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
他們告訴他,他母親就要死了。這話當然不是直截了當說的,他還是個孩子,他們說得比較隱晦。
他放學回家走在街上,有認識他的人跟他打招呼,問長問短,多是些學習和生活上的雞毛蒜皮,不過表示一下關心而已。待他走過,他們看著他的背影,目光里貯滿了同情,然后一聲嘆息,“唉,可憐的孩子!”也有人會突然塞給他一只橘子、幾顆糖果,非要他收下。他被這突如其來又莫名其妙的禮物弄得尷尬萬分,他們已拍拍他的肩,也是一聲嘆息,搖頭而去。
家門口,鄰居們都比以往殷勤,他不小心碰翻了他們的小凳子,不會有人責備他,相反,他們都說對不起對不起,好像是他們的不是,拿小凳子擋了他的道。隔壁的大嫂、對門的老奶奶也是熱情得不得了,都來拉他的手,叮囑他好好照顧自己,聽上去似乎他遭遇了什么不幸。
走進家門,外婆正燒晚飯,叫他幫著洗把菜,順便把陽臺的衣服收了。大約他洗的菜不干凈,衣服收下來也沒折好,外婆嘆氣說:“你這孩子,你以后怎么辦???”他不明白菜沒洗干凈衣服沒折好與以后怎么辦有啥關系,便轉臉去看外婆,卻見外婆背著身抹眼淚,好像他這兩個微不足道的錯誤著實傷透了她的心。
他終于緊張起來,他的生活出了問題,他不是以前的那個他了,所以有這么多人要來同情他,憐憫他,為他憂愁,而這一切,都源于他有一個病入膏肓、即將死去的母親。
這個世界的人都在宣告,他母親快死了,他成了一個最可憐的孩子。他最需要同情、憐憫,最需要他們向他表達善心。
他先是茫然無措,等他明白過來后,他突然感到憤怒。
他每天都要去看她——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他的母親,他是懷著一種奇怪的羞辱感去的,心里有隱隱的刺痛。
按理不該這樣,她是他的親生母親啊,她多愛他。每次他去,她都會捏著他的手問長問短。他打個哈欠,她心疼他沒睡好;他的手臂擦破點皮,她擔心他與同學打架了,非得問個一清二楚,待到確信他一點事都沒有,她便讓他躺到自己身邊,依然怕他缺了點什么似的,摟著他的小腦袋,東摸摸,西摸摸,恨不得連他的每根頭發(fā)都數(shù)一遍。
他聞到她身上濃烈的來蘇水氣味,被單上也是。病床過于狹小,他被這股氣味埋沒了,暈暈乎乎的,似乎他也成了一個病人。其實,他是多么討厭這股氣味,每次他從病房回去,走過他那些漂亮女同學身邊,惹得她們蹙起尖尖的好看的眉毛,拿手掌扇著鼻尖,仿佛要把他與他身上的那股味道一并趕走。
因而他總是盡力躲避她的親熱,把腦袋扭過來扭過去,用臂肘頂她。他表現(xiàn)得像個小小男子漢,自尊,要面子。她先是吃驚,他怎么一下子長大了?早早進入叛逆期,碰都不要她碰?繼而吃吃笑起來,笑著笑著把眼淚都笑出來了,“你個小屁孩!”她說著撲上來,執(zhí)拗地抱住他,用了最大的勁,雞啄米一樣親他,口水糊了他一臉。
要是黑皮知道他滿臉都是他母親的口水那就完了,黑皮會把這事傳遍校園,他便成了一樁丑聞的主角,這則丑聞經過發(fā)酵,不出三天,保準變成他還在吃他媽的奶這樣的大笑話。黑皮父親是這家醫(yī)院的勤雜工,黑皮常來幫父親干活,哪天冷不丁叫他撞見,這種可能性是絕對存在的。
可他母親才不管這些,這會兒,她把他抱得更緊了,似乎害怕她一松手,他便跑得無影無蹤?!澳愣悸犌宄藛??媽媽那張雕花大床以后是你的了?!蹦赣H盯著他的眼睛,翻來覆去說。
為了那張雕花大床,母親已跟他說了無數(shù)遍,還和父親吵了一架。這張床是母親的嫁妝,床架四周有精美雕飾,文人雅趣的梅蘭竹菊,民間吉祥喜慶的石榴靈芝蟠桃喜鵲蝙蝠之類,應有盡有,彼此交相輝映;最有趣的是戲文里的男女人物,雕刻得栩栩如生,睡在床上如同看戲一般,那真是一種特別的享受。母親從小就是在這張床上聽外婆講戲文里的故事,開啟了她的文化教育。因此也可以說,這張床是母親家族的傳家寶。
