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治安 胡范鑄
摘要:“話語生態(tài)”概念與“生態(tài)語言學”并不一致。按照“話語生態(tài)”的概念,一個國家中,社會用語的種類并非越多越好。如果一個國家使用著一百種官方語言,那這個國家的發(fā)展水平肯定非常之低下,因為全體國民之間溝通成本太高,而難以溝通肯定有礙社會發(fā)展。良好的話語生態(tài)一定是建立在一個能容納社會各階層聲音的體系中,這是一種社會共識?!霸捳Z生態(tài)研究”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促進不同社群之間的和諧對話。在當前的話語生態(tài)中,任何人都不能演自娛自樂的獨角戲,更不能唱一臉我行我素的霸王腔,這兩者都有違倡導與建設和諧社會的基本原則。
DOI:10.3969/j.issn.1674—7739.2018.02.003
葉:胡教授,去年10月你主持了“第一屆國家話語生態(tài)研究高峰論壇”,各類媒體報道那次論壇上有數十位專家學者就話語生態(tài)闡述了各自的觀點。能否具體介紹一二?
胡:論壇上發(fā)言者的內容,《中國社會科學報》《社會科學報》等紙媒以及一些門戶網站已刊出一部分,但因內容本身太過豐富,所以我在有限的時間范圍內難以復述,只能舉一二個通俗而又比較大眾化的例子。比如華東師范大學傳播學院的副教授黃佶提出,“龍”是中國的象征,但“dragon”一詞在歐美國家主要是邪惡的象征,把“龍”譯為“dragon”不利于中國在國際社會上塑造良好的國家形象。權衡利弊之下,他提出采用“l(fā)oong”一詞作為“龍”的英文翻譯,認為積極音譯中國文化負載詞,是塑造良好的中國國家形象重要的具體措施,也是中國人文化自信的具體體現。上海外國語大學的黨委書記姜鋒認為,國際話語體系建設非常重要,一些關鍵詞的翻譯尤其值得關注,比如:“強國”該如何翻譯?“power”一詞是否合適?他認為話語傳播存在很大的挑戰(zhàn),但也有巨大的施展空間。
我覺得黃佶副教授和姜鋒書記說的個例在中國與世界溝通的話語生態(tài)中具有典型意義。
葉:話語生態(tài)是一個內容相當豐富的概念,頭緒很多,我一時也說不出子丑寅卯,但我們可以先從一個邊緣點切入。我記得你說過,多年前你曾寫過一篇文章,其中有對“胡言亂語”一詞的內容解析。是不是?
胡: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文章題目是《說胡言》,刊載在1989年的《書林》雜志上。今天,我們一說“胡言”、“胡說”就意味著是“說話沒有根據,不講道理”,如成語“胡言亂語”中的“胡言”就等于“亂語”。不過,在漢語史上,“胡言”最初并非“亂語”的等義詞?!昂詠y語”的前身是“胡言漢語”,指的是漢人胡人交往,彼此語言溝通困難。由于人們常常把自己不理解的事物就片面地認為是沒有根據的,于是,“胡言漢語”一詞就逐漸演變成貶義詞“胡言亂語”。話語生態(tài)研究的任務之一就是促進跨文化理解,避免思想文化意義上的“胡言漢語”變成“胡言亂語”。
葉:談論話語生態(tài)不能不涉及到一些語言學的問題。西方有所謂生態(tài)語言學,強調要保護語言的多樣性,特別是要保護瀕危語言。這使我想起了作為納西族東巴文化最重要組成部分的文字,據說還是目前世界上唯一“活著的”象形文字。從文字形態(tài)發(fā)展的角度看,東巴文字比甲骨文還要古老,但據官方統(tǒng)計的數字,今天納西族30多萬人口中,使用東巴文字進行日常社會交流的少之又少。我曾去過那個地方,親眼見到那些“形符、音符、意符”意義上的東巴文字大都是在專門機構里作研究用的。話語生態(tài)是要強調保護各種語言嗎?
