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縱火案中法律問題的梳理與評價

關鍵詞 保姆縱火案 管轄異議 律師 職業(yè)倫理

作者簡介：楊棟，西南民族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刑法、訴訟法。

中圖分類號：D920.5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20.02.145

2017年12月21日，備受輿論關注的6.22杭州保姆縱火案于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在開庭不到半小時的時間里，被告人莫煥晶的辯護律師黨琳山連續(xù)提出四次管轄權異議，并在異議被駁回之后“憤然”離開法庭，法庭決定休庭并告知被告人將為其另行指定辯護人，然而被告人卻表示只同意黨琳山律師為其辯護。這一事件引起了廣泛的社會關注，法律界人士撰文為辯護律師“再辯護”者有之，譴責者亦有之。在社會輿論與倫理道德的批判之外，近年來，對本案管轄異議等法律問題進行準確分析的文字不多，因此，筆者試圖結合各種現(xiàn)存的觀點，在對本案所涉爭議法律問題進行梳理的基礎上，對本案辯護人黨律師擅自退庭給予一定的學理分析與評價。

一、管轄異議的三個爭論

本案中，辯護人黨琳山當庭提出管轄異議，認為由于偵查機關沒有全面搜集證據(jù)且法院對辯護人提出證人出庭作證的申請全部駁回，由浙江省內(nèi)法院審判已不再公正，應當指定異地管轄，并且同時主張，在最高院未對其《管轄申請書》作出答復前，法院開庭是違法的。對此，存在三個有爭議的問題。

（一）法律是否賦予辯方管轄異議權

江蘇省律協(xié)專委副主任仲若辛就本案接受采訪時曾提出：“《刑事訴訟法》中沒有管轄權異議的制度，辯護人就此提出異議，缺乏法律依據(jù)。”筆者認為，這一觀點有失偏頗。雖然我國《刑事訴訟法》上沒有對于管轄異議的明文規(guī)定，但司法解釋及其他規(guī)范性文件已賦予了被告人及辯護人提起管轄異議的權利。例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一百八十四條規(guī)定：“召開庭前會議，審判人員可以就下列問題向控辯雙方了解情況，聽取意見：（一）是否對案件管轄有異議……”。

因此，我國刑訴法并未否認辯方提出管轄異議的權利。然而應當明確的是，現(xiàn)行的管轄異議制度存在不少缺陷，規(guī)范亦不明確，如決定主體是否應當是受案法院、是否應當賦予辯方上訴的權利等，這些問題都值得繼續(xù)探討。

（二）要求開庭須等待最高法院予以回復的主張是否合法

曾祥斌律師就這一問題提出了一種觀點，認為：杭州中院對本案具有普遍管轄，浙江省高院及最高院對本案具有特別管轄，特別管轄優(yōu)于普遍管轄，因而辯方有權要求最法院先排除特別管轄權，杭州中院才有權審理。

筆者對這一觀點并不贊同，理由在于：

首先，這一觀點違反了審級制度的構造。我國在級別管轄問題上，對基層法院、中級法院的管轄范圍予以了明確的規(guī)范，而對高級法院以及最高法院采取了“重大影響”的模糊表述，其立法目的是確立以基層及中級法院管轄一審刑事案件為原則、以高級及最高法院管轄為例外的審級制度構造，二者是原則與例外的關系，而非特別優(yōu)于一般的關系。

其次，最高法院與本案辯護方不存在訴訟系屬。本案已由杭州中院立案，使得本案訴訟已形成訴訟系屬，對控辯雙方的訴權及法院的審判權的發(fā)動已進行了限制。因此，辯護方行使程序上的請求權，應當向同一訴訟系屬中的法院，即杭州中院請求裁判，而不能夠越過中院、高院，直接向最高法院請求就管轄問題進行裁判。

再次，“重大影響”不能進行任意解釋，應由最高法院判斷。上述觀點認為本案當然屬于“在全國范圍內(nèi)具有重大影響”的案件，因而最高法院當然具有管轄權，然而，不能單純以案件的關注范圍決定是否在全國范圍內(nèi)有重大影響，否則在信息發(fā)達的網(wǎng)絡時代，新聞報道和自媒體都可以決定最高法院是否具有管轄權。