很奇怪,在他所處的年代,“文革”破四舊沒把這張散發(fā)著封建余孽氣息的奢侈品給破掉,家里別的東西都砸爛了,這張看上去最觸目驚心的雕花大床卻幸免于難。據(jù)母親說,紅衛(wèi)兵闖進來的時候,她正躺在床上陷入彌留,那是她第一次病危。紅衛(wèi)兵想把她從床上抬下來,卻發(fā)現(xiàn)她口吐白沫,氣息奄奄,模樣異常怕人。一個紅衛(wèi)兵叫起來:“哎呀,她快死了!”按理這些紅衛(wèi)兵是不怕死人的,他們連墳墓都敢挖,挖出來的尸骨散了一地,骷髏當球踢。但將要死去、馬上要變成尸體的人他們卻沒碰過,眼看著一具活生生的尸體在他們面前躺著,他們都有點發(fā)瘆,一個個畏縮不前?!暗人懒宋覀冊賮?!”紅衛(wèi)兵們扔下一句話,轉身蜂擁而去?!八麄儧]想到我到現(xiàn)在都沒死,嘿嘿?!蹦赣H笑著跟他說,不知是替雕花大床躲過一劫高興,還是為她自己同樣死里逃生而慶幸。
母親的意思,這是她拿命保下來的,她把最寶貴的東西傳給了他。面對這份厚禮,他卻惶然不知所措,“我死后這張床給你睡?!蹦赣H抓著他的手,急切地說,“答應我,這也是媽給你的婚床,別讓你爸睡?!?/p>
母親把雕花大床早早傳給他,還有另一層意思。母親害怕她死后父親再婚,別的女人睡到這張床上,這是母親無法容忍的?!拔宜懒四阋⒛膫€女人?”有一天他聽見母親問父親。父親很尷尬,說:“你這是什么話?”“我問你你要娶哪個女人?”母親固執(zhí)地重復著,不依不饒。父親躲不過了,說:“你活得好好的,我娶誰???我誰也不娶……”母親不信,說:“沒女人你能活嗎?你們男人都這德性!”母親說著突然哭了,“我受不了,我一想起來心里就發(fā)狂,你會跟別的女人上我的床?!备赣H趕緊安慰母親,賭咒發(fā)誓說:“不會的,我只在乎你,我不會有別的女人的?!?/p>
可是母親不信,她的愛情保衛(wèi)戰(zhàn)演化為雕花大床保衛(wèi)戰(zhàn),并且更新?lián)Q代,打這場保衛(wèi)戰(zhàn)的已不是她自己,而是她兒子。只要她兒子保住這張床,沒有哪個女人在她死后能占據(jù)她的位置了。于是,他被推到了前線,夾在母親和父親中間,其結果是,因著他畏縮而孱弱的態(tài)度,母親懷疑他會叛變,只等她一死便站到父親那邊。父親則認定他早被母親洗腦,是母親安插在他日后生活中的奸細。所以,父親看到他總是訕訕的,閃避著他的目光,好像他總想發(fā)現(xiàn)自己的什么秘密。
他很難過,不知道說什么好,母親再跟他說雕花大床,再抱住他親他,他會突然充滿羞辱。他狠狠擦去母親留在他臉上的口水,叫嚷著說:“不要不要,我不要!”母親怒容滿面,同樣,她也充滿了羞辱,為了他的拒絕。
他嚇壞了,不等他逃走,她拉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一口。他疼得快叫出來,卻忍住了,眼淚不爭氣地冒出來。她松了口,罵他:“你這小沒良心的!”他的手臂上有一圈牙印,一枚枚牙齒像釘子釘進去一樣,留下慘白的凹坑,周圍的皮肉紅彤彤腫起來。紅白對照如此鮮明,看上去令人驚心動魄。
他帶著沒褪盡的齒印去學校,好像帶著一個難言的秘密。果然,這秘密很快揭穿了,全班同學都知道他媽咬了他。想想看,一個十歲的男孩還讓他媽咬!那有多可笑啊?!鞍?,疼死了疼死了!”幾個愛搗蛋的男同學模仿他的口氣,捂著胳膊,齜牙咧嘴的,在女同學面前走來走去,惹起一場又一場的哄堂大笑。黑皮頭上扎了塊白手帕,扮演他病怏怏的母親,東倒西歪追逐那幾個男同學,可憐巴巴叫喚道:“我兒,你來啊,讓媽再咬你一口!”