胡:“話語生態(tài)”概念與“生態(tài)語言學”并不一致。按照“話語生態(tài)”的概念,一個國家中,社會用語的種類并非越多越好。如果一個國家使用著一百種官方語言,那這個國家的發(fā)展水平肯定非常之低下,因為全體國民之間溝通成本太高,而難以溝通肯定有礙社會發(fā)展。如果從這一點上看,我覺得漢語普通話的推廣功不可沒,因為它使我們能在政治、經濟、文化以及日常生活中,可以沒有語言障礙地進行交流與溝通,這極大程度地減少和化解了交流溝通中的繁瑣、誤解和矛盾。從更為寬泛的意義上去審視,漢語普通話的推廣可視為話語生態(tài)在宏觀意義上的極大體現。
各民族的文字語言,是民族文化遺產的最重要組成部分,應該得到恰當的保存和保護,因為它們是研究人類文明進程的重要資料。不過,正如西方“巴別塔”故事(葉:知道,《圣經》舊約中的故事。)所說,上帝為了阻止人類建造通往天堂的巴別塔,就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人類彼此難以溝通,建塔計劃就此失敗。我個人還是贊成世界上的國家和民族,使用的文字語言數量適當,這樣不僅可以最大限度地方便溝通與理解,甚至還可以減少很多矛盾和誤會??v觀歷史,很大一部分的種族隔閡乃至戰(zhàn)爭是因為語言障礙所引發(fā)的。
其實,歷史上中國西域各民族,像鮮卑、契丹等都有自己的語言,但現在那一方土地上再也沒有人用鮮卑語或契丹語進行交流了,是耶非耶?從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角度看,也許這可以看做是一種進步。當然,語言體系的發(fā)展與消亡,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在當代多種語言的條件下,我很贊同澳大利亞中文教師協會前會長洪歷建在此次論壇發(fā)言中的觀點:一個國家的語言政策是這個國家最大的政治,語言政策是關系國家、民族發(fā)展的千年大計。所以,提倡多種語言意識,培養(yǎng)多種語言能力,化解語言與文化導致的族群隔閡,是關系到社會穩(wěn)定、國家安全的大問題。
葉:“生態(tài)”概念的核心價值之一是保護多樣性。既然對于人類發(fā)展來說,語言體系并非越多越好,那么如何理解“話語生態(tài)”?
胡:語言不僅意味著一種“符號體系”,更意味著一種“行為過程”,也就是“話語”。根據“話語生態(tài)”的概念,作為“符號體系”的語言并非越多越好,而作為“行為過程”的卻正好相反。正常的話語生態(tài)要求社會上的聲音越多越好,越豐富越好,因為這不僅是社會進步與否的一個坐標,也是社會和諧與否的風向標。實際上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命題,不用正面的長篇理論闡述,只需反證一下即可。試想,不管是一個城市還是一個地區(qū)乃至一個國家,全社會如果只有一個人或幾個人在發(fā)表自己的觀點、意見或訴求,那這個社會還能被稱其為社會嗎?所以,良好的話語生態(tài)一定是建立在一個能容納社會各階層聲音的體系中,這是一種社會共識。“話語生態(tài)研究”的另外一個任務就是促進不同社群之間的和諧對話。
葉:因為受全球新科技、新思潮的沖擊,我們這個社會正處在一個劇烈轉型期,這反映在話語生態(tài)上尤為突出。我們這一代人所熟悉的,用高音喇叭宣揚一種觀念的話語生態(tài)表現形式,今天已基本退出人們的日常生活了。你是否覺得微博、微信等現代新型傳播手段的問世,使得在公共話語空間中,似乎出現了一種權力再分配的狀況,并由此導致了社會話語生態(tài)的嬗變?
胡:我想這不是“似乎”,而已經是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
我把話扯遠一點,如果以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報》發(fā)表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為起點,那么中國大陸的改革開放已經走過了整整40個年頭。實事求是地說,我們這個社會確實發(fā)生了滄海桑田般變化,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你說的話語生態(tài)的嬗變。特別是近10年,隨著現代科技傳播手段的飛躍式進步、社會結構的全面轉變、利益主體的日益多元、國民思維水平的逐漸提升,一個多元化的公共話語空間產生了,當今社會上已經沒有哪一種話語體系能獨占鰲頭了。就目前的情勢看,以前處于絕對強勢地位的話語體系正日漸式微,因為那種生硬的宣傳灌輸和思想教育方式,不但不能適應今天的話語生態(tài),而且所產生的負面作用也顯而易見,所以我們必須與時俱進,塑造一個跟得上時代步伐的話語生態(tài)體系。
葉:你說到“生硬的思想灌輸和思想教育方式對社會話語生態(tài)產生負面影響”,這使我想起了一件事:2016年3月5日,由官方花了大成本精心制作的影片《青春雷鋒》,首日放映時的票房竟然是零,這在中國大陸甚至是世界電影放映史上都堪稱“奇跡”。3月5日是國家設定的“學雷鋒日”,所以這一事件社會反響極大。據說,一條“雷鋒主題電影上映無人買票”的微博,在短時間內被轉發(fā)了6萬多次。對此,你有什么看法?
