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金歸寂：他從命運的黑洞逃離，讓宇宙深入人心

陳光

“霍金是繼愛因斯坦之后社會影響最大的科學家，今后五十年也許不會再有社會影響這么大的科學家出現(xiàn)。就物理學上的成就來說，霍金當然是20世紀下半葉最大的物理學家之一?！?/p>

——李淼

3月14日，英國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在劍橋去世，享年76歲。一時間社交媒體刷屏，人們爭相緬懷他。

對于霍金的科學成就，大多數(shù)人只能說出“黑洞”等幾個名詞。一如他那本科普讀物《時間簡史》是讀不懂的暢銷書，但全世界還是有超過2500萬的人把它買回家，供在書架上。

這世上再沒有一個科學家可以享受這種待遇，理論物理學家李淼稱霍金可能是繼愛因斯坦之后社會影響最大的科學家。

21歲，霍金便被醫(yī)生宣布死刑，最多活不過三年；28歲，他全身肌肉萎縮，不得不歪坐在輪椅上；43歲，他不能言語，只能通過語音合成器表達。

他的一生如同“果殼中的宇宙”，即使被束縛在方寸之地，仍能自以為無限空間之王：他探索著宇宙的奧妙，永遠充滿好奇心；他愛過，痛苦過，再愛，再痛苦；他爬長城，登南極，下深海；他出唱片，客串影視劇，看脫衣舞娘……

人們不懂霍金的學說，但依然熱愛他，因為他那脆弱的身體卻散發(fā)出彪悍的活力，把原本注定乏味的生活過得多姿多彩。正如《三體》作者劉慈欣所說，霍金給予普通人最大的啟示在于世界上曾經(jīng)有這么一個人，就眼皮能動，思想?yún)s在遨游太空。而很多人身強力壯，但是思想?yún)s一輩子都癱在輪椅上。

人生黑洞

“你未來的計劃是什么？”牛津畢業(yè)考面試官掃了一眼這個顯然沒在筆試中盡全力的學生。他的筆試成績在一等和二等的邊界線。

“如果你給我一等我就去劍橋，給我二等我就留在牛津?！痹谂＝虼髮W研讀自然科學時，霍金每天只學一小時就能應付考試。當時牛津的風氣也流行這種不費吹灰之力的卓越，因勤奮努力而獲得好成績的人被叫做“灰人”，是最遜的稱號。那時的霍金覺得沒什么值得努力追求，如果畢業(yè)成績一般，就當個公務員或下議院文職書記。

薯金與第一任妻子簡和三個孩子在一起

霍金得到了一等，20歲的他轉(zhuǎn)赴劍橋的應用數(shù)學和理論物理系學習天文學。當時天文學因多靠猜想且難被證明，幾乎不被認為是正當學科，研究成果停滯在30年代。整個學科都在等一個重振旗鼓的領袖。

在牛津的最后一年，霍金開始發(fā)覺自己越來越笨手笨腳，有時系鞋帶都困難。1963年的除夕晚會上，霍金的手臂失控，倒酒時，大部分酒都倒在了桌布上。在場的一位叫簡-王爾德的姑娘也注意到了他。多年后，簡回憶首次見到霍金的印象，“他當時好像已喪失了什么，他還知道某種他自己無法控制的事情正在發(fā)生”。

簡一頭棕發(fā)，聲音輕柔，是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她剛被威斯菲爾德學院錄取，將攻讀語言學。簡覺得，這位劍橋研究生有些古怪，帶著一種知識分子的傲慢，但她喜歡史蒂芬?guī)е聘C的微笑。二人開始交往。

春季開學，霍金沒出現(xiàn)在劍橋校園，他被送到醫(yī)院做為期兩周的一系列檢查。這次檢查對這位剛滿21歲的青年宣判死刑。他得了肌萎縮性側(cè)索硬化癥，也就是常說的漸凍癥，醫(yī)生預測他活不過三年。

霍金不明白這事為什么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他把自己關在瓦格納的音樂中。歌劇《英雄傳喚使》講的是一場惡戰(zhàn)后，九位女武神到人間各地尋覓陣亡的英勇武士，并把他們帶到天界，使其復生，以守衛(wèi)神殿。隨時會死的念頭纏住霍金，他覺得自己如同悲劇中的人物，命運已定。

