦工的體溫的

這會兒碰巧堵車了

我看見有很多煤塊兒在扒著車廂邊沿向外眺望

黑皮膚黑眼睛黑頭發(fā)

一身黑亮

活脫脫第一次爬出礦井的礦工模樣

11

詩人王韻華曾經(jīng)跟我講過

一種木耳的種植方法

就是春天的時候

去伏牛山原始森林里的大小樹干上

鉆上許許多多的孔兒

植入菌種

過不了多久

新鮮的木耳從孔兒里長出來

并且慢慢地

爬滿挺拔的樹干

農(nóng)民們夠著樹一朵朵采下來

再植入新的菌種

三年后

那些歷盡滄桑的參天大樹

就成了一文不值的朽木

王老兄說：“老弟你聽，這嗚咽的山風(fēng)

起自樹林深處，就是那些倒地的

橫七豎八的朽木

在嘶啞著嗓子流血痛哭……”

14

愛一個女人，不一定青梅竹馬

也不篤定一見鐘情

送上999朵玫瑰，送上更多的玫瑰

不一定，一次次海誓山盟，把一克拉的鉆戒

戴上她的手指

愛一個女人，就拉她的手吧

就抱緊她吧

就搭飛機、火車娶她回家吧

就用迎親花車，八人抬的花轎

娶她回家吧

就用自行車馱，俯下身子背

娶她回家吧

給她一個遮雨的屋檐，一個暖的胸膛

一杯蜜汁炮制的毒酒

給她激情而放蕩的性，讓她甜蜜地睡去

在夢中，讓她置身于風(fēng)息浪止的大海

當(dāng)她醒來，讓陽光和鳥鳴

灑滿屋子，和她金色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愛一個女人，就讓她生育一群兒子和女兒

或者生一個。不生也挺好的

過凡俗日子，讓她所有的美夢墜落塵埃

讓她碌碌無為，一日之內(nèi)

從窈窕淑女，蛻變成俄羅斯大媽

讓她吃苦，受累，勞作

在烈日下，面朝黃土背朝長

在地鐵里，在擁堵的路口

讓她眼角委屈的淚水流失于細(xì)密的皺紋

讓她每天拖地板，洗衣服，煲電話

或沒電話可打

讓她在廚房里煙熏火燎

為柴米油鹽，愁白三千青絲

讓她煩心，嘮叨，失眠，疾病纏繞

牽腸掛肚

讓她一次次懷疑，當(dāng)年的選擇是不是錯了

愛一個女人，愛了大半輩子

你再也愛不動了

就和她一起摸索著，點亮所有的燈

讓黑暗離遠(yuǎn)一點兒

就手拉手，安坐在四季的陽光下

一點點變黑，一點點變小

這時有一朵云從天邊飄了過來

還是相識時節(jié)的那朵云，但你老眼昏花

再也認(rèn)不出來了

愛一個女人，愛到不再有凡心俗念

愛到都變成灰了

四壁如鐵，兩個人的灰燼，裝進(jìn)同一個盒子

再辨不出

哪是你，哪是我

就這么彼此捧著對方的重量，你和她啊

沒有說今生來世

也沒有說，永生和永世

15

“一個女人是一片風(fēng)景，”他說，“群山起伏，

有湖泊、森林和花草。蜜，和蜜蜂，

一場雪，接著另一場雪。霧。

小木屋橫斜在樺樹下，黎明的光線里

一只云雀飛起，更多的云雀聚集了?！?/p>

“但是啊，”她說，“我總被野兔驚散了魂魄，

青澀的藤蔓，中年的污水溝，

老年斑提前泛出肌膚

那么廣大的世界，我卻被一根白發(fā)絆倒了……”

“我獨自行走在風(fēng)景里，

沒有月光的晚上，借助于螢火蟲，

找到了通向月亮的秘密小徑

我從萬籟齊鳴里起身，看到了

曲終人散的星空——”

“我活在自己的身體里，”她說，“我放棄了

遠(yuǎn)山，指尖卻涌出了清泉。我飲下了它……”

