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2017年7月1日在北大國家發(fā)展研究院2017屆畢業(yè)典禮上,著名作家、北大校友劉震云的嘉賓致辭。
感謝各位教授和姚洋院長,讓我有機會能夠回到母校,回到百年講堂。我記得我上學的時候它好像是大食堂。當時大食堂的菜有四個階級,第一個階級是炒土豆絲、炒洋白菜、炒蘿卜絲,這是五分錢的。第二階級是雞蛋西紅柿、鍋塌豆腐,這是一毛錢的。一毛五的才是有肉的,魚香肉絲、宮保雞??;兩毛錢的有回鍋肉、紅燒肉,還有四喜丸子。我是一個農村孩子,一毛五以上的菜,我在北大四年從來沒有接觸過。我最愛吃的菜是鍋塌豆腐,不是肉菜,但是豆腐被炸過,油水比較大。
在大食堂最大的驚喜不是你排隊買到了鍋塌豆腐,而是排到你的時候剛好買到了最后一份。因為到最后了,盆里邊湯湯水水,大廚一下子都倒入我的盤子里。最悲催的是你前一個同學有鍋塌豆腐,到你沒有了。他買到鍋塌豆腐之后就會看你一眼,這已經到了社會學和心理學的角度——慶幸之余有些幸災樂禍。
最大的奇跡在我身上發(fā)生過。等排到我前面的同學時,鍋塌豆腐只剩一份,但這個同學思索了一下,“就剩了最后一份的鍋塌豆腐,它一定特別的涼,我不要了”,于是這個鍋塌豆腐又到了我的飯盆里。
你跟母校的關系不是你在母校的時候,而是你離開母校,再想起鍋塌豆腐的時候,當你十年之后再路過北大的時候,再來到百年講堂的時候。
我這幾年最深的體會是不管到哪一個國家,同學是通往世界的一張?zhí)貏e有效的通行證。同學能夠把從陌生到熟悉的時間極大的縮短,因為你馬上可以談論一下北大相同的老師和北大的鍋塌豆腐。
2015年,我去參加法國里昂的作家圓桌會議。在那里,我碰到一位同學。他的家在里昂的郊區(qū),我去他家吃餃子,他帶我到他們家地下的酒窖,鎮(zhèn)窖之寶是三瓶1985年的拉菲紅酒,他說:師兄,1985年到2015年是30年,人生有幾個30年?今天我們把三瓶拉菲喝了!我說,且慢!今天如果喝了,你明天后悔怎么辦?他說,有好酒不讓同學喝,讓誰喝呢?如果不讓同學喝,要好酒有什么用呢?他上升到了哲學層次。
我也熱血沸騰了,說:喝!就著餃子!我還沒怎么樣,他已經喝多了。喝多了之后就開始給我講現代金融學理論,講外匯市場,講股票市場,講現代金融學理論在企業(yè)的運用,我一句沒聽懂,但是拉菲真不錯!我的意思是一一同學,當你在學校是同學的時候,你并不知道什么是同學,一離開學校再重逢的時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同學。什么叫同學?當他說一晚上話,你一句都聽不懂卻還能跟他聊一晚上,這才是同學!
