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久生：兩登北大講堂的農(nóng)民工

完顏文豪

2017年9月2日，北京大學百周年紀念講堂內(nèi)，1300多名光華管理學院的新生，好奇地盯著一位校友代表走向演講臺。這張紅木演講臺，曾經(jīng)接納過許多大型上市公司的董事長、藝術界的大師以及多國政要。這一次，它迎來了一位農(nóng)民工。52歲的黃久生，在演講臺前站定，有些變形的雙手緊捏著講稿。他那雙至今仍留有老繭的手，曾握著鐮刀收割過一壟壟水稻，搬過數(shù)不清的磚塊，掰彎過各種型號的鋼筋，觸摸過人民大會堂里神圣的表決器，撫慰過孤寡老人的手。演講開始了，黃久生用大白話串起自己的人生軌跡：工地上，他是建筑隊長，帶著工友建起一座座堅固的高樓；會堂里，他是黨的十八大、十九大代表和河南省總工會兼職副主席；敬老院內(nèi)外，他是孤寡老人的兒子，為700多名老人養(yǎng)老送終；村子里，他是“主心骨”，為村里鋪水泥路、通自來水，給鄉(xiāng)親們謀福祉……

吃百家飯長大的農(nóng)村苦孩子

黃久生出生在河南潢川縣雙柳樹鎮(zhèn)晏崗村，這里地處大別山區(qū)北部的山溝。在一個小山坡上，有3間60多年的土坯房，這3間空空蕩蕩的老屋，見證著黃久生苦澀的童年。

1971年農(nóng)歷臘月的一個大雪天，黃久生重病的母親在這個老屋里撒手人寰，家里唯一的一條被子被剪成兩塊，一塊放在母親的棺材里，一塊留著兄妹3人使用。母親的離世，讓這個窮苦的家庭變得更加支離破碎，剛滿2歲的弟弟被過繼到親戚家，會點修鍋補盆手藝的父親，走村串巷維持生計，經(jīng)常是半個多月賺不到錢，也回不了家。6歲的黃久生照顧著4歲的妹妹黃久芳，過起了孤兒般的苦日子。

“真可憐吶，那是個苦孩子。”88歲的老生產(chǎn)隊長李德啟說起過去的小鄰居黃久生，激動得抬高了嗓門。但是，那段歲月，黃久生和妹妹還是感受到了農(nóng)村里淳樸的溫情。村里的大娘呂中秀，看到黃久生兄妹倆常?！俺粤诉@頓沒下頓”，冬天還穿著腳后跟爛了洞的布鞋，為黃久生兄妹納鞋底、做衣服。黃久生到鄰居家借米時，會怯生生地把小碗放在背后，有人問他吃過飯沒有，他總是餓著肚子撒個謊說吃過了。堂嫂倪家榮和其他鄉(xiāng)親，知道這個小男孩的脾性，會給黃久生找些東西吃。

近些年，黃久生每次受邀到大學演講，總是以“吃百家飯長大的農(nóng)村娃”做開場白，“東家一碗稀米飯，西家一塊窩窩頭，這家一小碟咸菜，那家一條舊棉褲”。這就是黃久生的童年生活。

那時的黃久生，最敬佩本村的老黨員黃傳順，“他就像全村人的主心骨，誰家有困難了都找他聊聊”。黃久生夢想著長大后，成為像老黨員黃傳順一樣的人：“能幫助村里人，大家有困難了找我談心，這多好！”

有能力了就幫助別人?！吧颇睢钡姆N子，永遠播在黃久生的心田。

從工地上一名運土的小工成長為項目部經(jīng)理，他帶隊承建的工程項目兩獲魯班獎

1983年，18歲的黃久生，告別高中校園和潢川老家，到鄭州西郊的工地當了一名運土的小工。拉著運土車，不足100斤的瘦弱身體，經(jīng)常被車把翹得老高?！笆沽顺阅痰膭拧卑岽u頭、提泥灰，干遍了所有雜活的黃久生，到了年底仍沒有掙下多少錢，“不好意思回老家過年”。那一年的除夕夜，黃久生孤零零地留守在工地。

此后的工地歲月，不只會賣力氣的黃久生做起“有心人”。為請教技術，他給老師傅洗衣服、端洗腳水；為摸清建筑施工的門道，他省吃儉用買來建筑專業(yè)書籍，工余時間一本本地“啃”。夜晚的工棚，多了一個秉燭讀書的人。有一天，他干活太累，晚上看書時不知不覺睡著了。蠟燭點著了書本和枕頭，頭發(fā)燒焦了，才驚醒酣睡中的黃久生。就這樣，憑著堅韌的毅力，黃久生系統(tǒng)地學完建筑專業(yè)全部函授課程，取得了平頂山工學院的大專文憑。憑著吃苦耐勞的韌勁和掌握的專業(yè)知識，黃久生從只會干力氣活的小工，成長為“靠技術吃飯”的技術工，再到班長、隊長，最后擔任了中建七局一公司項目部經(jīng)理。跟他一起干的潢川籍農(nóng)民工，從最初的40多人，變成上千人、上萬人。