18

在海上，我們說著

船帆，舢板，浪尖，鯊魚，鷗鳥

我們說著風(fēng)暴

四季的某一天，一天里的四季

我們說著遠(yuǎn)方

時間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

勞作的人在雷霆下衰老

一根閃電

壓彎了他雄闊的脊背

我們試圖尋找一個量詞

來稱量大海

最終卻困于言辭的蒼白

我們說到了死亡

所有的人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讓我恍然記起了

某個明媚的黃昏

在雕刻時光咖啡館

你的目光游移在窗外的陰影和行人之間

你說不出它們的來處和去處

也說不出它們和大海以及白帆的關(guān)系

杯子里的水仍冒著熱氣

因為光的照耀

它不由自主地?fù)u晃起來

仿佛風(fēng)暴來臨

仿佛一杯水也是大海的一部分

或者大海本身?！熬鸵槐蠛０伞！?/p>

你說，“且讓我飲之——”

21

搬來京郊七年了

只要不出差，不應(yīng)酬，你習(xí)慣了

每晚沿著固定的路線走一圈兒

你出小區(qū)大門，經(jīng)芙蓉路，向北

沿減河大堤向西，接北運河

向南，至東關(guān)大橋，折向東

每次約半個時辰。七年了，沿途的銀杏

苦楝、白楊、垂柳變得高大

路邊的黃楊、冬青、紫荊也換了幾茬

至于那些蒿草和野花

因為認(rèn)不出它們的種屬，多年來你心懷愧疚

北運河一路向南，運潮減河逶迤向東

一年四季波瀾不驚

你對它們的熟悉超過自己的身體

你向沿途的保安行注目禮，而從不懷疑

他們比河水更忠于職守

哦，你還要說出曾經(jīng)相遇的人

當(dāng)你獨自走在途中，他們從對面走來

月光下，一張張臉龐，仿佛刀砍斧劈的石頭

漫漶的歲月，也沒能減輕它們的重量

在與時間的較量中

它們早已生出了自身的光……

22

一只鳥?？赡苁?/p>

從前的鳥的孩子，情侶

被月光迷失

或遭槍口攔截

從黎明的光線里，它落下來

也可能素不相識

它莫名其妙地落到了

這片草地

當(dāng)一個孩子挪近，它停住腳

怯怯地望過去，羽毛都豎了起來

我聽見孩子說：“小鳥，過來——”

小鳥沒有回應(yīng)

而是向后退了一步

女貞葉上的蝴蝶，晨光搖著露水

花兒繃緊了呼吸

它們的目光，都是我熟悉的

孩子慢慢蹲下身子，他的小手

努力地伸過去

那只鳥突然掙扎著飛起來

越飛越遠(yuǎn)

漸漸地，變成了一個黑點

孩子哇哇哭起來

明亮的陽光下，他委屈的哭聲

攫緊了我的心

28

在我的老家，生前的

居住之所

總被死者深深牽絆

管它華廳麗堂

還是泥墻矮檐

死后的若干日子里

他（她）都要

從埋骨的墳塋回去一次

去看看生前的院落和屋子

他種下的花草樹木

打下的糧食

他坐過的板凳，睡過的床鋪

養(yǎng)過的禽畜

用過的器物

他一一走過，一一走過

這樣的時刻，是莊嚴(yán)

神秘的時刻

親人們要遠(yuǎn)遠(yuǎn)躲開

把生前的家完整還給逝者

臨出門之前

還要備一根新鮮的木棍置于門口

好讓死者的魂魄

沿著木棍

爬上墻頭，拐上屋頂

再攀上更高的泡桐樹梢

化一縷青煙

飄然而去

與生者從此兩不相擾

這個過程就叫“出秧”

很多人親眼目睹

青煙過處

一片片樹葉，如沸水澆頭

有一次，我在一個空空的院落里

看到一個陌生老者

埋頭在屋檐下

嚶嚶啼哭

我懷疑他是戀家的死者

想在自家院子里常住下去

或者他粗心的親人

忘了在門口放一根鮮木棍

讓他怎么也找不到了

離開的必經(jīng)之路

不得不

還原了肉身

我母親說：“兒啊，人死如燈滅

那縷青煙

卻不曾從光芒里飄散……”