胡:在長達30多年的時間里,雷鋒精神一直是中國大陸的道德模范象征,在社會話語生態(tài)中曾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但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社會上對幾十年一貫制的“雷鋒精神”宣傳產生了一些質疑,這是正常的,也符合辯證法,因為世界上沒有白璧無瑕的完人。零票房問題的關鍵,肯定是出在主流媒體的那種話語生態(tài)上,因為越是過于脫離社會現實的絕對化的“高大上”,越是容易在國民心中產生逆反心理。零票房事件只是一個縮影,折射出的是在社會話語生態(tài)上的矛盾和沖突。這種現象也告誡全社會,在當前的話語生態(tài)中,任何人都不能演自娛自樂的獨角戲,更不能唱一臉我行我素的霸王腔,這兩者都有違倡導與建設和諧社會的基本原則。如果想建立一個良好的社會話語生態(tài),對話和溝通才是行之有效的方式方法。
葉:“對話”和“溝通”是不是話語生態(tài)最關鍵的兩個單詞?
胡:對。溝通和對話在話語生態(tài)中的具體表現是多層面的。一國之內有政府與民眾之間的溝通,有社會不同階層之間的溝通,還有不同年齡、不同地域人們之間的溝通,全球范圍內有國與國之間的溝通,等等。當今社會的很多事實證明,營造健康的話語生態(tài),對話與溝通是絕對不能缺席的,而且對話與溝通是化解社會矛盾的最佳方式,這也是婦孺皆知的道理。遺憾的是,這個最佳方式在現實社會中卻是不那么簡單易行,在很多場合因言語不和而發(fā)生沖突的事時有發(fā)生。所以,對話和溝通的渠道是否順暢,對話雙方的話語體系是否吻合與融洽,也直接反映了社會話語生態(tài)是否正常。
葉:就社會狀態(tài)而言,當今社會上最多、最復雜、最棘手的莫過于民眾與政府之間的對話和溝通。
胡:官方與民間的對話復雜而棘手,這不是中國特有的問題,世界各國普遍存在,只是因為各國的國情相異,所以表現形式與后果不一而已。不過在這個平臺上對話,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前面所說的話語體系是否吻合與融洽。毋庸置疑,在華夏民族歷史傳統(tǒng)中,官家的話語體系向來占有絕對的優(yōu)勢,這一傳統(tǒng)對今天也在持續(xù)發(fā)生影響。但正如剛才所說的,因為現代新型傳播手段的問世,導致了社會話語生態(tài)的嬗變,而這種嬗變在社會上最直接的反映就是,傳統(tǒng)模式中的官員和專家發(fā)布的信息不再具有絕對的權威性,這是一個應該引起全社會關注的信號。
葉:在一個和諧的話語生態(tài)中,話語體系應該是多元而又互相補充的。那么,一個良好的話語生態(tài)是否也離不開良好的社會生態(tài)?
胡:話語生態(tài)不是一種孤立的存在,而是與整個社會生態(tài)互相影響。一次荒唐的話語事件,可能不僅破壞一個地區(qū)的話語生態(tài),更可能導致整個社會生態(tài)的敗壞;反之,良好的社會生態(tài)會有力地促使社會的話語向著積極的方向演化。
葉:某些官員和專家發(fā)布的信息不但不再具有絕對權威性,并還常常因為“雷人雷語”而導致話語生態(tài)的局部污染。我記得幾年前曾有這樣一個個案,某政府領導要求當地一個合法樓盤項目停建,理由很荒唐,因為“擋了政府的風水”!更為荒唐的是這位領導怒斥開發(fā)商的豪言:“你知道什么是惡不?跟政府作對就是惡!”
我有時很難理解,像這樣的政治素質如此低下的人,是通過什么渠道和個人能耐被封為“父母官”的?或許那一方土地上真的是“區(qū)無能人,竟使庸人得逞?”竊思在這樣的領導管轄下的區(qū)域,社會話語生態(tài)形勢之不良亦可想而知。
胡:像這位領導之類的角色恐怕還不是個別的,比如某縣一官員宣稱“沒有強拆就沒有新中國!”某規(guī)劃局一官員放言“你是準備替黨說話,還是準備替老百姓說話?”這些政治素質低下的政府官員,從國家層面上去看,不僅重創(chuàng)了執(zhí)政黨和政府的形象,同時也制造了難以消弭的社會矛盾;從社會層面上來說,他們的言行不但傷害了公眾的情感,而且也污染了一個地區(qū)的話語生態(tài)乃至政治生態(tài)。在新時代的語境中,無論官員還是民眾,多一點協商意識,多一點對話姿態(tài),多一點換位思考,不僅是社會話語生態(tài)構建的必要條件,也是中國政治生態(tài)的健康和政治文明的進步的標志。
責任編輯:施 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