被追的同學狂笑著逃散,黑皮奔到門口,一頭撞在工宣隊李師傅身上。李師傅五大三粗的,鉗工出身,最喜歡用武力教訓老師和學生,也最討厭老師和學生瞧不起他,黑皮這一下真是自投羅網。李師傅劈手揪住黑皮,不由分說給了他一巴掌,“媽的,你叫誰兒子!?。俊?/p>
黑皮頭上的白手帕掉在地上,半邊臉紅了,留下五只清晰的指印,與他胳膊上的齒印相映成趣,叫同學們樂了好幾天。這一巴掌也使得黑皮與他結了仇,那以后,黑皮常在教室里散布他母親的傳言,那個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等死的女人,如何丑態(tài)百出。比如,她小便失禁,把尿撒在床上,同病房的病人給她取了個綽號叫“尿壺”;她不敢喝水,又得了便秘,難受起來哭個沒完,半夜里尋死覓活,把整個醫(yī)院都吵醒了;護士硬按著她給她灌腸,她起先拼命掙扎,等扒下褲子,她突然無所謂了,一動不動露出光屁股,給所有的人都看見。黑皮渲染了半天,要說的重點就是這個——他的意思是,他也看到了他母親的光屁股,白白的光屁股,一小塊三角形的卷曲的毛毛……果然是爆炸性新聞,黑皮把他母親最私密的地方都看去了,這是多大的事??!全班的男同學震驚異常,又亢奮萬分,一個個漲紅了臉,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仿佛他們也都跟著黑皮目睹了一把最難以啟齒的秘密。女同學則羞慚難當,對他充滿怨憤和輕蔑,好像他母親的裸露把她們身體的隱秘也給出賣了。
他知道母親可憐,病痛剝奪了她最后一絲尊嚴,將一切軟弱、不堪與隱私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可羞辱卻是他經受的,這樣的情景,跟母親當眾被強奸又有什么差別?不僅如此,母親的政治隱私也曝光了。有一天,母親單位來了一個人,陪同鄰省的兩名外調人員,向母親調查一樁反革命案件。案件的主犯死不認罪,但從他家里抄出一些證據(jù),其中有寫給母親的信,母親曾是他從前的戀人。黑皮在醫(yī)院病房的窗外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她是個破鞋,她搞別的男人,還是個反革命?!焙谄は蛉嗤瑢W宣布說。
母親什么也不肯交代,她躺在病床上裝死。鑒于母親的死硬態(tài)度,外調人員勒令母親起來,跪在地上接受批判。這場特別的批斗會最后以母親昏倒而告終。這一次,母親的丑態(tài)是她松開的病號服里露出的大半個乳房,母親病成這樣了,乳房依然飽滿。外調人員叫正在走廊打掃衛(wèi)生的黑皮父親過來,把母親拉起來,母親不肯起來,黑皮父親就在母親的乳房上抓了一把,他這一招真的靈驗,母親一個激靈爬了起來?!案锩皇钦埧统燥?,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焙谄さ靡獾乇痴b了一段毛主席語錄,替他父親的流氓行為拍手叫好。
他的心一陣刺痛,眼淚不爭氣地冒出來。每逢這時候他只有跑開,同學們在他身后發(fā)出怪笑,“嘎嘎嘎”,那才是真正快樂的笑聲,仿佛之前的所有嘲笑都有了合理根據(jù),他們不是欺辱一個有病的女人,而是這個與反革命同穿一條褲子的臭女人自找的,他們做對了。
當然也有同情他的,想過來安慰他,但莫名其妙的,他更害怕也更恨這些好心人。他們目光里的憐憫會像刀子一樣割疼他,使得他血流不止,又必須裝出感恩的樣子謝謝這些人。他轉身逃離,逃得越遠越好。
無論逃多遠,他還是要回到母親身邊。滿腔的委屈頓時變作憤怒,他注視著她輾轉病床的痛苦的臉,腦子飛快掠過一個念頭:她什么時候死?