最后，這一觀點沒有法規(guī)依據(jù)?，F(xiàn)行刑訴法規(guī)范并未賦予辯護人直接向最高法院申請管轄異議的權利，最高法院也沒有回復的義務，更沒有規(guī)定回復前開庭即為非法，這一主張沒有法律依據(jù)。同時，現(xiàn)行關于管轄異議的規(guī)則雖然粗糙，但規(guī)定了管轄異議的提起主體為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審查主體為受案法院，并由其決定是否報請上級法院指定管轄。因此，辯護人無權直接要求最高法院對管轄異議進行決定，而只能夠向受案法院申請。

（三）法院駁回管轄異議是否不當

王亞中律師發(fā)表博文表達了頗具代表性的一種觀點，認為：本案的證據(jù)調(diào)查難謂全面，火災事故認定報告闕如，證人出庭申請被法庭駁回，導致本案審判已難保公正，因而有必要變更管轄，法院駁回管轄異議不當。

筆者對這一觀點并不贊同，并認為本案法官駁回申請于法有據(jù)，理由在于：

首先，杭州是本案的犯罪發(fā)生地，也是被告人、被害人工作生活的地點，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依刑事訴訟法具有管轄權，在杭州審理既有利于調(diào)查核實證據(jù)，保證辦案質(zhì)量，也有利于訴訟參與人參加訴訟，節(jié)省社會資源，更能實現(xiàn)判決的良好社會效果，符合準確及時、便利訴訟的管轄原則。

其次，在杭州具有管轄權的前提下，應當考慮本案是否符合《刑事訴訟法》第二十三條的規(guī)定：“上級人民法院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審判下級人民法院管轄的第一審刑事案件”，即衡量的標準為是否具有變更管轄的必要性。 本案中并沒有證據(jù)顯示法院系統(tǒng)對本案有諸如“本院院長具有應當回避的事由”等涉及法院利益，足以影響公正審判的情形;同時，雖然應當承認，杭州中院駁回證人出庭的申請令人遺憾，然而僅駁回證人出庭申請不等同于有必要變更管轄。此外，根據(jù)我國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法官對證人是否出庭享有裁量權，法官拒絕證人出庭作證，即使不利于真實的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行制度下仍然是合法運用裁量權的結果，不等同于司法不公正。

最后，指定異地管轄將造成不必要的拖延。如果任一辯護人對案件的證據(jù)收集、法律的適用存有異議，其主張沒有得到法院認可，便以司法不公正為由更換管轄法院，將導致管轄法院經(jīng)常處于不確定的狀態(tài)。

二、退庭行為的職業(yè)倫理問題

對于辯護律師當庭退庭的行為，廣東省司法廳已對本案辯護人黨律師的行為進行了行政處罰。對此，法律界的一些人士認為不公平。如徐昕教授發(fā)表短文，認為“如果不能對法官行為的合法性也進行對等調(diào)查，就是對辯護律師的歧視，對律師所代表的私權的壓制”。

筆者看來，首先，為委托人爭取合法權益是辯護人的偉大價值，是其職責所系，合法行使辯護權具有維護正義的意義。然而，律師的辯護必須在法律制度框架下謀取當事人的利益最大化，而不是一種任性的嘲弄，只有尊重法律、尊重法庭的權威，才是真正的刑辯之道，擅自退庭的行為背后，實質(zhì)是對法庭權威的不尊重，以及對被告人權益的不理性對待，因而應當在律師職業(yè)倫理上予以譴責。

