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李昕,1982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中文系。曾擔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助理兼編輯室主任,香港三聯(lián)書店總編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總編輯,現(xiàn)已退休。從事編輯工作三十多年,是業(yè)內知名的出版專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本文記錄了他在三個不同時期 (人民文學出版社、香港三聯(lián)書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不同工作崗位上與書打交道的故事,這些文字選取于李昕先生的新書——《做書的日子1982—2014》,在此展現(xiàn)給各位讀者,是對一位優(yōu)秀的老編輯的“默默的敬意”。]
199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 (下文簡稱“《著作權法》”) 開始實施,從此中國的版權管理走入正軌。雖然此前的幾年,我們已經(jīng)開始建立版權意識,也嘗試同作者簽訂出版合同,但那時出版社熟悉版權事務的編輯不多。由于我的工作涉及港臺文學,常常需要洽談較為復雜的版權事務,多少有些版權合作的經(jīng)驗,所以社里一旦遇到版權糾紛,陳早春社長總是把我也找去一起商量,特別是我兼任他的社長助理 (1992年) 以后。
1992年初冬的一天,陳社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一進門,他便遞給我一本紅色封面的書,我一看,書名是 《圍城》,心中不免詫異?!秶恰?在人文社印行十幾年,使用的一直是灰底黑字的封面,我不記得換過呀。陳社長告訴我,這是四川文藝出版社的 《圍城》 匯校本,現(xiàn)在正在大量發(fā)行。
我看了一下這本書,署名錢鍾書著,胥智芬匯校。我沒有聽說過胥智芬其人。再看內容,不過是將 《圍城》1947年在 《文藝復興》 雜志上發(fā)表的版本、1948年在晨光出版社印行的初版本和20世紀80年代人文社出版的定本進行了比對,把不同版本的不同用詞用字一一標示出來,作為注釋,注在每一頁的下方。整體上看,就是一本加入了若干注釋的長篇小說 《圍城》,但注釋的內容,一概只是關于某個字詞在其他版本用作其他字詞一類的信息。其中除了作者在定本中改正過來的個別錯訛,也有經(jīng)編輯更正的新中國成立前舊版中的排版錯誤,更為大量的是由于漢字簡化而出現(xiàn)的同一漢字的不同字體 (例如舊版作“一枝筆”,新版作“一支筆”;舊版作“拿著”,新版作“拿著”等等),這些都被不厭其煩地羅列出來,全書有兩千多條注釋,大量屬于最后這種情況,看了不禁令人發(fā)笑。一看便知,所謂“匯校”不過是障眼法,四川文藝出版社真正的目的是翻印長篇小說 《圍城》。
誰都知道 《圍城》 那時候是熱門書。1990年《圍城》 電視劇上映之后,人文社的長篇小說 《圍城》 多次重印,仍供不應求。不法書商乘機盜版,國內幾年中先后出現(xiàn)了近20種盜印本,總印數(shù)據(jù)估計逾200萬冊。但凡盜版都是偷偷摸摸地印,悄無聲息地賣,讓你查不到,抓不著。但是這個 《圍城》匯校本,卻是打著“為學術研究提供新版本”的旗號,堂而皇之、大模大樣地公開銷售,出版者的大言不慚和理直氣壯著實令我震驚。