這個念頭是如此猝不及防,如同一聲霹靂,一下子照亮了他糾結如麻的神經,然后是石破天驚一般,他意識到自己對母親發(fā)出了一道詛咒——她什么時候死?他居然盼她死!他完全震撼了,這怎么可能?他是她兒子?。‘斔@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責問自己,一個更強烈的念頭又如一道電光劈下:要是她死了就好了!
是的,她死了就好了,一切都結束了,包括她與他所有的羞辱!
這真是從他腦子里出來的嗎?他嚇壞了,僵立在母親面前,像雷電劈中的一棵樹,渾身焦毛,感覺頭發(fā)都在冒煙。母親并未留意到他奇怪的表情,從床上坐起來,她要吃藥,叫他把藥丸拿過來。他遞過水杯,母親不滿地重復了一遍,她要的是藥丸。他滿心羞愧,拿回水杯,把藥瓶送上。母親又說你拿走水杯干嗎?我沒水怎么吃藥?他簡直無地自容,恨不得馬上就哭出來。母親卻笑了一笑,說:“好了,你哪會照顧人,我自己來吧?!?/p>
母親欠身倒水,她手抖,水灑在床頭柜上,吃藥的時候,又灑到衣襟上,下巴上也是,亮光光的掛下來,不知是杯里灑出的水還是口水。他記得他小時第一次吃藥,不會吞咽,也弄得下巴全是水。母親試了許多辦法,浪費了好幾顆藥丸,全以失敗告終,他總覺得有東西鯁在喉嚨而不肯下咽。母親黔驢技窮,想起他喜歡吃橘子,便把藥丸塞進橘瓤里叫他吞下去,這樣的主意也只有母親想得出。他一吞又卡住了,咬破了橘瓤,滿嘴苦味,他哇一聲將藥丸吐出來。母親終于失去耐心,打了他一巴掌,罵他說:“我生你有什么用,吃藥都不會!”
