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寂寞

安寧

阿 千想要寫一本書，給去世的母親，可是 沒有人能夠懂他。小城里的人都忙著掙錢，或者攀比新買的房子車子機子，即便有閑，也更樂得聊點別人的隱私八卦，所以給去世的人寫一本書，聽起來太文人氣，大家頂多會呵呵一笑，說一句閑得蛋疼，或者像阿千的老婆那樣，直接罵他神經(jīng)病。

于是阿千只能將這種寂寞，寫在微博上。阿千不玩微信，微信是熟人間的互拍馬屁，阿千不喜歡，覺得心累，而且說錯了話，流言蜚語能繞著小城，跑幾個馬拉松也不肯停歇。阿千怕小城里人人都參與嚼舌根的陣勢，便干脆關(guān)了微信，全當自己是一個落伍的人。

作為文人的阿千，當然從未落伍過。幾年前博客興盛的時候，他憑借著筆桿子，也曾經(jīng)有許多忠實的粉絲，每天滿懷著期待，刷新他的博客。后來微博興起，博客衰落，他的空間，也便有了門庭冷落車馬稀的寂寞。那些曾經(jīng)崇拜過他的文字的網(wǎng)上紅顏知己，一個一個地消失，好像她們從未在他的生活里出現(xiàn)過一樣。但阿千其實都記得她們曾經(jīng)給予過他的贊美與溫柔，在小城無事可做的冬日夜晚，她們溫暖過阿千，讓他在被老婆絮叨著該給領(lǐng)導(dǎo)送禮拍馬的時候，覺得生命還是有尊嚴的。

阿千的老婆沒有多少文化，但家里卻很有錢。岳父算得上小城里排名靠前的商人，從煤炭開始發(fā)家，逐漸擴充到很多行業(yè)，尤其在進軍房地產(chǎn)生意后，岳父更是威名顯赫起來。這讓阿千那點文名，跟岳父比起來，像是雪夜站在富貴之家門口乞討的秀才一樣，寒酸可憐。所以阿千無事一般不登岳父家的門，只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硬著頭皮，被老婆強行拉上車，充當司機。

但只是這一點，周圍的人也都羨慕阿千，他們會說：“就憑你小子那點衙門里的薪水，能買上20萬的車？”“還不是你老婆人好，能從娘家搜刮錢財?！卑⑶Р粣勐犨@話，但他也知道說這些話的人，其實是羨慕他。而他自己有時候虛榮，對網(wǎng)上的紅顏知己們，也會含糊地說起周末的時候，自駕去郊區(qū)欣賞風景。似乎這樣，小城里的阿千，便與大城市里的聰慧紅顏們，不再有心靈上的距離，她們?nèi)ズ刃前涂瞬⒃诳Х瑞^里讀書寫作的時候，他也可以遠離叫賣聲此起彼伏的菜市場，繞開煙熏火燎的燒烤一條街，去清凈的山里尋一方可以讓心靈棲息的家園。

至于娶了有錢老板女兒后，無法進行心靈溝通的痛苦，阿千卻從來不會對人提及。當初阿千老婆之所以看中了他，大概就是因為她身上缺乏阿千的文人氣質(zhì)吧。是的，最初吸引了老婆的文化味道，而今在她眼里，成了酸不啦嘰的臭韭菜味，或者隔夜的嘴里的大蒜味，總之是百般不順眼。

所以阿千在同事們紛紛孝敬領(lǐng)導(dǎo)、追求升遷的時候，偏偏花費時間憋在書房里給去世的母親寫勞什子書，挨了老婆劈頭蓋臉的罵神經(jīng)病，也就不足為奇了。但阿千偏偏有文人的倔強勁，他不僅打算寫，還打算花錢自費出版這本書。錢當然是他自己的私房錢，有一部分，還是母親臨終前，悄悄交給他的。這讓阿千非常心酸，也覺得自己是不孝的逆子，就因為娶了有錢老板的女兒，母親就死活不肯搬來家里同住，說是住在別人屋檐下，心里憋悶。阿千結(jié)婚時沒有房子，是岳父大手一揮，給了他和老婆一套120平的房子。老婆興高采烈地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心里和母親一樣，是憋悶的，以致于他不得不去喝了一通酒，將這樣的煩惱給疏通掉，才能在微醉中，忘記那個無用的自己，并接納不完美的現(xiàn)實。

正是因為無法親自孝敬母親的傷痛，讓阿千贖罪一樣，一定要給母親寫一本書。哪怕老婆為此跟他離婚，他也寫定了這書。阿千就在這時，在某個文學(xué)論壇，結(jié)識了紅顏知己寶藍。其實阿千幾年前就知道寶藍，他常常在很多報刊上看到她的文字，只是因為身在小城的自卑，讓阿千不敢輕易地在寶藍的空間里留言，只是遠遠地觀望著她，猶如仰慕著一個圣潔的女神。是在某天忽然被寶藍一篇文字給撞擊了一下心口的時候，阿千鼓足了勇氣，將幾年來對她文字的喜歡，細細地講給她聽。

寶藍竟然主動加了阿千的QQ，而且，兩個人一見如故般，相聊甚歡。阿千早就在文字里，知道了寶藍的個人生活，知道她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安靜的婚姻，還有孩子。在同齡人中，她屬于非常優(yōu)秀的一類。所以寶藍會細細碎碎地與阿千聊起日常的生活，讓阿千詫異，也有些不安，怕這樣的熱情，是不是很快就消失掉了，怕那一刻的寶藍，或許是與愛人有了矛盾，因此才找了他，舒緩心底的難過。還有可能，寶藍不過是將阿千當成情感的備胎，因為寫作已有聲名的她，顯然不是一個缺乏粉絲崇拜的女人。

阿千的空間，鏈接著另外一個匿名的博客，只不過他平時很少登陸，只放過一些私密的關(guān)于個人生活的文字。在博客已經(jīng)日漸蕭條的當下，阿千不覺得還有誰會無聊地點擊他自己都很少光顧的私人空間。

可是，就在阿千與寶藍聊天的熱情如爐火一樣，旺旺地燃燒了整個寒冬的時候，他無意中打開這個博客，忽然間發(fā)現(xiàn)了寶藍來過的印記。阿千在那一刻，腦子里嗡地一聲巨響，好像什么東西坍塌了一樣，而他費力搭建起的美好的精神空間，也一起被砸進了亂石堆里。

阿千在那個空間里，寫到自己娶了有錢老婆的苦惱，無法盡孝母親的悔恨，在岳父那里受到的言語的嘲諷，小城里文友對他的嫉妒與貶損……這個空間，是阿千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也是他不想給任何人看到的一小片花園，當然，像寶藍這樣月亮一樣高高在上的女神，他更不希望她看到任何有關(guān)自己的灰暗人生。

寶藍只留下了腳印，沒有點評一個字。阿千依據(jù)寶藍這樣的沉默，知道袒露在她面前的自己，已經(jīng)不能夠再有絲毫的魅力。

他與寶藍的聊天，終止于寶藍的一個問題。寶藍問他：“你的日常生活，是與文字一樣詩意的嗎？”阿千沒有回復(fù)。過了幾天，也未曾收到寶藍的追問。兩個人的QQ頭像，都亮著，卻彼此重新成為陌生的人。

阿千的心里很空，好像被大片寂寞的云朵包圍住了，無法喘息。他掙扎了許久，終于按下刪除鍵，將寶藍，還有所有小城外的幻想，全部清除。

他又重新成為一個在小城里寂寞生活的人。