陳社長告訴我,現(xiàn)在錢鍾書先生已經(jīng)全權委托我們出版社代表他打官司。我們替錢先生委托了兩位律師,但是社里也要有一個代表負責此事。他對我說:“你是我的助理,你辦事,我放心?!?/p>
我完全明白。這個官司不能不打,而且只能打贏,不能打輸。因為如果輸了,那么人文社多年積累的大批現(xiàn)代文學名著都可以被別人輕易拿走,巧立名目,另行出版,這樣 《著作權法》 所保證的專有出版權就名存實亡了。所以這個官司并不僅僅為了這一本書,更重要的是要在 《著作權法》 實施以后為出版界立一個規(guī)矩,建立一個游戲規(guī)則。
我和副總編李文兵、總編室主任馮偉民以及兩位律師一起研究了案情,決定到上海去立案(因為胥智芬是上海人),這樣可以避開四川地方保護主義的影響。同時我們知道,這場官司,實際上不僅是針對一家出版社,而且還間接地針對國家版權局。因為四川方面曾請國家版權局辦公室做過一個“裁定”,認為“匯校本”的出版,只侵犯了錢鍾書的“匯校權”而沒有侵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專有出版權。這個“裁定”的荒謬是顯而易見的,連錢鍾書先生本人讀罷都連稱“可嘆,可嘆”。但他們畢竟是權威機構,我們要從法律上推翻他們的意見,必須尋找學術界的支持。為此我們訪問了全國人大法工委、中國作協(xié)作家權益保護中心等機構,又舉辦了法學專家座談會,請多位知名專家針對 《圍城》 匯校本發(fā)表意見,然后我們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將我們的意見和專家的意見訴諸媒體。我們相信,明眼人自有公論。
這案子審理了三年,我陪著律師兩次到上海,在開庭時和四川方面委托的律師唇槍舌劍地爭辯,我方明顯占據(jù)上風,不是因為雄辯,而是在于占理。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最后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 為依據(jù)宣判 《圍城》 匯校本侵權事實成立,錢鍾書和人文社獲得完勝,四川文藝出版社需作出大約20萬元的賠償并登報公開道歉。
另一場版權糾紛是關于梁鳳儀作品的。大約是1994年,在我們出版了多種暢銷的梁鳳儀財經(jīng)小說以后,有一天發(fā)行部的同事告訴我,他們發(fā)現(xiàn)山西一家出版社也在發(fā)行同樣的梁鳳儀作品,例如 《九重恩怨》 《醉紅塵》 《花幟》 《昨夜長風》 等等,一共9個品種。我大吃一驚。以我對梁鳳儀的了解,她不可能做這種重復授權,所以這些出版物一定是盜版。我立即請發(fā)行部的同事設法找到9本書的樣書,作為證據(jù)。
與梁鳳儀洽商此事,她自然極為重視,決定和人文社一起追討盜版。她的作品出版是我經(jīng)手,人文社自然是由我出面,梁鳳儀則是派出她的助理殷小敏和我一起同山西方面交涉。
我通過電話,找到山西那家出版社的社長,告知侵權事實,曉以利害,請他選擇是“公了”(訴諸法律) 還是“私了”(自己協(xié)商解決)。那位社長解釋說,其實這套書,是書商做的,拿了他們的書號而已,侵權他根本不知情,他沒有想到書商會這樣做。但是現(xiàn)在,書上署著出版社的名字,法律責任自然要出版社承擔,他自知理虧,連連道歉,并表示“千萬不要打官司”。
隨后,那位社長派出他的助理專程到北京來和我商談解決方案。因為侵權書都是暢銷書,且翻印量較大,所以梁鳳儀和人文社索賠的數(shù)額必然較高,而對方一再叫苦,請求我們理解和關照。開始雙方談不攏,所以那位社長助理前后來北京兩次,后來總算達成協(xié)議,出版社方面又稱手頭拮據(jù),一時付不出款。為此殷小敏還專門到山西去催款。拖了兩個月,最后此事總算圓滿解決,那家出版社總共賠償梁鳳儀和人文社60多萬元,雙方平分,各得30多萬元。