這是母親第一次打他,他哭了,母親看他哭,自己也哭起來。她把他摟在懷里,哭得比他還傷心。
忽然之間,他也很想哭。母親終于注意到他的異樣,問他怎么啦。他眼眶潮潤,喉嚨發(fā)澀,整個身體黏糊糊的,仿佛擱置在陽光下的冰塊,只要母親輕輕一碰,他就徹底融化,變成一攤水。但他的心底卻又生出一種拒絕,冷硬的不近情理的拒絕。母親拉住了他的胳膊,她的手涼絲絲的,有一種浸泡過福爾馬林的感覺,這個意念如此恐怖,會令他聯(lián)想到實驗室浸泡在藥水里的某種器官。近乎本能的生理反應,他把心一橫,推開母親,轉身奔出了病房。
跑到街上,他想他可以哭了,等了好久,他沒有一點悲傷,淚水已從他身體里退走了,他一摸眼眶,眼角干干的,他整個人也是干的,像沙漠一樣。
我恨不得她死,他想,我還是人嗎?他原本是要逃避她給他帶來的羞辱,結果他為自己帶來了更大的羞辱。這以后,他特別害怕見到她,他發(fā)現(xiàn)她看他時眼珠瞪得大大的,目光清亮,似乎要看透他的五臟六腑,令他無法直視。他開始躲避她,放學了也不去醫(yī)院,但她不放過他,有時叫父親找他,有時叫外婆。父親非常粗暴,找到他拎起他的胳膊就走。外婆要溫柔多了,她邁著一雙小腳,一路走一路數(shù)落他不懂事,不會孝順,不知道珍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親生母親,“寧要討飯娘,不要當官爹。等你曉得這個道理就晚了,后悔也來不及了……”外婆漫長的嘮叨使他覺得,父親的粗暴是可以原諒的。
到了病房,母親并非有什么事要見他,她就是想見到他而已。他今天都干了些什么?有沒有想她?他回答不想,會惹她生氣,有一次她沖動之下,把掛鹽水的針頭扯了,一股殷紅的血從靜脈飆出來,濺得墻上到處都是,那場景仿佛她要自殺。他回答想,她當然開心,拉過他來,沒完沒了地親他,又追問他都想她什么。他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尷尬地沉默。她的情緒一落千丈,說起他生過的幾次病,她如何帶他去看醫(yī)生,有一回他得了肺炎,發(fā)著高燒,她抱著他冒雪去醫(yī)院,天黑路滑,她摔下河溝,差點淹死,他卻在她懷里睡著了,睡得真香。難道這些你都忘了嗎?她盯著他問,越說越傷心,而他腦子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來她說的這些事情,恨不得馬上就找個地洞鉆進去。
他慢慢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害怕她在他的記憶里消失?!澳俏揖投紱]有了,連我的兒子都不記得我了,我在這個世界還有什么留下的?”這讓她有很深的恐慌,她夜里常做噩夢,夢的內容千篇一律,都是她在尋找他,經歷千辛萬苦,她找到了他,可他卻不認識她了,與她形同路人。她嚇出一身冷汗,從噩夢中驚叫著醒來。這時候如果他來看她,她會迫不及待把他摟進懷里,摟得緊緊的,翻來覆去問他一些只有她倆知道的事情,仿佛要證實一下他確實是她兒子。然后,她把這些細碎的往事打撈起來,敲釘子似的釘進他的腦袋,最終釘成一串詞語:你媽是最愛你的人!她瘋狂地親他,咬他,留下一圈齒印,直到他疼得受不了而掙開她逃走。
他知道她留在他背影里的目光一定是痛苦而迷茫的,記憶像那圈齒印一樣靠不住,第一天紅腫而痛徹心肺,第二天變成淡漠的烏青,第三天第四天就消失不見了。她需要有一種東西可以一直陪伴他,與他今后的生活形影不離,把雕花大床傳給他大約是她所能做的最后努力?!澳阋院笏谶@張床上,會想起媽媽的,對不對?”他當時沒聽懂這句話的深意,以為母親在與父親賭氣,她最嫉恨的是將來有個女人代替她的位置而成為這張床的主人。
她一定想得很遠,他在這張雕花大床上結婚生子,“我在這張床上懷的你養(yǎng)的你,你也一樣,在這張床上有了你的孩子……那我就心滿意足了?!彼褡隽藗€美夢似的微笑著,他卻突然打了個寒噤,有一種恐懼從他內心蔓延開來。很久以后,他都不明白他為何恐懼,他只是在跑出病房時意識到自己的抗拒,“她都快死了還揪著我不放,她到底想把我怎么樣???”
他受不了了,他必須擺脫她。班級里又召開批判會,黑皮揭發(fā)他天天去醫(yī)院看望反革命分子,工宣隊李師傅要他拿出實際行動來劃清界限。他低頭站在講臺前,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張雕花大床。他的腦子于是亮了一下,是啊,他為什么不領著同學們去砸了它呢?