住院時，他親眼看到對床一位剛認識的14歲男孩死于血癌。出院不久，他夢見自己被處死，還多次夢見自己要犧牲性命去救別人。這些讓他意識到，還有更不幸的人。如果命運給他一個緩刑，還有很多他能做到，且值得做的事。

霍金跌入了命運的黑洞，而他和簡的愛情就是那微弱的光芒，助他逃離黑洞。1965年，霍金和簡結(jié)婚。為了找到工作養(yǎng)家糊口，霍金必須完成博士論文。人生中頭一次，霍金開始用功。出乎意料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樂在其中?！半m然稱為工作可能不盡正確，因為有人曾經(jīng)說過，科學家和妓女是靠著做自己愛做的事情來賺錢?！被艚鹪谧詡髦袑懙?。

他和另一位物理學家羅杰·彭羅斯一起證明了奇點定理。這條定理說，如果整個宇宙都困在一個既無邊界也無力的奇點，那么宇宙就可能是通過爆炸而自發(fā)誕生的，不需要上帝之手去推動。一切誕生于虛無，無中生有。

對這一大膽設想的探尋讓霍金完成了博士學業(yè)。但行走對霍金而言越來越難。他利用墻壁、手杖和其他能受力的物體移動。朋友們盡可能地幫他，但他回避別人的幫助。好幾次，同事都注意到霍金頭上纏著繃帶做研究。

很快，只有熟人才能聽懂他的話，用手寫公式也越發(fā)吃力。隨著咀嚼肌肉的逐漸失力，霍金不得不需要他人幫忙擦流出的食物。28歲的霍金開始坐輪椅了。他的研究也從宏觀投向微觀。進入70年代，他開始研究黑洞。

一般認為，任何事物都無法逃出黑洞，就連光也無法從中逃脫。但霍金發(fā)現(xiàn)，黑洞不是全黑的。事實上，它們還會以量子輻射的形式，向外發(fā)射極其微弱的粒子。這一現(xiàn)象就是“霍金輻射”。這和之前所有黑洞理論相反。就像一個炙熱的身體散熱一樣，黑洞一定會發(fā)射粒子，在這個蒸發(fā)理論中，黑洞最終會消失。

1974年情人節(jié)當天，初級研究助理霍金在牛津大學宇宙學會議室宣布這一理論。現(xiàn)場的討論、爭吵、喝彩、質(zhì)疑聲層層高升，關于霍金理論的討論迅速從這間階梯教室傳至整個學界。當年，他當選為皇家學會會員，三年內(nèi)，升為教授。

無邊界

直到1974年，霍金每晚在家都堅持用手一點一點將自己拉上樓梯，以鍛煉剩余的肌肉張力。但身體狀況還是不可逆轉(zhuǎn)地惡化了，他不得不接受輪椅上的生活。上下車時，霍金像個壞了的洋娃娃一樣被人抱起，但一旦他坐上輪椅，會靈活地轉(zhuǎn)個圈，快速往前開，一般人要疾走才跟得上。據(jù)說他還喜歡用輪椅壓不喜歡的人的腳，比如英國查爾斯王子。不過霍金回應這純屬惡意謠言，“誰再這么說，我就要壓他的腳了”。

霍金路上南極洲

1979年，霍金被劍橋大學授予盧卡斯數(shù)學教授席位，這是牛頓曾經(jīng)擔任過的職位。那時，中國科技大學也在研究黑洞，對霍金蒸發(fā)的相關理論很好奇。1981年，中國科技大學就想邀請霍金來講座，但科大地處合肥，交通不便?；艚鹨蛏眢w需要，飲食都是專門制作，需從英國空運，合肥的各種保障條件讓英國駐京使館不放心。