陳早春社長見此非常高興,對我說:“我得重獎你?!彼粸槲翌C發(fā)了1萬元專項獎金,說是人文社歷史上,從來沒有給任何人發(fā)過這么大數(shù)額的獎金。想來也是,那時我的月薪,可能還不到1000元。我很興奮,大家也都來起哄,說是要吃大戶。于是我拿出1000元,請同事去買水果和點心,然后我們借用了位于東四南大街的新聞出版署頂樓的大會議室,在那里擺上吃的,唱歌跳舞。記得那天人文社的青年編輯來了幾十人,大家熱熱鬧鬧地歡度了一晚。
香港三聯(lián)是一間有傳統(tǒng)的出版社,在香港,它的地位又很特殊。它和北京三聯(lián)、上海三聯(lián)雖然互無隸屬關系,但是同根同源,其歷史都可以追溯到20世紀30年代活躍于上海的生活書店、讀書出版社和新知書店這三家進步出版機構。解放戰(zhàn)爭時期,這三家出版機構為了躲避國民黨的政治迫害遷往香港,1948年10月,根據(jù)周恩來同志的指示在香港合并,成立三聯(lián)書店。1949年,書店的大部分人員回到北京,參與國家建設,少數(shù)人員留在香港,仍然堅持三聯(lián)的傳統(tǒng),從事進步文化的傳播工作。作為陸資企業(yè),它歸香港“中聯(lián)辦”(過去稱新華社香港分社) 領導,除了一如既往地通過圖書出版“暗示人生修養(yǎng),喚起服務精神,力謀社會改造”以外,還承擔著對港人宣傳國家的對港政策、介紹中國歷史文化和當代中國社會的責任,需要幫助港人了解中國,引導他們認同中國。1979年,當時香港陸資出版業(yè)的負責人藍真先生到北京向國務院港澳事務負責人廖承志同志匯報工作,廖公曾明確指示說,香港的“三中商”(指三聯(lián)書店、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 要各有分工,“三聯(lián)要旗幟鮮明,商務要正襟危坐,中華要文史傳家”?!拔氖穫骷摇币锥疅o須解釋,“正襟危坐”是要專心致志出版學術文化著作,而“旗幟鮮明”意味著要介入香港社會的政治矛盾,向港人傳達內地方面的立場。
我到達香港時,香港仍然在港英政府的管轄之下。但是回歸已然臨近,社會上仍有不少民眾對于“一國兩制、港人治港、五十年不變”等政策不甚了了,甚至抱有懷疑和誤解,市場上急需一批闡發(fā)對港政策的圖書解疑釋惑。在此之前,趙斌總經(jīng)理已經(jīng)組織出版了 《鄧小平文選》 《陳云文選》 等政治性著作,還出版了《基本法知多少》等深受歡迎的大眾讀物,我去了以后,沿著這個思路又繼續(xù)組織編輯了《“一國兩制”知多少》 《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知多少》、時任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周南的著作 《紫荊開處勝朝霞》、國務院港澳辦原副主任李后的回憶錄 《回歸的歷程》、香港問題專家袁求實編寫的 《香港回歸大事記》 和 《香港過渡時期重要資料匯編》 等。這些圖書不僅由我策劃,而且全部都是由我親自擔任責任編輯,它們在“九七”香港回歸前后出版,反響巨大,很受讀者好評。我在編輯這些圖書的時候,強烈地感受到一個編輯所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這種感覺,是我在內地做出版時所沒有的。