他有鑰匙,打開了父母的臥房,同學們蜂擁而入。母親住院,父親在外地工作,他住外婆家,這個房間棄之不用,里面彌漫著一股霉味。黑皮和幾個同學沖上前去拆這張床,但床太結實了,怎么拆也拆不下來。后來大家索性在床上蹦跳,玩起了體操。雕花大床的棕繃好極了,彈性十足,男女同學都上去蹦跶,玩得不亦樂乎。他也被黑皮拉上去跳。如果不是因為頭上的天花板,他感覺自己可以飛到天上去,與母親在這張床上睡了這么多年,他從沒想到過,雕花大床上還藏著這樣的快樂。
雕花大床到最后都沒能拆下,鉗工出身的李師傅找了把斧子,三下兩下把它給劈了,他和同學們每人拿了塊劈下來的床板,當作勝利成果回到學校。他拿回的那塊雕著一個男人和半個女人,他記得母親跟他講過他們的故事,是《牡丹亭》里的柳夢梅與杜麗娘。母親會唱《游園驚夢》的一小段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母親唱得凄切婉轉,給他留下不祥之感。
母親是如何得知雕花大床被毀的?他不清楚。母親是否知道他在其中的作用?他更不清楚。他心里不是沒有一點擔憂,要是母親知道了她視同性命的傳家寶毀于他之手,會是什么結果?也許她對他由愛生恨,繼而徹底絕望。這樣也好,他就可以解脫了。
經過兩天平靜又心驚肉跳的等待,要來的終于來了。不過臨了還是超出他的預料——竟然是他外婆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外婆眼淚汪汪的,一把將他從教室里拖出來,撒開小腳就跑。外婆跑得像飛一樣快,他都跟不上?!巴馄牛覀円ツ膬喊??”外婆這才哭出來,“去看你媽啊,晚了就看不到了!”
他一下子明白了“晚了就看不到了”的意思,是他母親快死了,他的心怦怦狂跳起來,卻不知道是悲痛還是害怕。按理說他應該高興,他不是盼她死嗎?他終于得逞了!
他與外婆等在搶救室外面,從外婆的哭訴里,他聽到事情的真相,果然與他有關。雕花大床的毀滅,對母親的刺激真是致命的,她不知哪來的力氣,從病床上爬起來,偷偷跑出醫(yī)院。她要去找回她的雕花大床,但她的床已給劈碎砸爛了,結果她一路找到廢品收購站,爬上收購站倉庫小山一樣的廢品堆,她找到了雕花大床的一條腿。她抱著那條腿號啕大哭,哭到昏厥,從廢品堆重重摔下來。要不是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了她,把她送回醫(yī)院,她早沒命了。
那一刻他想逃走,外婆卻揪著他不放,哭著問他說:“她這是干嗎呀?她不是去送命嗎?”外婆想要他回答嗎?可他怎么回答得了?要是外婆知道他就是罪魁禍首,會不會給他一個耳光?