29

一盞燈遞過來

它身體的光，照亮了漫漶的黑暗

讓遠(yuǎn)行者慢下腳步

倚著樹，輕輕吁了一口氣

一盞燈從黑夜里遞過來

你想停下來，輕輕叩響某扇緊閉的門

成為它的主人

然后，點亮自己的燈

讓它也從黑夜里醒來

不管在海上，抑或山中、鄉(xiāng)村、城市

一盞燈從黑夜里遞過來

我一抬眼，就看見了它

然后，我看見了一盞一盞的燈

從風(fēng)起云涌的光線里

漸次遞過來

在塵世，在我所經(jīng)過的每一個路口

32

當(dāng)樹木遭遇秋風(fēng)，幾片葉子

仿佛觸碰了神經(jīng)

陽光接著照過來，它們的顏色

有了不易覺察的改變

時光的塵埃增加了重量，誰輕嘆一聲

一樹的葉子，自上而下地

搖曳起來，接著是枝條，樹干

所有的樹都加入進(jìn)來

喪魂落魄，無止無休，在風(fēng)的掌股之間

終于隱入了廣闊的黑夜

被寒流逼著，一樹樹葉子，一夜黃了

紛紛揚揚，落滿了黎明

還要落上行人的腳跟、肩頭、眼睛

還要埋過他們的頭頂

當(dāng)然，我說的是街邊的銀杏

因為遠(yuǎn)離流水，我無法

說出水中的藍(lán)天和白云

更多的山巒和飛鳥

每一次從樹下經(jīng)過，我總是不自覺地加快腳步

躍動的背影，仿佛落葉追趕的喪家狗

33

一只大雁如何從南方飛來？

我說的是一只，而非一群，是出秋而非入春

它逆風(fēng)飛在漫長的路上

它飛過大海、河流、高山

風(fēng)雨之夜，明滅的燈火

飛過暗藏的槍口，農(nóng)藥滾沸的田野

仿佛虔誠的朝圣者，它舍棄了一路的花朵和巢穴

吃力地劃動僵硬的翅膀

——阿！我相信一只大雁的神秘力量

盡管它體內(nèi)的藍(lán)天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

但它拒絕落下來

這只孤雁啊，逆風(fēng)飛在漫長的路上

有時離地不足一尺，也有時

高過云端，它一邊飛，一邊用唳叫

抬起我瞬間的仰望

然后，繼續(xù)向著更北的北方飛去……

38

有人在天上流浪

放牧羊群

忙碌，織錦

種植棉花，以及大海

停下來的間歇

她俯首塵世看我

眼睛里有溫暖的光遞過來

但不把腳伸下

也不用起伏的手指

輕輕撫摩我日漸稀疏的頭發(fā)

39

如果死亡是盛大節(jié)日

我想在這一天

燃放煙花

在蠟燭的光影里脫去衣服

我想一個人去春天

坐到一望無際的野花叢中

看夕陽慢慢沉落而云霞絢爛

然后我消失了

風(fēng)從高天上帶來紅酒、花粉

以及蜂毒

41

緊裹棉衣的黃楊

過了深冬

葉子還是綠的，但手指觸碰

它就掉落下來

水仙從陽臺來在客廳

剪去葉片

卻從根部萌出新芽

再過幾天，還要開白的花

芭蕉和竹筍

我在夢里聽見它們在拔節(jié)