根據(jù)現(xiàn)實需要策劃選題,是香港三聯(lián)的一貫做法,這和鄒韜奮先生倡導的三聯(lián)傳統(tǒng)有關。在民族革命戰(zhàn)爭時期,三聯(lián)一直承擔著啟蒙民眾,引領社會思想進步的重任,而今天在香港,三聯(lián)的角色和作用未變,它需要有針對性地探討香港社會的歷史和當今現(xiàn)實的種種問題,用內地的觀點予以闡明。我在香港的8年中,曾經(jīng)有意識地組織過不少這一類的選題。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一件事,是2004年,我聽到時任立法會主席的范徐麗泰在一次講話中說,香港的愛國群眾組織非常希望系統(tǒng)地了解鄧小平有關“一國兩制”問題的看法,但是沒有這方面的書,他們就把相關文章從鄧小平的文集中找出來,打字復印傳閱。我覺得這是給我們交代了任務。我馬上打電話給中宣部出版局和北京的人民出版社,請他們協(xié)助解決版權問題,同時著手編選鄧小平著作,找出相關的17篇文章,合為一冊,書名為 《鄧小平論“一國兩制”》,立刻加班加點進行編輯、排版,并反復校對,確保沒有一個錯別字。9天以后,這本書出版了,時逢鄧小平誕辰100周年,我們在香港會展中心舉辦了新書首發(fā)式,時任特首董建華和香港“中聯(lián)辦”主任高祀仁都親自出席首發(fā)式并發(fā)表講話,造成很大聲勢,使得這本書一時非常暢銷。一個月后,針對香港的英語讀者,我們又專門出了它的英文版。這本書的出版,可以看作是香港三聯(lián)堅持“與時代同行”這一傳統(tǒng)的例子。
當然,三聯(lián)的傳統(tǒng)是關注社會改造,力倡思想啟蒙,所以,我們介紹中國的圖書,不可能都是政策解讀,也不應都是鶯歌燕舞的正面報道,而是需要對中國的歷史文化、對中國當代社會的方方面面都有觀照,有分析,有研究,保持客觀公正的立場。比如,我們特地組織了一套有關中國國民性問題研究的叢書,包括 《中國人的性格》 《細說中國人》 《中國民族性》 《國民素質憂思錄》 等等,就非常受香港讀者歡迎,因為他們在香港回歸以后,與內地人合作和交往增多,需要了解內地人各方面的特點。當然,除了優(yōu)點,也有缺點和陋習,乃至民族的劣根性。對于當代生活,我們既正面介紹內地的發(fā)展,又反映發(fā)展中存在的問題。例如,我給楊繼繩先生出版兩本著作,一本是《鄧小平時代》 (很多人都知道我參與過傅高義的《鄧小平時代》 的編輯,卻不知早在20年前我曾編輯過這本同名的書),以歷史紀實的方式集中反映改革開放20年中國所走過的道路和取得的成就,而另一本 《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 則是以理性的歸納總結,對當代中國社會矛盾進行集中揭示。這些圖書的出版,對于港人客觀全面認識中國都是大有幫助的。
通過在香港從事出版工作的鍛煉,我對于出版在傳承文化、啟迪智慧方面的本質意義有了較為清晰的認識。漸漸地,懷抱文化理想,承擔社會責任,成了一種自覺的追求,這意味著我的成長和進步。當然,這還是不夠的,在經(jīng)濟上我還面臨更加嚴峻的考驗。
就像我剛到香港三聯(lián)任職時一樣,在北京三聯(lián)也有一個逐漸熟悉的過程。盡管我留意觀察,小心翼翼,不輕易表態(tài),也還是會有碰壁或受挫的感覺。三聯(lián)的人,特別是編輯們,普遍素質較高,因此多少有些心高氣傲,不大愿意接受外來的領導,這也是正常的。一家有自己的風格和傳統(tǒng)的出版社,新領導來了,不管他是誰,不管他來自哪里,能否理解出版社的風格,融入它的傳統(tǒng),定要面臨考驗。
記得2005年10月我去參加了一次法蘭克福書展。像在香港時一樣,我興致勃勃地帶回很多書目,用數(shù)碼相機拍攝了許多照片,回來制作了PPT,借助投影儀給編輯部舉辦了一場講座,題為“法蘭克福歸來話出版”。我在講座中介紹了許多英文版的新書,以為其中有些可以考慮作為三聯(lián)的選題。這如果是在香港,定然會引起編輯們的濃厚興趣,但是在這里,卻反應冷淡。幾乎沒有人表示愿意考慮其中任何一個選題。當然,我的介紹主要目的是活躍大家的思路,而并非為了購買版權,但是其中有些明顯適合三聯(lián)出版的圖書同樣受到忽視。比如英國一家出版社的“動物系列”,是非常有文化意味的圖文書,每一本書集中探討一種動物 (比如鷹、貓、狗、老虎、螞蟻等) 和人類的關系,從幾千年前一直講到現(xiàn)代,講得妙趣橫生,我認為可以翻譯出版,但當時沒有編輯表示接受選題,我也不便貿然聯(lián)絡版權。兩年以后,才有一位編輯回想起這套書,翻譯出版了其中的8本。