正在胡思亂想,母親從搶救室里推出來了,沒有一點氣息,蒼白如紙,看上去跟死了差不多。外婆推了他一把,催他說:“叫啊,叫一聲媽?!彼麤]叫出來,喉嚨哽住了,非常難受。
然后,突如其來的,他流淚了。準確地說,他是嚇哭的。但這一哭卻救了他,外婆發(fā)現(xiàn)了他的孝心,感動得抱住他也哭個不停。
她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他留下陪夜,有好幾次,他從瞌睡中醒來,懷疑她真的已經死了。這時候他心里涌起強烈的歉疚,如巨浪一樣吞沒他,“是你害死了她!”他聽見有個聲音在他里面說話,那聲音非常尖細,像刀刺他一樣。
他不敢湊近看她,害怕她醒過來,她醒了他如何面對?但害怕的同時又盼望她醒過來,她醒了他兇手的罪名就洗脫了……他糾結不休,反反復復,整個人像犯熱病一樣發(fā)抖。
果然,他真的病倒了,感冒發(fā)燒,不能在醫(yī)院陪夜,于是他回家躺了兩天。他是暗暗感激這場病的,給了他一個臺階,使他可以暫時躲開。等兩天后他再次走進病房,危機已過去了。
她安靜地躺在床上,依然蒼白如紙,但生命是真實存在的,在她的細如游絲的呼吸,她的半開半閉的眼睛,當他挨近她,她散開的目光慢慢聚攏來,在他臉上聚成一個焦點,她的嘴角跟著牽動了一下,發(fā)出比哭還難看的笑。
她認出他來了,看上去她似乎并沒表達出對他的憎厭或憤怒,相反,她顯得很高興。他努力叫了聲:“媽——”她點點頭,已經用完了力氣,虛弱地閉上眼睛。這個可憐的女人,她原諒了他的一切,而他居然盼她死,“要是她死了就好了?!碑敃r他的確動過這種壞念頭的。
他應該跟她說聲對不起,向她認錯,請求她原諒。于是他又結結巴巴叫了聲:“媽——”她吃力地睜開眼,很奇怪,這一回她不知哪來的精神,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聽他說話。他卻說不出來,舌頭打結,面皮發(fā)燙,重新陷入愧疚而難以自拔。
他懊悔萬分,要是前兩天她昏迷時,他守在病床邊,開口向她說出自己的道歉就好了,那時候他已話到嘴邊,只要說出來,他心里就會好受些的。但現(xiàn)在不行,他膽怯了,他在她的目光下無地自容,他的自尊好像被剝光一樣一文不值。
他竟然想到了自尊,他是她兒子,他在她面前有這個必要嗎?可事實就是如此,哪怕最簡單的三個字,他也說不出口。
他決定天天來陪她。寧愿逃學,寧愿被黑皮挖苦嘲弄,寧愿挨李師傅的臭罵,他都要待在她身邊。他替她遞茶端水,扶她上廁所,幫她削水果,他覺得他做得越多,心里的愧疚就越少,他是愛她的,他可不希望她死。
他贏得了孝順的美名,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護士和病人都夸他,她也開心得很,胃口大開,精神一下子好了許多。她看他的目光總是笑盈盈的,充滿幸福感,這讓他覺得,這是他們母子倆最甜美的時光,居然是在醫(yī)院里得到的。
當然,他也不是沒有一點不適感,有一次她換衣服,叫他幫她拉一下袖子,他看見了她從衣襟里滑出的大半個乳房,他突然尷尬萬分,并且兀自羞紅了臉,因為他想到了黑皮父親,那個流氓男人堂而皇之地把他的臟手伸到她懷里。他趕緊把她的衣襟拉回去。但她對此似乎不以為然,或者說,她毫無察覺,她在醫(yī)生護士病人面前,包括在黑皮父親這樣的勤雜工面前,她對待她的身體都是坦然的。每天查房,像她這樣的胸腹部病患,多少有點小私密,她通常不等醫(yī)生吩咐,已熟練地把衣褲解開了,好像那是別人的一具肉體,她不需要為之掩飾。
他記得她剛住院那會兒不是這樣的,有陌生人在跟前,她連臀部注射都很排斥,臉漲得通紅,護士總要拍拍她的屁股,說:“你這么緊張干什么?我針都扎不進去,放松一點?!彼€是緊張,肌肉繃得像石頭似的,結果護士的針扎斷了,這是這家醫(yī)院破天荒的事情,院方當作醫(yī)療事故來處理,但并沒起到嚴肅效果,反而在病人中傳為笑話。她的屁股也得了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美名,叫作“石頭屁股”。