其次，本案辯護人擅自退庭行為的定性，根據(jù)我國相關法規(guī)，擅自退庭屬于妨礙、干擾訴訟活動正常進行的行為，可能被處以停止執(zhí)業(yè)甚至吊銷執(zhí)業(yè)證書的處罰。本案中，之所以對辯護人妨礙、干擾訴訟活動正常進行的行為進行處罰，其規(guī)范保護目的是維護法庭秩序，彰顯法庭權威。法庭在任何時候都應當受到尊重，且首先要獲得法律人的尊重。而反觀我國司法實踐，經(jīng)常出現(xiàn)律師對法庭作出的決定視若罔聞、不屑一顧的情形，使得法庭權威在數(shù)個個案中被任意蔑視。以違法的手段進行“辯護”的辯護律師，其行為早已超越了合理行使辯護權的范圍，對其行為大加贊賞，實際上是對我國“流水作業(yè)式”訴訟模式 下辯護權長期得不到尊重的群體性宣泄。筆者也認同，我國刑事訴訟模式亟待繼續(xù)大力推動改革予以徹底糾正，然而，當下的司法制度問題的解決，不應由辯護律師通過蔑視法庭的方式，對黨律師高唱贊歌的同時，也是更加加劇了法律職業(yè)共同體之間的分裂，引發(fā)更多的對立。

不僅如此，在我們?yōu)椴晃诽幜P“仗義執(zhí)言”的行為表達贊許時，或許也難以忽視本案的被告人莫煥晶。似乎難以簡單地認為，辯護人退庭的行為對其真正有益。如前所述，杭州中院對本案管轄異議的處理于法有據(jù)，盡管辯護人對證據(jù)收集等持異議，但可以通過各種程序途徑爭取實現(xiàn)，然而，辯護人通過極端對抗的方式退庭，直接導致被告人的辯護權得不到繼續(xù)行使，并可能對法官造成不利的心證。因此，黨琳山律師的“辯護策略”雖然名義上為維護被告人合法權益，但是充其量只是“一時沖動”，從根本上對被告人的合法權益維護毫無益處，同時主動放棄履行辯護職能的行為，在任何情況下不應視為一種正當行為，因而違反了律師職業(yè)倫理。

三、拒絕辯護的是非與司法進步之展望

綜上所述，辯護人黨琳山律師本人發(fā)表聲明，稱自己的辯護權來自當事人的委托，杭州中院在通告中稱其拒絕辯護與事實不符，是違法的。筆者對此難以贊同。作為法律職業(yè)共同體的辯護律師，其行為的認定應當依據(jù)法律而不是自己的一廂情愿。黨琳山律師擅自退庭、不按時參加后續(xù)訴訟活動，等同于拒絕辯護，這樣的認定是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司法部《律師和律師事務所違法行為處罰辦法》第十一條明確規(guī)定，“律師接受委托后，除有下列情形之外，拒絕辯護或者代理，不按時出庭參加訴訟或者仲裁的，屬于《律師法》第四十八條第二項規(guī)定的違法行為……”這樣規(guī)定的理由很明顯，即由于律師拒絕履行其作為辯護律師應盡的出庭辯護的義務，其行為性質(zhì)等同于拒絕辯護。無論辯護人是否聲稱其是“為了被告人的利益”，一旦其拒不按時出庭參加訴訟，都將實質(zhì)上地阻礙了被告人行使辯護權。因此，法院有義務為實質(zhì)上“無辯護人”的被告人另行指定新的辯護律師。

最后，超越本案的個案意義，任何展現(xiàn)在公眾面前的司法個案，都具有推動法治進步的積極意義，本案同樣如此。似乎法律界的人們都可以認同這樣的說法，即保姆縱火案的庭審爭論，實質(zhì)是我國現(xiàn)行“流水作業(yè)”訴訟模式與不平衡的訴訟構造下的一個縮影，它反映了在辯護權得不到充分保障和尊重的體制下，作為訴訟主體的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對待庭審的敵視態(tài)度以及時刻準備與權威對抗的沖動。在改革層面，筆者完全支持對本案暴露出來的法律問題予以進一步完善，如指定管轄、管轄異議、證人出庭制度等等;同樣期待對我國刑事司法制度進行大刀闊斧地改革，實現(xiàn)“以審判為中心”，達成庭審實質(zhì)化的目的。

注釋：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一百八十四條.

金善達.偵查訊問律師在場制度研究[D].浙江工商大學碩士論文，2013.

胡偉超，曾友祥.我國刑事案件“異地管轄”模式探析[J].政法學刊，2015（6）.

陳瑞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若干爭議問題[J].中國法學，20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