我從香港回來,也帶來一些作者資源。比如我在香港出版過馮友蘭著作,與馮的女兒—— 作家宗璞比較熟悉。有一次我談到可以幫助編輯聯(lián)絡馮友蘭的版權。當時讀書編輯室的負責人舒煒感興趣,立即做了一個策劃,精選了馮先生的 《貞元六書》 《中國哲學簡史》 《三松堂自序》 等十余本著作,拉出了“馮友蘭作品精選”目錄。我們一起到北大燕南園拜訪宗璞先生,很順利地取得了授權。但此舉在編輯部也有人非議,一是覺得馮友蘭著作已經(jīng)出版過全集,何必再出精選集?二是認為馮的學術地位還沒有達到可以在錢鍾書、陳寅恪之后在三聯(lián)出版著作集的高度。這些意見我聽了也覺得挺窩囊。其實,我和舒煒當時最為看重的馮友蘭著作是 《中國現(xiàn)代哲學史》,這是馮在“文革”后嘔心瀝血寫成的 《中國哲學史新編》 (七卷本) 的第七卷,但是因為本卷題材較敏感,人民出版社出版時,只出了前六卷。這第七卷雖然90年代曾經(jīng)在廣東出版過一個單行本,但也早已絕版了。我們把它收入這套“馮友蘭作品精選”,可以說既滿足了讀者對它的需求,又了卻了宗璞先生的心愿,但這些事是很難對人解釋清楚的。
在一次會上,我談到我和臺灣作家李敖的關系,說我可以介紹李敖的全部著作給三聯(lián)選擇出版,又是舒煒表示他愿意嘗試。于是我找到了李敖在北京的代理人,拿來滿滿一紙箱李敖著作,大約有40本。然而三聯(lián)做事的節(jié)奏是比較慢的,舒煒的手里,可能事情也比較多,一時顧不上。有三四個月,我們沒有給李敖那邊回話。李敖是個性急的人,我們長時間不答復,他有些沉不住氣。說來也巧,就在舒煒拿出了他的策劃報告,準備出版大約15本的“李敖作品系列”的同時,李敖來了電話,激憤地指責三聯(lián)對于出版他的作品沒誠意,不由分說,讓我們把一箱子樣書送回給他的代理人。我想解釋幾句都沒有機會。于是三聯(lián)和李敖作品失之交臂。
我到北京三聯(lián)入職的同時,隨身帶來了一本厚厚的香港版圖書,這就是香港城市大學校長張信剛策劃的大學教材 《中國文化導讀》。該書由北京大學教授葉朗、費振剛、王天有主編,多所大學的教師參加編寫。此書出版后,在香港大受歡迎,還被香港電臺選為2002年度十大好書之一。我把這本書交給三聯(lián)編輯部研究,轉了兩個人的手之后,有編輯自告奮勇當責編,把它出版了。可是緊接著我就受到質疑,有人說,三聯(lián)不該出版這樣的書,它是幾十個大學教師一起“攢”出來的,拼拼湊湊,學術質量不行。我也不好辯解,這就是一本普及文化的知識性讀物,恐怕不該以學術水平高低來衡量它的價值。書出版后,我們召開了一個座談會,香港城市大學的張信剛、鄭培凱、馬家輝都遠道趕來參會。因為他們的人緣甚好,我們在北京邀請一些名家,包括李零、林梅村等前來捧場,大家也都高高興興地到會發(fā)言。同時我們邀請了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許嘉璐先生來講幾句話。結果又有人批評說,你不該請大領導。三聯(lián)的學術討論會,是從來不請領導的。我忽然覺得,在這本書的出版過程中,處處做事不順,非常擰巴。幸好此書作為通識教育的教材,比較受歡迎,十來年常印常銷,成了三聯(lián)的保留品種之一,因此對它的質疑也便漸漸聽不到了。
