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說桂花

孫尊超

中 秋前后，正是桂花盛開的時節(jié)。走在古 城的大街小巷，時不時地飄來一股濃郁的甜香氣，循著香氣過去，便能找到一株綴滿米粒大花朵的桂花樹，厚實的葉片在斜陽下閃著綠油油的盛意。倘若有空去紫金山下走走綠道，更是仿佛陷入了桂花的包圍，各種金桂銀桂丹桂密密匝匝地開滿山林間。等你滿懷愉悅地離開時，滿頭滿身都帶著桂花的香氣。不期而遇的花香仿佛一場驚艷的邂逅，不能不說是件心曠神怡的妙事。

桂花以花香立身，雖然沒有明亮炫目的光澤和鮮艷嬌媚的外表，但秉性溫雅柔和，自有一派鄰家女孩的溫婉。李清照有一闋《鷓鴣天》，竊以為乃是寫桂花的扛鼎之作，給桂花的品性定了調(diào)子：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

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瞧，不僅把桂花尊為“花中第一流”，還埋怨屈原沒眼光：《離騷》里寫了那么多香草奇花，怎么就把桂花給忽略了呢？

我認識桂花，是來南京工作以后的事。小時候，倒是聽老人講過“吳剛伐樹”的神話，但桂花樹是怎樣的，在故鄉(xiāng)卻是見不著的。村里固然沒有，鎮(zhèn)上（那時候還叫公社）最好的建筑——政府大院和衛(wèi)生院的花壇里似乎也沒看到過，偶爾去過一兩次三十多里外的縣城，也沒有見過這種奇香無比的花。后來上到高中，開始讀《紅樓夢》，史湘云舉著鴨頭行酒令：“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腦海里不由得想，桂花長啥樣子？桂花油又是個什么東西？想象中桂花油應該是黏稠的、甜香的、蜂蜜一樣的玩意兒，裝在細口蜂腰的玻璃瓶里，黃澄澄的惹人憐愛。只是抹到頭上去，滿頭油汪汪的，能舒服嗎？倘若臉上再搽點粉，不就成了油頭粉面嗎？女孩子發(fā)梢間發(fā)散一絲淡淡的干凈的發(fā)香，對戀人絕對是一種無法抵抗的誘惑，但若是一頭濃烈的桂花甜香，摸上去又是黏糊糊的發(fā)絲，仿佛摸到一張粘蠅紙，恐怕要把小伙子給嚇跑了——雖然這么胡思亂想著，可對桂花和桂花油依然很好奇。

桂花應該是一種比較金貴的植物?！都t樓夢》里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名字的由來就是因為她家有“幾十頃地種著桂花”，被稱為“桂花夏家”，非常富貴。想來在那個年代，種著幾十頃桂花就好比如今在一線城市里手握幾十套房子一樣，都是占有了巨大的社會財富資源的土豪。也許正因為它的金貴，我的故鄉(xiāng)才極少生長這種植物。據(jù)我考證，故鄉(xiāng)雖在淮河以北，冬季氣溫要比南京低不少，但更加寒冷的北京也有桂花樹，頤和園的桂花還很出名，說明不是因為氣候的原因。后來看了一些資料，故鄉(xiāng)那一帶是著名的黃泛區(qū)，歷史上曾多次遭遇水災。黃河改道時，洪水裹挾著大量的泥沙淹沒土地，等到洪水退去，泥沙淤積起來，把原來的村莊、房屋、莊稼、地界統(tǒng)統(tǒng)抹去，僥幸逃生的人們只能在廢墟上再次構(gòu)建自己的家園。因為擔心再次被淹，村舍房屋建設(shè)就因陋就簡，土坯房、茅草屋蓋得橫七豎八的，加上生計艱難，一代代人奔波忙碌也只能勉強填飽肚子，根本顧不上追求生活品質(zhì)，村子里有限的土地大都用來種了莊稼，樹木也都是隨便栽些楊、柳、泡桐或者洋槐等一些實用的品種，最多種幾棵棗子、石榴這些皮實的果樹，顯然沒人會有閑情雅致種這么金貴的桂花。如今洪水早已被馴服，農(nóng)村的生活越發(fā)過得紅紅火火，想來應該有注重生活品位的人，開始養(yǎng)花種草、打扮自己的家園了，而秀外慧中的桂花樹，或許已經(jīng)被引入故鄉(xiāng)的土地上，使那里的人們也得以享受這甜蜜芬芳的香氣。

