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父親討債

盧兆盛

出 了這片林子，翻過前面那個小山坡，就 是前包工頭老彭的家了。

但愿這回運氣好，老彭能夠兌現(xiàn)承諾，不要又讓我空手而歸，否則，我實在不好向七十多歲的老父交代了。

25年前，父親在老家一家鎮(zhèn)辦企業(yè)當出納。外地人老彭當年承包了修復廠區(qū)下水道與圍墻的水毀工程，工程完工后結賬，父親一時疏忽，多付給老彭工程款2200元。幾天后，父親和會計核賬發(fā)現(xiàn)了這一嚴重失誤，當即將情況報告了廠長。廠長立馬帶上父親等人輾轉幾百里路，找到已經(jīng)返回老家的老彭。老彭承認多領了那筆工程款，卻說已全部用于支付原來拖欠民工的工資，因自己仍然欠了不少債，當下也無力退還這筆多領的款子。看看老彭建了兩年卻連內(nèi)墻都沒有粉刷的新家，父親等人只有搖頭嘆氣，無奈，僅帶回了老彭那張寫著保證次年全部還清的欠條。

第二年夏天，父親單身前往老彭家，沒見著老彭，從他老婆口中得知他再也包不起工程了，早就到了廣東打工，說等年底回來就讓他把錢送過來，父親只好無功而返。其時，父親已被單位扣了一年的工資，雖然單位領導考慮父親家庭負擔重，每月只扣60元，三年內(nèi)扣完，但當時父親每月的工資也僅有120多元，這樣一來，家里的日子就更緊張了。為這，母親曾埋怨過父親。但怨歸怨，極要面子的母親還是東借西湊，讓父親先把公家的窟窿補上了。

年底，老彭還是沒有還錢。除夕的年夜飯，父親竟破天荒喝醉了。我們知道父親喝的是悶酒，無論家人怎么勸，但他就是開心不起來。我決定等過了元宵就陪父親去討債，哪知年后剛上班，單位就派我到外地出差半個月，父親等不及，又一個人去找老彭了。結果仍是白跑一趟。這回老彭把老婆也帶去打工了，扔下七八十歲的老子老娘和四個未成年的兒女留守那棟仍未粉墻的房子。

父親回來后就大病了一場。其實，家里人并沒有因討債一事再責備他。但，幾經(jīng)折騰，他對能否追回這筆錢已經(jīng)沒有多大信心了。時間過得真快，二十多年一晃就過去了。期間，父親很少提及這件事。去年，我調到市里工作。市區(qū)離老彭家只有70多里路。我想到了父親這個多年未解的心結，臨行前向父親要來了欠條，并保證一定想辦法讓老彭還錢。父親卻很淡然，說：“試試看吧，要得到就要，要不到就算了，攤上這樣窩囊的人，爹娘造孽，老婆孩子也跟著倒霉?！?/p>

老彭的家離鄉(xiāng)政府將近20里，幾乎都是山路，只能通摩托。第一次去，按照父親提供的地址和描述的彭家周圍的地形地貌，頗費周折地找到了老彭的家，但迎接我的是把守大門的“鐵將軍”。我從沒有任何遮擋的窗戶往里看，但見墻壁還是裸露的紅磚，堂屋里只有幾張破爛的桌椅充斥其間。這么多年了，老彭的家居然還是如此寒酸。鄰居告訴我，老彭夫婦去看嫁到外地生重病的女兒去了，恐怕一兩天回不來。這一趟雖然沒見到老彭，但畢竟知道了他住的地方，以后再來就熟門熟路了。

兩個月后，我下鄉(xiāng)正好路過老彭那個村子，于是順便到彭家碰碰運氣。剛到老彭家門口，就碰上一個六十開外、胡子拉碴、滿臉皺紋的老頭，一旁的鄰居說：“老彭，來貴客了?。　编従拥脑捥嵝蚜宋?，這不就是老彭嗎？我忙打招呼：“彭叔，您好！”老彭眼睛瞪得老大，直愣愣看著我。待我一番自我介紹后，他連忙請我進屋。他用衣袖抹抹一條長凳，讓我坐下來。老彭似乎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來意，連說：“對不起，對不起！”就到鄰居家去了，我以為他可能去籌錢，可一會兒回來卻遞給我一張紙條，竟然是一份保證書，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今年收晚稻后一次還清。看著依舊四壁都未粉刷、空空蕩蕩的房屋，聽他說去年老伴右腿摔斷治傷花了一大筆錢，又欠下一屁股債，我擔心老彭的保證書可能又是一張廢紙。

第三次，我搭摩的去老彭家，摩的司機問清我找的人是誰時，他說老彭這輩子十有八九是還不清你的債了，前幾天他家里給火燒了半邊屋，幸好沒燒到人。摩的司機是鄰村的，經(jīng)常跑這條路的摩的載客生意，太熟悉老彭家的情況了。我將信將疑，上了山坡，往下一看，老彭家被燒得塌了半邊的房子赫然入目。見面還是不見面？猶豫了一陣，最后還是走到了老彭家門口。我在忙著拆除危房的人群中找到渾身泥灰的老彭，掏出的不是那兩張欠條和保證書，而是兩張百元鈔票。當我把錢塞到他手里時，他居然跪下來，淚水在眼眶里轉，我急忙將他扶起。臨走時，只說了一句話：“那筆錢就不要還了！”

回家后，我打電話把老彭家的情況和自己越俎代庖、擅作主張的處理結果告訴了父親，父親沉默了一會，說：“你做得對。”

幫父親討債的任務最終未能完成，卻好像放下了一個背負多年的包袱，感到全身頓然輕松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