還有一本曾經(jīng)讓我糾結的書,是王世襄先生的公子王敦煌寫的 《吃主兒》。書里專講王世襄和他的家人吃什么和怎么吃的故事。說是故事,它主要是介紹他們怎么買菜,怎么做菜,以及吃法上的種種講究。稿子最初看起來有些亂,也有些雜,我讀后印象不佳,覺得它像菜譜又不是菜譜,因為它不具備菜譜的工具性;像故事又不是故事,因為它不過是平鋪直敘,并不引入人勝。于是我提了意見,要么大改,要么退稿。我當時并不知道,這樣的書在三聯(lián)一向是被人看好的。責編看了我的評語,有些不知所措,便去找其他店領導。而其他店領導也不便直接否定我的意見,便迂回了一下,把稿子轉給了兩位老編輯—— 孫曉林和吳彬。孫和吳都是三聯(lián)威信極高的名編,審稿的判斷力自然靠譜??墒撬齻円膊荒荞g我的面子,于是每人寫了一些意見,都說李總的評語有道理,這稿子的確有些雜亂,需要作者修改。但是稿子有許多可取之處,比如書稿中介紹許多家常菜的做法是王世襄一家的獨創(chuàng),作者在此傾囊相授,十分難得;又說本書能夠幫助讀者了解老北京的風情和旗人生活的許多側面,認識價值頗高等等,總之是千萬不要退稿。我看了他們的意見,感到自己真是“跌眼鏡”了。我承諾過要“從善如流”的,于是立即同意,按照孫、吳的意見,請作者修改出版。果然,作者進行了一點小修小改之后,此書出版了,立即引起讀者關注,很快就脫銷,然后連印數(shù)版,成為一本比較暢銷的書。
我承認,直到這時,我的“對表”還沒有對準。
這一時期,三聯(lián)的當務之急是按照傳統(tǒng)的思路,把書出好。三聯(lián)和一般的出版社不同,它一直是媒體和學術界關注的對象,讀者對它總有期待,社會對它的要求總是更高一些。一般的出版社只要不出壞書就不會遭人詬病,但是三聯(lián)如果在一年中沒有引入注目的好書,就會令讀者失望,網(wǎng)上就會有批評的聲音。所以,我在這一段時間壓力很大,一再對相關編輯部門負責人講,我們一定要保證每年出版一些亮點書、話題書,不一定是為了創(chuàng)利,而主要是為了讓知識界知道我們在想什么,做什么。
我從香港歸來,帶著在香港已經(jīng)習慣的眼光觀察北京三聯(lián),發(fā)現(xiàn)一個時期以來的三聯(lián)圖書,盡管不乏“一流”“新銳”之作,但是關注現(xiàn)實民生的題材不多,而鉆入學術象牙之塔的不少。所以我在大大小小的會議上,總是講三聯(lián)的出版要“力謀社會改造”,選題不能不食人間煙火。正巧,在這時有人報來兩套系列選題,一是“中國環(huán)境記者調查報告”,由編輯張志軍策劃,計劃每年一冊,內容是一些知名媒體的知名記者就年度環(huán)境重大事件進行深度調查和跟蹤,反映中國整體環(huán)境狀況,探討現(xiàn)實問題以及相關的政策、出路、對策等等。二是“年度話題系列”,由當時的生活編輯室負責人鄭勇策劃,也是每年一冊,內容則是一批文學博士組成的1217俱樂部針對當年社會上發(fā)生的文化事件、文化現(xiàn)象加以梳理、綜述、分析和點評。在有不同意見的情況下,我對這兩套書都極表支持,使之成功立項。因為我覺得,今天的現(xiàn)實就是明天的歷史,作者們對今天現(xiàn)實的記錄和研究,反映出當代人的認識和思考,對于明天的歷史學者具有重大意義。所以,“年度話題系列”的作者有一次請我參加聚會,我在會上說,你們所做的,是“把個性化的思考留給歷史”。作者中馬上有人表示,說這句話概括得好。從此,這個系列的圖書封面上,都把這句話當作廣告語。這兩套書后來都形成了出版系列,但遺憾的是都未能堅持到底。環(huán)境記者的書因為調查取證、史料核實都非常困難,出版了三四種后難以為繼;而“年度話題系列”從 《話題2005》 開始,一直出到《話題2013》,總共9本,到2014年我退休后也便停止出版,令人惋惜。