她肯定感覺到了他的尷尬或不快,但她卻怎么也不會想到那是因為她過于麻木,或者說是過于習慣地裸露身體。她以為是別的什么原因,比如,他害怕她死,他一想到她死就忍不住難過。
她開始巴結他了,他待她的所有行為她都報以討好的笑。哪怕倒一杯水,拿一張草紙,穿一下襪子,她都像得了額外的好處似的,忙不迭地表示她有多開心,多享受。她當然沒說謝謝,她神情里的意思卻就是這個,小心翼翼的,滿臉堆笑的,刻意保持幾秒鐘,讓他也可以開心起來。
而當他偶爾一回頭,會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笑立刻僵住了,是鮮花盛開后剎那凋零的肅殺,荒涼而愁苦——是的,她其實早知道事情的真相,她的心里也并沒原諒他,她只是不想戳穿他而已。
他極度震驚,原來不光是他想表現(xiàn)得好一點,她也是的。他們都在彼此遮掩。這個發(fā)現(xiàn)使得他無法再待下去,他不知自己是怎樣離開的。他足有一個禮拜沒去醫(yī)院,因為剛好有個機會,他跟著同學下鄉(xiāng)學農去了。一到外面的世界,他就像鳥兒飛出籠子,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雖然農活很苦,他卻干得挺歡的,身上所有的力氣都掏空了,累得像一根木頭倒下便睡,夜里也不會做噩夢。一個禮拜結束,他都很少想起她。原來,沒有她的日子是這樣的。
他像找到了一個諱莫如深的秘密,不敢輕易觸碰,藏著掖著,膽戰(zhàn)心驚地回到家。外婆正哭得一塌糊涂,見了他,跟他說,這一次,他母親真的走了。
他愣了一下,問外婆,為什么不早點叫他回來?
外婆說,你媽不讓,她說她知道你想出去,難得自由幾天……
原來母親什么都知道,她是故意放任他離開的,蒙在鼓里的卻是他。外婆還在哭訴,“真可憐啊,她熬了這么久,走的時候還是沒見著你,你可是她的老疙瘩……”
在他家鄉(xiāng),老疙瘩是指過了足月好久才生下的孩子,差不多一條街的人都知道,他的出生是個傳奇。他足足在母親肚子里多待了兩個月才生下來,別的孩子是十月懷胎,他卻是十二個月,這實在不可思議。母親一提起這事,總是羞紅了臉,因為醫(yī)生說她算錯了孕期,一個女人,連自己懷孕的日期都搞不清,你當什么母親!這是當年醫(yī)生的斥責,弄得她再也沒臉待在待產的病房,私自跑了出來。那會兒正是三年困難時期,街上沒一個行人,樹皮都啃光了,她跑到野外,看見一個得了浮腫病的女人抱著皮包骨頭的死嬰坐在一只墳坑前,旁邊立著條野狗。這條野狗有一雙血紅的眼睛,像吃過死人一樣,吐著長長的舌頭瞪著那個死嬰。她嚇得又跑回醫(yī)院里來。
這場驚嚇徹底改變了她的生理機能,她肚子里的嬰兒也仿佛被嚇著,突然停止了生長,待在里面不動了?!扒f別出來孩子,還是媽媽肚子里最安全。”她發(fā)著燒,每天捧著大肚子,跪在地上向天祈禱。別人以為她神經錯亂,胡言亂語,結果卻是真的,他在她肚子里多待了兩個月?!斑@樣多好啊,媽媽有吃的你也有吃的,媽媽開心你也開心,媽媽難過你也難過,你最聽媽媽的話,跟媽媽最親?!彼闹亲涌渌荒樀奶兆?。
據(jù)說他生出來的情形有點可怕,他滿臉皺紋,完全像個老頭兒。她看著看著淚流滿面,“你真是個老疙瘩!媽媽的老疙瘩!”她把他抱在懷里,像貓一樣舔干凈落在他臉上的淚水,“對不起,媽讓你住在世上最好的地方,你怎么都住老了呢?”
現(xiàn)在,她連同她那個曾經的世上最好的地方都消失了,永遠消失了。他跟著外婆匆匆趕往殯儀館,外婆拉長的哭聲像唱歌似的,在風中有不絕如縷的回音,仿佛天地都在共鳴。這時候他也應該哭出來才對,但他哭不出來。好像他身體里面同樣存在著的一個曾經最好的地方,已經壅塞,干涸一片,再也滴不出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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