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

李飛輪

今天我終于明白了，我這些年的困厄，都源于當(dāng)年的罪惡……

——題記

我居然在一個女孩子痛失生母，在她最需要幫助，最需要安慰，最需要支持的時候選擇了逃避，讓她一個人獨(dú)自去負(fù)擔(dān)，去承受。我不能原諒當(dāng)年的無知，不能原諒當(dāng)年自己犯下的罪惡……

中國自古在婚姻嫁娶上的準(zhǔn)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則就是忤逆，輕則遭受親人唾棄，重則造成家破人亡。即使在上世紀(jì)的七八十年代，中國廣大的農(nóng)村依然在遵循這一準(zhǔn)則。

我的家鄉(xiāng)會澤待補(bǔ)更是如此，如果不是媒妁說合訂親的，通常會受到人們的鄙視。所以村里才十來歲的娃娃都由家里請媒人早早的就說好，定了娃娃親。雙方家有什么大小事務(wù)，都會到場，大家也沒有什么覺得奇怪的?？尚Φ氖敲棵康米锪诵值芙忝茫值芙忝枚荚诜壳拔莺?，大聲的呼喊娃娃親對方的名字。其目的大概有二。其一是表達(dá)對兄姐的不滿，其二應(yīng)該就是讓兄姐害羞，實現(xiàn)用武力無法解決的報復(fù)目的。被喊叫的人，果然很生氣的追打自己的弟妹?，F(xiàn)在想想讓人頗覺好笑。叫訂親雙方的名字居然能起到羞辱對方的目的，這是大人們絕對沒有想到的。在當(dāng)時長者為尊的風(fēng)氣下，這也算是一種異樣的社會習(xí)俗吧？

我上初中一年級時，不知家父是如何考慮的，也給我訂了一門娃娃親。我常會想，是怕我長大說不到媳婦呢，還是認(rèn)為我在學(xué)業(yè)上不會有什么前途了？這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和意料到的?？粗切┠觊L的堂哥堂姐紛紛說了親，我也沒有什么過大的反應(yīng)，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還處在蒙昧無知之中。

記得那大概是一個周末，爸爸此時正在待補(bǔ)哨排小學(xué)教書。爸爸說帶我到哨排去做客，我就跟著去了。時值秋初時節(jié)，天氣已經(jīng)有些涼了。那高大的白楊樹三五棵立在路邊、房前、屋后，金黃的樹葉在強(qiáng)勁的秋風(fēng)中嘩嘩的響著，仿佛從來沒有停歇過似的。白楊樹銀白的樹身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顯得異常耀眼。這一切都更襯托出白楊樹的雄偉高大。白楊樹是我們這一帶地方村莊的點(diǎn)綴，無論多少，總能讓村莊變得鮮活起來。在一座小山之下，村子末端，面北背南立著兩戶人家。房前用柵欄圍成一個庭院，入口側(cè)方院邊堆放著一些松木柴，右側(cè)柵欄外有幾座草堆，給人一種樸素的感覺。在喧嚷繁雜的城市住久了之后，會讓你覺得那幽靜山村的高雅和可貴，那簡直就是世外高人居住的地方。

到了主人家之后，我們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只是那女主人總是用目光打量我。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才知道，那是丈母娘在選婿的挑剔，我渾然不知道自己在女主人心目中的印象到底如何?，F(xiàn)在想來，她是早知道我的來意的，并且早已與我父親約定了的。我說親的對象也沒有在吃飯時出現(xiàn)，我想她也應(yīng)當(dāng)是早知道這事出去躲避去了。我就如一枚棋子任人擺布，又如同集市的騾馬在接受購買者的挑選。飯后，大家坐在堂屋的火塘旁邊歇息。火塘里幾塊木柴冒著旺盛的火焰，幾塊燃燒的木炭通紅的閃亮，給人溫暖、舒暢的感覺。這時從外面走進(jìn)來一個姑娘，穿著白色的衣服，渾圓的臉蛋，腦后扎著馬尾辮，渾圓的身形透露出少女特有的青春氣息。她綽過一條長凳在遠(yuǎn)離我的對面坐著，既沒什么驚訝的表情，也沒什么不安的舉動?，F(xiàn)在想想實在比懵懂的我成熟多了。她甚至都沒有抬起頭來多看我一眼，讓人既遙遠(yuǎn)又寧靜?；椟S的煤油燈溫馨的把暗弱的光芒照在屋子里，屋里有的是恬淡和閑適，屋里每個人的話也不多。女主人解釋說，這是她長女，剛才出去玩了。過了不久，我們要告辭離開了。父親把幾個筆記本遞給我說，如果你覺得這姑娘還不錯，就把這幾個筆記本送給她，鼓勵她好好學(xué)習(xí)。我覺得很突然，我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么，我要違背父親的指示么，這姑娘不好么？我無所適從。我沒有太多思考時間，我選擇了順從父親——我歷來都是順從父親的。我唯恐違背了父親，傷害了父親，失了父親的面子。而且這姑娘——如果我放棄，會傷害到她么？也就是我的這一念之差，卻沒料到后來真的給她造成了巨大的傷害！我把父親手里的筆記本接過，雙手遞給了那俯首弄衣襟的姑娘，結(jié)結(jié)巴巴的模仿父親剛才教給我的話。無數(shù)年之后回想，這是不是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尊重呢？應(yīng)該是吧。所謂：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別人不曾傷害過我，我又何須傷害別人呢？但我這是善意的舉動么，我這善意又帶來了些什么樣的后果呢？至于后面，還有什么禮儀，我不得而知。這也就是父親儒雅的說親儀式了。以后逢年節(jié)，過禮（男方給訂過親的女方送年禮）之流也不是我那時能操心操勞的了。