從1986年開始，30年來，黃久生帶領家鄉(xiāng)累計12000多農(nóng)民工，揮汗在一個個建筑工地。他們從貧窮的小山村出發(fā)，走上脫貧之路。

1998年，黃久生鼓足勇氣向老家的雙柳樹鎮(zhèn)黨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對一個長年在外的農(nóng)民工來說，入黨并非易事。后經(jīng)過組織全面考察，黃久生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2005年，雙柳樹鎮(zhèn)駐鄭州農(nóng)民工黨支部成立，黃久生當上黨支部書記。他深知農(nóng)民工黨員知識水平有限，要擰成“一股繩”不容易，就定期召集支部50多名黨員在工地上過組織生活。到2017年，這個“工地上的黨支部”，已經(jīng)發(fā)展到90多名黨員。

農(nóng)民工經(jīng)常遭遇討薪難。黃久生四處奔走，幫助很多農(nóng)民工以理性合法的方式，追回被拖欠的工錢。

“對工程有潔癖”的黃久生，只要看到一點瑕疵，他都要推倒重來。一次，他發(fā)現(xiàn)工友打的水泥柱子上有蜂窩面，雖然對工程質量影響不大，但還是讓人砸掉重打。

多年來，黃久生帶領“工地黨支部”，發(fā)揮共產(chǎn)黨員先鋒模范作用，堅持精益求精，質量第一，他帶隊承建的工程項目，兩次獲得國家最高建筑質量獎魯班獎，60多次獲得國家和省市級優(yōu)質工程獎。

工作上較真的黃久生，生活中卻“一點架子都沒有”。在新鄭建筑工地上的保安隊長朱會忠眼里，黃久生穿得樸實，說話溫和，從沒大聲訓過人。他在食堂角落里吃飯，跟工地上的人沒啥兩樣。每年，總有幾個來自家鄉(xiāng)或其他縣市的孤寡、殘疾老人，跑到工地上找活干，黃久生從不拒絕，他把這些出不了力氣的老人安排在保安隊。于是，工地上出現(xiàn)了一支高齡老人保安隊。9人中，年齡最小的56歲，“每月給每人發(fā)3000元工資，實際上是在養(yǎng)著他們?！敝鞎艺f。

700多個孤寡老人的兒子

在黃久生的家鄉(xiāng)雙柳樹鎮(zhèn)，由他出資在鎮(zhèn)上建起的敬老院里，10多個老人坐在一排二層樓房的門口，前面是兩大塊菜地和一個食堂。說到黃久生，這些七八十歲的孤寡老人，總是反復說著“大善人”這幾個字。

老人排著隊拉記者“參觀”他們住的房間，打開一個約兩米高的衣柜，抱出來一摞摞棉衣、羽絨服，“炫耀”著黃久生給他們買的新衣。對于沒有多少生活物件的老人，這個衣柜更像是他們的藏寶箱，舍不得穿的新衣，被當成寶貝藏起來。70歲的黃本閣，打開床底柜的小門，掏出幾雙黃久生買來的新鞋子。

1996年春節(jié)前，為了讓家鄉(xiāng)的孤寡老人、五保戶、特困戶過個好年，打工“打出了名堂”的黃久生，拿出2萬元，給老人們買了肉、米、油。此后，黃久生每年都會定期看望、照顧家鄉(xiāng)的這些老人。他照顧的老人從開始幾十人，變成現(xiàn)在的700多人。看望老人時，黃久生的采購單上除了肉、米、油，還寫滿了四季新衣、毛巾、被子、手紙、洗衣粉等一長串生活用品。

2008年，黃久生看到一些老人在家孤苦無依，他又出資在鎮(zhèn)上建起了敬老院。73歲的蔡長貴覺得，黃久生“雖然不是親兒子，但比親兒子還親”。黃久生擔心老人們遇到難事聯(lián)系不到他，就在給老人送油米時，把自己的手機號印在米袋子上。每當敬老院的老人過生日，黃久生經(jīng)常驅車4個多小時給老人祝壽，有時候還跑到后廚做上幾個拿手菜。

敬老院里，老紅軍劉傳江，還記得在革命年代共產(chǎn)黨員和群眾之間的魚水深情，“群眾對我們好，我們把群眾當親人”。在老人的印象里，黃久生身上有著共產(chǎn)黨員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對待老人和鄉(xiāng)人，比親人還親”。

前幾年，孤寡老人李鴻金患上了癌癥，臨終前只有一個心愿：“見不到久生，我閉不了眼?！睆慕ㄖさ卮颐s回的黃久生，緊握著老人干瘦的手說：“您百年之后，我送您上山。”10多天后，李鴻金去世，黃久生穿上白孝布，扮演了親兒子的角色，為老人料理后事。