與現(xiàn)實關懷相聯(lián)系的是人文關懷。“人文精神,思想智慧”是三聯(lián)一貫的口號,意謂它所出版的圖書,重在促進思想啟蒙,引領社會思考,這樣在選擇出版物時就需要有膽識,有擔當。遇到富有思想理論價值的圖書,要勇于支持,促成出版創(chuàng)新。當然,我一向認為,對于編輯來說,強調“膽識”,并非兩者并重,而是“識”重于“膽”。有“膽”的前提,也是不違背政治原則。這就要首先以“識”來作判斷。
劉再復作品出版的經(jīng)過很能說明這個問題。
2004年我回北京工作之前,劉再復在香港曾經(jīng)興致勃勃地與我討論,想在北京出版他的作品系列。那時,李澤厚的作品有多種在內地正常出版發(fā)行,而劉再復的著作十幾年來內地卻一直無人問津。兩人同樣是赴美學者,政治態(tài)度和思想觀點頗為相近,是學術上的親密朋友和伙伴,卻遭到兩種不同境遇,這令劉頗為不解。他問我這是什么原因。我對他說:“李澤厚的著作,大多研究中國古典哲學和美學,和政治關系不大,而你的作品,直接研究中國當代文學,意識形態(tài)性較強,所以出版社對于出版你的著作比較謹慎。”于是我建議他,搞一點古典文學研究,比如他當時正在香港城市大學舉辦的有關 《紅樓夢》 的系列講座,就可以改寫成著作,這樣的書探討文藝自身的規(guī)律,無涉政治,在內地出版,以我的判斷問題不大。他聽從了我的建議,先是寫了 《紅樓夢悟》,繼而又寫了 《紅樓哲學筆記》 《紅樓人三十種解讀》 《共悟紅樓》,組成“紅樓四書”。這些著作我回到北京三聯(lián)后順利出版,沒有引起任何爭議。一些處在觀望狀態(tài)的出版社此時忽然發(fā)現(xiàn),劉再復的著作原來是可以出版的,于是爭相跟風出版。幾年之內,劉再復的幾乎全部作品都有了中國內地版本,有50—60個品種,其中三聯(lián)出版的大約占到20種。
錢理群著作的出版也很有趣。20世紀90年代,錢理群因為一本討論中學教育問題的論文集被一些報刊點名批評,因為書中有些文章觀點偏激,而此書署名錢理群主編。其實,編輯此書是錢的學生所為,錢本人事前并不知情。但是因為被點名,他所任教的大學高層很緊張,竟然幾年時間不讓他上講臺。于是錢非常郁悶,心中有很多意見、看法和不滿,他把這些都記錄下來,每年寫一篇,叫做“年終總結”,一共寫了4篇。錢理群是文章高手,他有許多隨筆啟人心智,很受讀者歡迎。他把這4篇“年終總結”和近年所寫的隨筆類文章編在一起,準備出版,但是稿子到了4家出版社,都被婉言謝絕,一時弄得他也莫名其妙,以為自己的著作是被“封殺”了。2006年,他通過自己的學生鄭勇將這部書名為 《生命的沉湖》 的隨筆集拿到三聯(lián)。我看了以后,建議錢理群刪掉4篇“年終總結”,其余作品照舊出版。錢表示愿意配合。于是此書在三聯(lián)推出,沒有任何不良反應。剛出版時有管理機關的人問我,錢理群的書,別人都不能出,為什么你們可以出?我說,你不妨研究一下這本書看看有政治問題沒有?結果就再也沒有了下文。此后錢理群的著作在內地多家出版社競相推出,三聯(lián)還出版了一套十幾本的“錢理群作品系列”。
外人或許不知,在我任職的9年中,北京三聯(lián)出版的一些有影響的作品,曾是別的出版社放棄的書稿。放棄的理由各種各樣,最主要的原因是怕出所謂“敏感”問題,結果與好書失之交臂。例如齊邦媛的 《巨流河》、曾彥修的 《平生六記》,出版后都有其他出版社的編輯告訴我,他們早早就拿到了這個選題,可惜論證沒有通過,現(xiàn)在留下遺憾了。我覺得這樣的作品,屬于反思20世紀歷史的厚重之作,正是三聯(lián)求之唯恐不得的選題,怎么論證會通不過?三聯(lián)從來都高度評價這些作品的思想文化價值,因而我們在選擇出版時毫不遲疑。而它們甫一出版,便贏得讀者和媒體的好評,多次獲得“十大好書”“致敬作者”一類獎勵,的確令我們感到格外的欣慰。
(選自《做書的日子:1982—2014》/李昕 著/深圳報業(yè)集團出版社/ 2017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