后來，我們倆家互相有過幾次交往。一次是個暑假假期，我前后待了大約三五天吧？跟隨她的堂哥（我初中的同學(xué)）到她家后面的山上砍過兩次柴。她堂哥很照顧我，每次都勸我少背點(diǎn)，怕我瘦弱的身體受不了。至于閑暇時光就是哄她那才幾個月大的三弟了。我抱著這個小弟在房前屋后游蕩，仿佛再也找不到更多適合我做的事了。呆不了幾天，我感覺到自己渾身的不自在，就告辭回家了。另一次是她的外婆去世了——當(dāng)時我父親已經(jīng)調(diào)到遠(yuǎn)離這兒的歹咩小學(xué)去教書了，按當(dāng)?shù)氐亩Y節(jié)，外孫姑爺要行隆重之禮?？上抻诋?dāng)時拮據(jù)的家境，實在無法成禮，只有母親帶著我略備薄禮盡了個禮數(shù)。后來我也常想，這可能讓我當(dāng)時的丈母娘很不待見，自此開始生疏了起來。其實我母親是一直不滿意父親給我訂娃娃親的，母親認(rèn)為小小年紀(jì)，再加上家里經(jīng)濟(jì)也不景氣，委實不應(yīng)該訂什么娃娃親。還有一次是她的堂姐結(jié)婚，我也跟著母親去道賀了。晚上，坐在火塘邊烤火取暖，聽著大人們親切的互相攀談著。我忽發(fā)奇想，丈母娘又不是自己的親娘，叫媽委實不恰當(dāng)，不如就叫老親媽（我們這些地方叫岳母直呼娘或媽，只有兄弟姐妹叫嫂子、嬸嬸的母親才叫老親媽）好了。想著的同時，我就把自己的丈母娘叫成老親媽了。我看到丈母娘的臉色一下就變了，說，你叫我什么？旁邊的人解圍說，一定是看錯了。丈母娘也說，是不是看錯人了，重新叫。我唯唯喏喏無言以答。旁邊的人勸我丈母娘，算了，他一定是看錯了，別難為他了。丈母娘沒有再說什么，但滿臉的不高興。誰會高興呢，哪有自己的女婿叫自己老親媽的？我這也叫做千古笑話了吧？最后一次是我的爺爺去世了，她與母親一起來祭奠。她們母女倆行了禮，吃了飯就走了，連我家都沒有多待一下，只給我留下了一個離去的身影。我竟然沒料到這也就是分手前的一次相見了，依然是那白色的衣服，青春的身形……

我委實不清楚，我與她之間的關(guān)系到底算什么？除了第一次相親時的道白，我倆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我們倆只是比陌生人更陌生的路人而已，就仿佛在一條路上走著忽然間從身旁走過的路人，她只不過是與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共行了一小段路的路人罷了。我渾渾噩噩只覺無所適從，全然不知以后的路究竟該如何走？我只知道我該讀書，僅此而已。

也就是我爺爺過世后幾個月，我在會澤四中讀初三。忽然有一天，一個學(xué)哥（父親原同事家的兒子）傳話給我說，你老丈母沒在了，讓你回去。我內(nèi)心既驚懼又惶恐。丈母娘歲數(shù)并不大，如何就去世了呢？我一個初中學(xué)生，能承擔(dān)什么？女婿的角色，承擔(dān)起一個女孩一生的責(zé)任，給我那瀕臨崩潰的家庭帶來更大的危機(jī)？我真的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有誰能給我個主意和決斷么？沒有，只有我自己。我感覺到了自己的脆弱和渺小。父親，母親？你們尚且自顧不暇，能給我什么決定呢？我不想這么早背負(fù)什么，也不想就此失去我的夢。那山村，那女孩，我從來就沒有做好接受你們的準(zhǔn)備。我在校園里，恍惚的游動著，猶如行尸走肉。就這樣，我選擇了逃避。父母最后是如何處理這事的，之后我也沒有過問，也不懂得該不該過問，他們此后也從未談?wù)撨^此事。我更沒有過多的去想，那個女孩是怎樣度過這艱難的日子的？如能像我一樣的無知就好了，至少不會太傷痛。即使她現(xiàn)在還會為那個不負(fù)責(zé)任的“男人”而悲傷么？悲傷他不夠男人，悲傷他不是男子漢，悲傷他沒有擔(dān)當(dāng)……我該求得她的同情和諒解么？但我又有什么資格去求得別人的諒解，你以為你是誰??？這到底是我個人造下的罪惡，還是這社會造下的悲??？我茫然了！

再次見到她，是我們都已漸近中年的時候了。我父親患病到昆明去醫(yī)治，我們借住在堂兄家里。我的幾個堂兄在昆明販菜賣，沒想到她居然也在那兒販米賣。或許是憂慮父親的病情吧？相見既沒有驚喜，也沒有悲傷，更沒有傳說中的熱烈。我母親坐著與我的幾個堂嫂說話，她走過來，蹲依在我母親身旁，身形恰似當(dāng)年她母親的模樣。她問我母親還記得她否？母親好似也挺尷尬的，沒有說什么，隱約也有些愧疚的樣子。她似乎覺察到了什么，默默的站起、轉(zhuǎn)身走了。也沒有看我一眼，就如當(dāng)年與我的初見。我不想說我當(dāng)年的年少無知，沒有什么理由可以洗刷自己的罪惡，那是對一個少女無情的傷害——這是不可原諒的。我只能默默祝福那個曾經(jīng)的女孩，愿你的圣母保佑你平安幸福，萬事如意！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