沙沙，沙沙沙——

多少雨水和陽光

在孩子們的身體里拐個彎兒

繼續(xù)向上生長

而我有慧眼看見季節(jié)的密紋唱片

我有失聰?shù)亩?/p>

聽見石頭在山上唱歌——

45

你見過兩生花嗎？

我是說，一朵花

開了兩生

一生開向死亡

另一生

繼續(xù)向死而開

——愛不可言說

像蠱毒

種植在花蕊里

讓它為一個人開敗了今生

開敗了來世

46

起風(fēng)了——

那風(fēng)吹空村莊以后

吹向我

起風(fēng)了——

那風(fēng)吹熄燈盞以后

吹向我

起風(fēng)了——

那風(fēng)吹斷墻角的蟲鳴以后

吹向我

起風(fēng)了——

那風(fēng)吹落鏡中秋霜以后

吹向我

起風(fēng)了——

那風(fēng)吹矮我以后

繼續(xù)吹向月亮和云朵

49

一首詩寫到半路

撕了

揚起紛紛的雪片

一支歌唱到最后

啞了

仿佛失了魂兒

沿著運河散步

夜色里聽聞此起彼伏的長嘯

我淚流不止

小妹電話打過來

說她正在深南大道上散步

確鑿地望見我

貼著馬路對過的地面逆風(fēng)飛行

我說也許吧

按柏拉圖的說法

人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半

那也許就是我的另一半

我的另一半

也可能是某一片紙的雪

或者被撕去的一首詩的某個詞

喧囂的星球上

孤獨，即如此——

57

匆匆過路的人，看不見萬物花開一

空氣里的塵埃，老人心中的花香

孩子瞳仁里的綠色火苗

親愛的溪流，親愛的野鴨，親愛的麻雀

春天了，你們還額抵著額

61

街道上清冷的光，黑魆魆的樓頂

和樹木模糊的枝柯

仿佛一切都長留在夢中，如果不是

廣播里的報站

我不會以為這是鄭州，我會當(dāng)成

沿途的任意一座城市

多年以前我在此下車，跟隨一位女孩離去

如今我人到中年

早已沒了中途下車的沖動

不管是為愛，還是其他的節(jié)外生枝

63

春天來了，北運河邊的

垂柳綠了。更運的銀杏和毛白楊

張開了眉眼

桃李開過，紫荊花接著開了

還沒有長大的蜻蜓

有時落在草尖，有時落在浪尖

詩人楊拓依然不去城里上班

白天他在樓頂上讀佛經(jīng)

臨摹《蘭亭集序》和《十七鵝帖》

黃昏帶著四歲的女兒去河邊放風(fēng)箏

詩人楊拓說

飛得最高的那一只就是我的風(fēng)箏

我有時經(jīng)過那里

總擔(dān)心那一只風(fēng)箏

天黑之后的歸宿

我知道，它不僅是一只風(fēng)箏

更是一顆亙古高翔的詩人之心

67

身體才是你的故鄉(xiāng)。它的痛和病

是你自己的，歡樂和甜蜜

也是。你最了解，憐憫

你從那里出發(fā)，抵達(dá)安寧

它是生長的，隨時間的流逝而松弛

它喧囂的沸騰，亦必歸于泥土的寂靜

68

我想起一件碎花長裙

白色的，帶著翻卷的波紋

以及溪畔的早晨，那些墨藍(lán)粉紅的花

陽光捧起輕揚的風(fēng)

我望著你被青草彈起來，旋轉(zhuǎn)著飛遠(yuǎn)

消失于街頭

這時有細(xì)雨斜織下來，沾濕了

你碎花長裙上的蝶羽

你明媚的目光里，有蜜汁滿盈

但它不屬于我

春天我不出門，在紙上昏睡

你翩然起舞的樣子

總讓我一次次轉(zhuǎn)醒過來

忘了丟失的過往，浮想一件碎花長裙

帶來這個恍惚的春天

69

少年時代，我也有獨自的

小歡樂——

去生產(chǎn)隊田里

偷豌豆，去河里戲水，黃昏里獨坐

一個人去原野上看落日

慢慢地，心中竟也生出了晚年的悲涼

或者去到樹林里

聽蟬噪正午，盲椿象怎樣占了

椿樹的枝梢。有時候

我在原野上瘋跑，追逐著落日

而離人間漸遠(yuǎn)

最后在一片墳地里睡著了，轉(zhuǎn)醒過來

才看到頭頂?shù)你y河

那么多星星，密匝匝地閃爍著

卻沒有一根慈悲的手指伸下來

撫摩一下我發(fā)燙的額。那時我的歡樂多么孤獨

——如今也是，它囊括了

塵世的白晝，天上的不眠之夜

71

比起愛你，我也許

更愛惜自己，我磨破的嘴唇，頭發(fā)

以及蛀空的牙齒，風(fēng)吹開倒豎的體毛

肌膚下透明的血管和骨骼

嘆息著，獨自喧響

有一滴淚水，從遠(yuǎn)山出發(fā)