北大是新文化運動的中心,是五四運動的策源地,德先生和賽先生的開創(chuàng)地。這里產生了嚴復、蔡元培、李大釗、陳獨秀、胡適等人,蔡先生提出的辦學方針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這些人雖然所處的時代不同,高矮胖瘦不同,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是民族的先驅者。
什么叫先驅者呢?當幾萬萬同胞還生活在當下的時候,他們在思考這個民族的未來,為了自己的理想,甚至貢獻了自己寶貴的生命。黑暗中沒有火炬,我只有燃燒自己,我以我血薦軒轅,哪怕他們知道幾萬萬同胞會蘸著他們的血來吃饅頭,這是我們北大的慈悲。
這就牽扯到知識分子存在的必要性。為什么人類需要知識分子?一個民族的知識分子除了要考慮這個民族的過去、當下,最重要的是考慮未來。每一個知識分子的眼睛也像探照燈一樣,更多的知識分子像更多的探照燈一樣,照亮這個民族的未來。如果這些探照燈全部都熄滅了,這個民族的前方是黑暗的,引用孫中山先生的話——“這個民族會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我們的校徽是魯迅先生設計的,魯迅先生在北大講過話。魯迅先生的作品讀來讀去,我讀出了三個人。一個是我們的父親阿Q。阿Q最大的特點是什么?最大的特點就是沒老婆,出門就挨打。出門挨打不叫受欺負,但是你的智商被欺負了而不自知,你又是我們的父親,我們就跟著這個父親受欺負。
他還塑造了一個特別好的母親的形象,就是祥林嫂。祥林嫂最大的特點是什么?沒丈夫。一個孩子還被老虎吃了,她一輩子的工作要把她的悲劇講成喜劇。
另外魯迅先生還塑造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形象就是孔乙己??滓壹鹤畲蟮奶攸c是什么?是腿被打斷了。如果知識分子的腿被打斷了,他看到的遠處,比平常人還要近。兼容并包,思想自由,應該是我們北大人捍衛(wèi)這個民族的生命。所以大家應該知道,我們的母校是誰,我們的老師是誰。
畢業(yè)以后是從一所大學到另外一所大學,從一本書到另外一本書,我們最需要知道的就是這個民族最缺什么。這個民族不缺人,不缺錢,全世界都知道中國人最有錢,我覺得這個說法是最欺負人的。如果14個人有10塊錢,另外兩個人有9塊錢,到底誰有錢?我們的馬路頭一年修,第二年就挖開看一看;我們的大橋,很多壽命不會超過30年;一下雨,我們的城市就淹了。缺什么?我們這個民族特別缺遠見,遠見對我們這個民族如大旱之望云霓,如霧霾之望大風。
大家開始在另外一個大學起步的時候,有兩句話你千萬不要相信。一個是“世界上是不可以投機的”,千萬別信,世界是可以投機的;另外一句話,“世界上是沒有近路可走的”,這句話不成立,世界上是有近路可走的。投機分子走近路,因此成功的人起碼占80%,但主要的區(qū)別是:他們得到的利益只是對于他們自己。這個民族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最缺的就是笨人。
我在北大有很多偉大的導師,我在另外一個學校也有兩個特別好的導師。
一個是我的外祖母。我外祖母是一個普通的中國農村婦女,她不識字,個子只有一米五六。但她在方圓幾十里都是個明星——我們黃河邊三里路長的麥趟子,她割麥子是速度最快的,當她把麥子從這頭割到那頭的時候,一米七八的大漢也比不過她。
當她晚年的時候,我問她你為什么割的比別人快?她說我割的不比任何人快,只是三里路長的麥趟子,只要扎下腰,我從來不直腰,因為你想直一次腰的時候,你就會想直第十次、第二百次,我無非是在別人直腰的時候割的比別人更快一點。
我有個舅舅劉麻子,是一個木匠,他做的箱子在周圍40里賣得最好,所以漸漸我們周邊就沒有木匠了,只剩他一個。所有的木匠說劉麻子這個人毒,所有的顧客都說他做的箱子柜子特別好。
他晚年的時候我跟他有一次爐邊談話。我說:你的同行說你毒,你的顧客說你好,你到底是什么人?他說別人說我毒、說我好,并不能使我成為一個好木匠,唯一使我能成為好木匠的是:別人打一個箱子花三天時間,我花六天時間,我比他做得更好;接著他又說,這樣還不是一個好的木匠,他說我是打心眼里喜歡做木匠;他又說只是喜歡做木匠活,也當不好木匠,有時候我當木匠會有恍惚的時候,當我看到一棵樹,如果它是一個松木,是一個柏木,是楠木,這要是給哪家姑娘出嫁打個箱子該多好;如果它是一棵楊樹,只能打個小板凳。我覺得他已經到達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境界,他雖然不是北大哲學系的,但是他到達了哲學系畢業(yè)的水平。
我開車經過我們的馬路,兩邊基本上都是楊樹。為什么?因為楊樹長得快。但是你要到其他的國家,像歐洲、北美這樣的發(fā)達國家,路兩旁全是松樹、椴樹、楠樹、橡樹、白蠟,樹的質量的對比能夠代表一個民族的心態(tài)。
所以最后我送在座的師妹和師弟兩句話。一句是種樹要種松樹,做人要做劉麻子;另一句是舉起你們手里的探照燈,照亮我外祖母沒功夫直腰的麥田。
摘自北大國發(fā)院BiMBA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