但霍金本人來華的愿望強烈。中方的接待人員在回憶文章中寫道：“他說，只要能保證他在合肥活著，他就來?！被艚鸾K于在1985年來到中國。

當時霍金僅在學界有名，在合肥的講座也只有三四百人參加，其中還有一些少年班的孩子來“充數(shù)”。

在從合肥回京的火車上，中方陪同人員發(fā)現(xiàn)，霍金在分秒必爭地寫著什么。為給女兒賺學費，霍金前一年在出版商的建議下開始寫一本科普方面的書。那就是后來的《時間簡史》。

剛到北京，霍金突然提出要登長城。當時長城沒有無障礙通道，不適合接待行動不便者。但霍金堅持，甚至說，“如果不讓他上長城，他就就地自殺”。最后，坐在輪椅上的霍金愣是被北京師范大學一幫研究黑洞的小伙子抬著上了長城。后來，他又分別于2002年和2006年兩次來過中國。

身體的受限并沒有阻礙霍金對世界的向往。除了澳洲，霍金去過地球上每一塊大陸，還曾乘潛艇下過海底。蘇聯(lián)解體前，霍金曾7次訪蘇。其中一次，為幫一群學生偷偷發(fā)俄文圣經(jīng)，霍金還被拘留數(shù)小時，雖然他并不相信上帝。

1997年受邀參加在智利的研討會時，霍金和部分參會的物理學家在智利空軍的護送下飛抵位于南極半島的智利空軍基地。南極一望無際的白色如同宇宙的起點。根據(jù)霍金提出的無邊界設想，宇宙是閉合的，沒有邊界。宇宙的開端如同南極，隨著往北運動，代表宇宙尺度的維度的圈會膨脹?！霸儐栍钪嫫鹗贾鞍l(fā)生了什么沒有意義，正如南極之南沒有任何東西?！被艚鹪谧詡髦袑懙馈?/p>

慶祝60歲生日時，霍金坐上熱氣球環(huán)游劍橋郡。數(shù)周后，因為在校園內(nèi)玩輪椅飆車，他把一條腿摔骨折。他喜歡把輪椅開到全速，邊疾馳，邊欣賞助理的表情?；艚鹪酵嬖酱?。65歲時，他還在波音飛機的系列俯沖動作中體驗“零重力”飛行。在25秒的失重狀態(tài)中，霍金離開輪椅，漂浮在機艙。那種自由讓他覺得自己并無殘障。

“我一生夢想太空旅行，鑒于我的輪椅還穩(wěn)扎在地球，我將一直做夢?！被艚鹨恢庇媱澇俗S珍銀河公司的太空船飛往太空。

大眾偶像

第一次中國之行后不久，霍金又飛去法國和瑞士做學術交流。途中，最壞的事情發(fā)生了，他得了肺炎。為了保命，霍金必須接受氣管切開手術，這將完全剝奪他講話的能力。他的氣管被切開一個小口，通過這個孔連接呼吸機，這也意味著從此接受24小時看護，再無隱私，再也無法過普通的家庭生活。

術后的一段時間，霍金唯一的交流方式是，有人指著字母卡，指到正確的字母時，霍金揚一下眉毛，逐個逐個字母拼寫一個單詞。寫書和任何科研工作都不可能了。后來借助語音合成器，霍金才重獲表達能力，寫完了《時間簡史》。

1988年，《時間簡史》出版，封面是霍金坐在輪椅上的照片。出版奇跡由此誕生。這部大部分人難以看懂的科普書被譯成40多種文字，迄今為止銷售量超過2500萬冊，超過了麥當娜的寫真集。

霍金參演《生活大爆炸》與主演“謝耳朵”合影

2002年，譽金再度登上長城

霍金跨出學術界，成為大眾偶像。但是他的婚姻生活也亮起了紅燈。簡和一位教會音樂家喬納森走得很近。和簡一樣，喬納森也是位虔誠的教徒，他經(jīng)常幫著照顧霍金和他的子女?；艚鹨欢饶S這種外人不解的三人關系。這讓霍金很痛苦。

1990年，霍金和簡分居。1995年，他與照看他的護士伊萊恩結(jié)婚。隨后，簡也和喬納森結(jié)婚。霍金用“激情而騷動”形容第二段婚姻，但2006年還是分道揚鑣。晚年，簡繼續(xù)照顧霍金。