在老家晏崗村甚至整個雙柳樹鎮(zhèn)，誰家有過不去的坎，總會第一時間想到找黃久生幫忙，把他當成自己的“主心骨”。“我小時候，村里人和一些素不相識的人都幫助過我，我這輩子都想著怎么報答他們，怎么幫助更多的人?！敝鲌D報，黃久生覺得是自然而然的事。

上中學時，語文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理想》?？茖W家、飛行員、工程師……同學們紛紛書寫著美好又輝煌的未來。只有黃久生的理想，是長大能當一個貨車司機：“多拉貨，多掙錢，回報那些給我飯吃、給我衣穿的人。”

有諾必踐。1986年春節(jié)前幾天，黃久生到鄭州建筑工地干活的第3年，終于攢下了3000元。他只留了幾十塊錢的路費，其余的錢全部買了香蕉、核桃、大棗，以及當時流行的“的確良”布，從縣城租了輛手扶拖拉機，把東西拉回老家村子里?？粗玫蕉Y物笑得合不攏嘴的鄉(xiāng)親們，黃久生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

2017年9月2日，黃久生在北大講堂講完他的故事后，一名新生感慨地說：“人生第一筆3000元錢，許多人會留著，用來擴大再生產(chǎn)，而黃叔叔的選擇是報答養(yǎng)育他的鄉(xiāng)親。最初的選擇，成就了他精彩人生。向您這份大愛擔當致敬！”

北大光華管理學院招收的第一個農(nóng)民工學生，他說自己還是那個晏崗村出來的農(nóng)村娃

2013年9月，北大的開學季，作為研究生新生代表，黃久生第一次登上百周年講堂。

2011年，這位中建七局一公司的項目部經(jīng)理，意識到自己需要學習現(xiàn)代化的管理理念，萌生了去北大學管理的念頭。然而，不懂英語，通不過招生入學考試，只有大專文憑，沒法直接讀研究生，黃久生的“北大夢”接連兩年被擊碎。第3年，時任光華管理學院黨委書記冒大衛(wèi)和副院長張志學，得知黃久生的人生經(jīng)歷后，決定對他破格錄取。面試時，張志學提了一個“條件”，讓黃久生把自己的故事講給新生聽。

入學后，課堂上艱深晦澀的理論，讓黃久生覺得“很心累”。下課后，他一遍遍找老師，請教那些之前聞所未聞的術語。在導師張志學指導下，黃久生結合自己在建筑工地多年的經(jīng)歷，確定了碩士論文題目《激勵理論在工程建設員工管理中的應用》。那些天，北大寬敞明亮的圖書館里，年過50的黃久生，坐在一群20來歲的年輕人中，一本接一本地“啃下”大部頭專業(yè)書籍。

2015年5月3日，北大光華管理學院30周年院慶慶典上，學院黨委書記冒大衛(wèi)在致辭中，特意提到黃久生這個建院以來招收的第一個農(nóng)民工學生。黃久生被稱作“有獻身精神的社會棟梁”，他的名字與十多個學術新星、商界領袖、創(chuàng)業(yè)英雄、行業(yè)精英，一同出現(xiàn)在那篇講稿中。

黃久生對社會的奉獻，以晏崗村為原點，延伸到了更遠的地方。在鄭州的工地上，這個黨支部書記最初只是幫老家的工友討工錢，后來，四川、貴州、安徽等地的農(nóng)民工紛紛找上門來。忙不開身，他不得不委托專業(yè)法律人士幫忙。一批律師、退休法官，成了“工地上黨支部”的法律顧問團。這些年，黃久生和黨支部“一班人”已經(jīng)為5000多名農(nóng)民工討回工資3000多萬元。站在北大百周年講堂，他斬釘截鐵地說道：“一個企業(yè)家，如果沒有對社會的擔當、對家國的情懷，身家再多、財富再多，也不算成功?！?/p>

黃久生的付出，得到了社會的認可，他先后獲得全國勞動模范、全國道德模范、全國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等榮譽稱號。2012年，黃久生當選黨的十八大代表；2017年10月，這位農(nóng)民工黨員又當選黨的十九大代表，出席黨的十九大。

在黃久生的故鄉(xiāng)晏崗村，他老家的那3間土坯房，經(jīng)歷60年風雨沖刷，已經(jīng)成為危房。前些年，黃久生請人加固了墻體，在草房頂上加蓋了一層紅瓦片。他要用這個留存在早年記憶里的老屋，時刻提醒自己不忘初心，“不管有多少榮譽、有多大榮譽，我還是那個晏崗村出來的農(nóng)民娃，還是那個叫黃久生的農(nóng)民工，咱永遠是名農(nóng)民工黨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