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汀
我們是這么一類人。不曾隱藏,也絕不招搖。愛這個世界的好與不好。閑來執(zhí)筆消遣,也許算不上作品,也基本不會太有成就。偶爾有人提起我,也都是一句閑話的功夫。外公,父親,我,都是這類人。我們是詩人。
外公仙逝那天,我在美國加州薩卡拉門托市的一家咖啡店。入秋才幾天,倒也飄起了落葉。點了杯Cortado,一個人發(fā)呆了好久。在海外生活了十年,加起來才回國不到一年。最后那幾年,外公的老年癡呆越來越嚴重。先是忘了我的名字,然后盯著我蓄長的胡子。他總會戴著那頂印有中國詩歌協會字樣的鴨舌帽,然后不斷地翻出他的獎狀,暗示我他是個詩人。我也是個詩人,您忘了嗎?我的詩還是您教我入門的。關于踩腳踏車,關于五箱肥皂,關于平平仄仄,有些故事寫在書里,都是些不會大賣的書,于是折舊,于是埋沒,倒也成了詩人之間的調侃。我的詩你讀了嗎?沒啊,那我的呢?也沒。
并不太愿意,說自己是詩人,畢竟屬性稀有,而且歷史感厚重。倒是毫不掩飾逢人就提我外公的名號丁古萍,蘇州灘上有名的詩人。那你自己呢?別人問道。我還好,有空也寫寫東西。我這個年紀,寫詩的少,玩古董的可不少。想著我就是那個老古董了吧。
當初都以為我會留在國內,讀個中文系,再出幾本書,拿各種頭銜。路是自己走的,有人鋪好的沒什么意思。去了加州,讀生物,搞基因,最后做了自己最想做的咖啡公司的CEO。對我的選擇和前途,只有兩個人沒插過一句嘴,外公和父親。一個是老年癡呆只會沖我笑,一個是步入中年,想必有些矯情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母親在電話里說,第一次送我去機場出國留學,我揮手告別,并不知父親背過身偷偷抹眼淚。這種事,只有女人才會說漏嘴吧。我笑道。然后鼻子一酸掛了電話?!澳阏f你喜歡那一片湛藍/在掠過屬于這個港灣的最后一個燈塔/你沒有回頭,盡管風更亮,港灣更美”《在這個季節(jié),靜候》。出國的孩子很幸福,那都是仗著父母的義無反顧。每次回來,都會覺得父親老了一點。再沒見他打乒乓球,他講的笑話越來越不好笑,每次都拉著我看他的詩和字畫,說自己要再努力些,這樣退休后,你不在,也有個興趣愛好。父親是個才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寫詩也很有天賦,某種程度上比我要有激情。不過他總說我們這三代,我的文筆最好。包庇是為人父母一生的通病吧。在我看來,詩這種東西,是個人都會寫,不管好不好,有人看過的那就是詩,沒人看的,那就只是個東西。父親,你的詩,我一定看,因為我也時常想靠岸。
說起才子,蘇州自古就盛產,文筆好的滿巷子都是,可偏偏走出巷子的沒幾個。外公戴著鴨舌帽走去過北京,父親帶著字畫走出了城,而我兩手空空出了國。蘇州灘上三代都寫詩的也就我們這一家子了,挺自豪的。富不過三代,這文學上的財富,到我這兒,興許還沒揮霍掉。記得很小,我就愛上了文學。那時 “風是輕輕揚,吹動記憶的幔紗/那里的半塊橡皮擦,卷邊的田字本/你幸福的笑著/當我對你說/我會做個大作家,像你一樣”《外公》。這一晃就是二十年了。天不再是格子藍,我奔三了,父親還有幾年就退休了,外公走了,“曾經的老巷子,安靜的只剩下了風?!薄洞旱臒o序邏輯》。有時只是一種執(zhí)念,與世襲無關,想把詩歌延續(xù)下去。不被其他文學融合,也不與潮流接軌,就這么一首首地寫,寫得靜默,寫得瀟灑。
去年7月回國那會兒,外公病重,父親和幾個舅舅在醫(yī)院輪流值班。握著他只剩下骨頭的手,萎縮的喉嚨試圖說話,卻只能啊啊叫。突然想起來,小時候的我總是笑話外公的詩過時,每句開頭都先要啊一聲來感嘆?!拔艺嫦敕怕晳Q哭/讓我走出蝸屋早點受孕于風雨。”《太熱,這個中午》那費盡力氣摩擦聲帶發(fā)出的“啊”,是何種心情,“缺氧的枝頭”上這一聲聲吶喊,我并沒有資格再加以評論。都說人走就像一陣風,不過外公是溫暖的一縷?!懊鎸︼L,與刺骨分開/與骨髓接近。吹開一扇/小門,讓彈詞開篇/吟唱”《面對風》。想著那一聲聲啊,也許并不是外公說的話,或許只是他想唱歌了,詩人自在的那種。起了霧,他撐起傘,走入江南,青石板的老街上平平仄仄仄平平,搖頭晃腦,沉醉其中,不肯醒來了。
外公走后,我總會幻想,如果有機會,走在平行的時空,外公,父親,和我,都是三十歲左右,見上一面。我和父親應該會被人當做雙胞胎,而外公年輕的時候的確是最帥的。父親和我賽跑,而外公向我招手,喊出我的名字。我們一起郊游,寫寫詩,看看風景。從日出到日落,最后忘了時間,也或許根本就沒有時間。泡茶抑或咖啡,就這樣,一起生銹老去。這也許并不是夢,我才發(fā)現,這本書不就是我們三代人的時空交集點嘛。沒有年代,也無所謂輩分,轉個身,你就在我的下一頁出現。真的就無所謂大賣,也不會在乎被人評頭論足了,這本書是我們共同活著的象征,其初衷只是同一類人對詩歌最純粹的熱愛。
我們就是這類人,我們一家三代都是。別問為什么,也沒有多么了不起??v使天空不再是格子藍,我們依舊熱愛生活,熱愛這個世界的好與不好。只要有支筆,我們就會一直寫下去。外公,父親,我。我們是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