2013年，當霍金的傳記電影《萬物理論》劇組在劍橋拍攝五月舞會時，霍金和簡突然探班。倚在輪椅上的霍金裹著厚厚的被子，在一旁看著演員再現(xiàn)他們倆生命中最重要的約會。

夜空中四散著金色的煙花，草坪上的各式帳篷上纏著星星般的燈泡。少男少女穿著禮服，有的在喝酒跳舞，有的羞澀地搭訕。當飾演霍金的演員埃迪-雷德梅恩緊張地走向霍金時，霍金和簡都恍惚了。穿著禮服的少年身材瘦削，戴著黑框眼鏡，棕金色的頭發(fā)齊眉，書生氣十足。一瞬間，仿佛時間倒流。

“煙花很美。”71歲的霍金通過電腦用他標志性的機器人聲音說。簡把埃迪的頭發(fā)弄亂，說真正的霍金頭發(fā)永遠亂糟糟的，眼鏡也經(jīng)常是臟的。

霍金熱衷于各種跨界。在電影《星際迷航》中，霍金和愛因斯坦、牛頓邊互損，邊打撲克。最后霍金贏了。他笑著對愛因斯坦說：“阿爾伯特，你又錯了?！痹陔娨晞　渡畲蟊ā分?，他挑出“謝耳朵”論文中的錯誤，后者當場暈倒?；艚鸬ǖ卣f：“又一個暈倒的粉絲。”與英國搖滾樂隊平克-弗洛伊德兩度合作中，他留下了數(shù)段重金屬風的獻唱：“曾經(jīng)的數(shù)百萬年，我們活著，全如鳥獸?！?012年的倫敦殘奧會上，霍金還客串了把主持人。

幾乎每個霍金的公眾講座都會爆出笑聲和口哨，留下一個又一個經(jīng)典的段子。2015年，霍金的3D全息投影從劍橋大學投射到悉尼歌劇院，和現(xiàn)場觀眾討論宇宙奧秘以及地球未來。最后的問答環(huán)節(jié)，主持人念了一位名叫薩曼莎的觀眾的提問：“澤恩·馬利克離開One Direction樂隊會造成怎樣的宇宙效應？”

“終于有個重要的問題了?！被艚鸬幕卮鹩哪拥貧?，“我希望那些心碎的女孩關注理論物理的研究。有一天，多重宇宙的存在可能會被證明。在我們的宇宙外，還有另一個不同的宇宙。在那個宇宙里，他仍是樂團的一員。這個女孩可能也會愿意知道，在另一個可能存在的宇宙里，她和這個成員結(jié)婚了，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霍金的辦公室里掛著一幅瑪麗蓮·夢露的大海報，他曾說，與其回到過去見脾氣不怎么好的牛頓，他更愿意見到夢露?；艚痣x世后，一位脫衣舞俱樂部老板也撰文紀念。有報道稱，霍金是某個脫衣舞俱樂部的十年資深會員。老板還記得第一次見霍金時問他，如果您愿意，可否花一兩分鐘和我聊聊宇宙，然后開玩笑地跟了一句，“或者您更愿意看姑娘們”。短暫沉默后，機器聲回道：“姑娘們?！?/p>

今年初，一位攝影師在給霍金拍照時發(fā)現(xiàn)他的精神狀態(tài)不好。眼皮一直睜不開，圍巾下也全是針眼。為維持眼下面僅有的一小塊肌肉活躍，他需要每天多次注射藥劑。但這僅有的一小塊肌肉也在慢慢萎縮。

拍攝結(jié)束前，攝影師希望霍金給一個詞，來表明他想對這個世界說的話。顯示屏上出現(xiàn)了字母W，但半天沒有下文。護士稱霍金最近打字經(jīng)常不受控制，有時會打出沒意義的字符。

屏幕上的光標移動了。字母0出現(xiàn)。又等了一會兒，光標再次移動，最后停在w上。

“Wow?！边@是霍金對世界表達的驚嘆。

關于宇宙，他還有很多要說?！耙驗槟銗鄣娜俗≡谶@里，宇宙才有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