咆哮著穿過曠野，但在眼睛里結(jié)了冰

多年之后，再尋不見了蹤跡

我懷疑這是時間的罪過

只有一瞬間

才把罪過推給了自己

但不行，在澎湃的蒿草叢里

我總能找到唯一的白發(fā)，然后連根拔去

多么荒涼的世界

之于你，難道我不是唯一的

我想轉(zhuǎn)過身，棄你而去

但山河破碎

我已無路可去。我已無枝可依——

74

女兒從外邊玩?；貋頃r

我正在厲聲訓(xùn)斥

那個經(jīng)常賴在門口不走的乞丐老頭兒

他一張邋遢臉漲得烏紫

仿佛做了虧心事情

女兒悄悄跑回樓上

對媽媽說：“我爸爸是個壞蛋。”

她的眼里盈滿淚水：“他可以不給人家，

但有什么權(quán)利

罵那個討飯的叔叔？”

我記得那一年女兒尚不滿四歲

她拒絕了

我的每一次道歉

讓我從此背負(fù)一個父親的恥辱

87

我愛早春之花，也愛暮冬的雪

在睡夢里

我又悄悄愛上了秋光里的羊群

一條大河不舍晝夜——

我愛你的曲折顛簸，也愛你的浩蕩豐盈

終有一天，你把全部的清澈還給我

還有漫漶的荒草和雜木——

你們捧出果實、涌泉，也捧出百囀鳥鳴

讓我有了野蠻生長的力量

給予了我血脈的父老鄉(xiāng)親——

我愛你們的年輕力壯，也愛你們的老邁力衰

你們纏身的疾病也被我繼承下來

以及高遠(yuǎn)的星空，星空下的村落

村落里明滅的燈火——

每一行文字，都源于你的照耀

我竹籃打水的愛啊，在一秒的安靜里

輕飄而不值一提

我留下的一撮灰燼，必歸于滾滾紅塵

89

——從前啊。從前

你饑腸轆轆，在人間漫游，從一個

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你經(jīng)過一個個村莊，和城鎮(zhèn)

在兩棵樹之間

你經(jīng)過更多的樹，更多的草

你叫不出名字，也描摹不出它們的姿勢

陽光打在草葉上

一片白花花的沉重，帶著時光的喧響

也鑲在暮晚的天庭

恍如一個肅穆的宗教儀式

讓你夢回更久的從前，那時你多么弱小

粉紅的心臟

游弋在村莊和村莊之間

仿佛幽靈隱現(xiàn)

在玉米纓子上望見蜻蜓的影子

在爆裂的豆莢下

聆聽搖鈴的馬車轟隆隆遠(yuǎn)去

如果有青草的池塘

你能在它的漣漪里相遇更多的幽靈

你在一口深井里

望見白天燦爛的星空

那么多的星星

匯聚在一起，何其閃爍，何其蕩漾

仿佛另一個世界豁然洞開

讓你靈魂出竅

而不像現(xiàn)在，你溺于美食，酒漿

懶于身外的事物

更懶于性愛，寫詩，關(guān)心生死

即使UFO反復(fù)出現(xiàn)

你也只相信

其不過是人類的虛構(gòu)

它離你咫尺，卻遙不可及……

91

在運河邊，你望見黑暗

河流上的閃光。東邊的森林

西邊的廢墟

一列橘紅色的火車

準(zhǔn)時從河水之上疾駛而過

隔著窗戶，你望見

那些沉睡的人

就像沿著河邊相遇那些散步的人

恍惚之間，你把他們

當(dāng)成了同一個人。河水不舍晝夜

它帶走了什么

沿岸的草木，春天捧出花朵

到了冬天，一樣需要御寒的棉衣

——啊！要多少愛，才能有一顆草木之心

才能變回一個父親心中的孩子

在運河邊，你甚至忘了人間煙火

每次從河邊回來

你都小心翼翼，雙手護在胸前

仿佛捧著上帝剛剛饋贈的虛無的禮物

99

再看一眼這塵世

我就可以安寧地走了

孩子們

請不要給予我祭祀，以及鮮花的榮耀

也不要

給予我淚水之殤

我走了

像一片葉子，從枝頭回歸塵埃

像水消失在水中

我把微笑定格了

但我終將與你相互遺忘，相互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