十年前，我曾在南京東郊一個挺有名的溫泉小鎮(zhèn)上安家，那是一座農(nóng)家小院，院子的西南角，長了一株桂花樹。每逢秋季就金燦燦地開滿一樹，滿院子都是膩人的香甜。我們?nèi)ド习嗪?，母親把小孫女的搖籃抱到院里的水泥地上，曬著暖暖的太陽，一邊哼著小曲兒哄孩子，一邊做著針線活。晚上煮稀飯時，母親從樹上捋一把桂花，清水淘洗一下，撒到飯鍋里，過一會就是一鍋香氣四溢的桂花粥。我們在那個院子里生活了六年，孩子也從襁褓之中的嬰兒健健康康地長成活潑可愛的小學生。剛搬去時，桂花樹才一人高，幾根主干不過大拇指粗細，如今已經(jīng)長得高出圍墻，主干粗如成年男人的手腕。我們雖已搬走多年，但我偶爾還會經(jīng)過小鎮(zhèn)，去到那個小院看看。院墻高聳，往往不得其門而入，但只要遠遠看到桂花樹油光閃亮的葉子，仿佛見到了久未謀面的老朋友，一顆心頓時就放了下來。

桂花不光秋季開花，有一種四季桂一年四季都可以開花，只不過較之于秋季開花的金桂、銀桂等品種，四季桂香氣不濃。辦公室前的草地上就有一棵四季桂，花開得雖然不甚繁茂，但仿佛常年不斷。初次見到它春天開花時還很詫異，以為是桂花樹搞錯了季節(jié)。后來回想起王維的《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方才醒悟原來桂花春天開花古已有之，我不過是孤陋寡聞了，正所謂“少所見、多所怪，睹駱駝言馬背腫”，不知不覺間，竟然犯了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

南京桂花眾多，東郊則以靈谷寺桂花最負盛名。寺里有一株體型碩大的百年桂樹，孤植于無梁殿北側(cè)草坪內(nèi)，號稱“金陵桂花王”。每年金秋時節(jié)桂花開放，滿樹燦爛的金黃色，遠遠地就能聞到甜潤的濃香。2014年國慶假期，有老友自外地來寧游玩，晚飯后提出去靈谷寺看看桂花，于是乘著酒興欣然前往。其時夜色深沉，林木茂盛，古寺更顯幽靜安詳。從山門走進去，經(jīng)過無梁殿前青磚鋪就的甬道，四周霧氣彌漫，秋蟲呢喃，一陣濃郁的桂香遠遠襲來。忽見一僧立于桂花樹下，沉思不語，如醉如癡。老友開玩笑地說，“花氣薰人欲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這個僧人肯定是個有故事的人。你看他沉醉的樣子，顯然是六根未凈，被花香驚動了凡心。由此可知向佛之難，斷舍離之苦，不是能輕易做到的，說罷二人會心一笑。被老友的話引發(fā)靈感，于是我口占一首：

露重秋意濃，花香滿古城。小僧不坐禪，樹下聽寒蛩。

對于這位六根未凈的小僧，我心中只有敬意。美好的東西，本來就更容易撞擊人們心中的那一片柔軟，讓人暫時忘卻煩惱和憂傷。一時為花香所惑、擾動了凡心又算得了什么呢？綻放的桂花，原本就是大自然的一份珍貴饋贈，俗人也罷，出家人也罷，喜歡的話，就大大方方地喜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